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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人,死者荷包内的确装有火折子,另有一块手帕,一面小镜,一块香饼,两张银票,几颗碎银,一把木梳和几张草纸,除此之外别无它物。”仵作答道。
燕子恪冲着燕九少爷一摊手:“喏。”
喏,既然韦春华身上带着火折子,那么就不可能是因闵家给她的火折子无法点燃烟棒而改为用手拍玻璃求救的了。
“得找到闵家人给韦春华的那个火折子。”燕子恪道。
“找到了找到了!”正说着,就见在潭上打捞作业的他的小弟们先回来了几个,水淋淋地进得轩来,丢下一堆打捞到的碎玻璃,另有个人手里捏着一个火折子,快步过来呈给燕子恪。
“辛苦。”燕子恪随手把碟子里的那根鸡腿换到了这小弟手里。
小弟:“……”
燕子恪托着那火折子给燕九少爷和燕七看,一般百姓所用的火折子多为竹筒外壳,有钱的讲究的人家则有铜制的、瓷制的甚至金玉制的,而闵家给了韦春华的这一种火折子,则是黄铜制的外壳,与给秦执玉的那一个并无二致,只不过此时被从潭水里捞出来的这一个,筒口处却被炸开了花。
“韦春华用过这个火折子。”燕九少爷语速快了几分。
这货燃了,燕七心道。
“由筒口被炸的情形来看,爆炸正是由使用这火折子引起。”燕子恪微微勾着唇角,“推翻手拍玻璃求救的推断,韦春华之所以脸部和右手受伤最重,是因为用嘴吹亮火折子的时候,爆炸发生,三点疑问解决了其一,然而有趣儿的来了——点燃火折子便会引发爆炸,这是如何做到的?”
真的不是因为煤气爆炸什么的吗?燕七放下筷子,开始检索脑中残留的上一世学过的知识,除了煤气爆炸外,还有什么情况下是一遇明火就会引发爆炸的呢?
没有用火药。
遇明火就爆炸。
车内没有任何多余的异物。
那十有八.九是气体爆炸。
如果车内充满煤气,韦小姐进入车中后一定会有所表现。而事实上她进入车中后一直到入水的这段时间,脸上并没有任何异样的神情。
再说车顶上还有通风管,就算是用气体爆炸,那不寻常的气体早就会从通风管中跑掉了,怎么可能会留在车内?
“那谁,”燕子恪又在叫他的仵作,“死者除却脸部与手部的伤处外,身上可还有其它伤处?”
仵作也是吃饭前才刚将韦春华的尸首彻底检查完毕,报告都没来得及打,这会子见上司问,连忙起身回答:“回大人,死者身上最为严重的一处是颈部,直接因大力导致骨折,体内有严重内伤,恐已是肺腑破裂,有大量内出血之状……”
这不就是明显的爆震伤和冲击伤的表现吗?燕七想起上一世曾经在市区中发生过的爆炸事故,许多在爆炸现场周边的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身体损伤,一部分原因就是爆炸时产生的高压波,比如气浪或水浪对胸部冲击所造成的肺部损伤,这种损伤从表面上看没有明显的损害,而实则伤者症状严重,轻者会呼吸困难、咯出带血的泡沫痰,重者则呼吸衰竭。
而爆炸产生的高速气流冲击力又会将人体抛掷和撞击以及作用于其他物体后再对人体造成间接损伤,人体所有组织器官都难以避免,其中含气器官尤易受损,譬如肺部。
所以——在确定不是火药爆炸的前提下,果然还是因气体爆炸而引发的吗?
如果不是煤气,那会是什么气体呢?
易燃易爆的气体……
氢气。
如果是氢气,爆炸发生在玻璃车的上部就可以解释得通了,因为氢气最轻,假设氢气是凶手提前灌入玻璃车中的,韦小姐进入玻璃车的过程会放入不少的空气,那么氢气就会跑到车的顶部去。
但是玻璃车的顶部有通气管啊,根本存不住氢气的。
除非……通气管被凶手提前堵住了。
车顶的通气管也是玻璃制的,为了在水中行驶时不易折断,玻璃管的管壁做得很厚,因此透明度不高,玻璃体内含有不少杂质,如果凶手利用这些杂质遮挡而提前在管壁内塞了堵塞物,的确不容易被人发现。
假设玻璃管被堵这一前提为真,那么玻璃车内漏水这一推测也就用不上了,因为通气管一堵,车内氧气会随着韦春华的吸入而渐渐变少,韦春华渐感呼吸困难后,自然会立即用火折子去点烟棒求救,所以堵住通气管是一个一举双得的事,既可令玻璃车内空气减少,又可促使韦春华使用火折子。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最后一个疑点了——玻璃车内的氢气究竟是怎么造出来的。
铁和锌分别与酸反应都可以产生氢气。
燕七想起上巳节的那件天火烧衣案,古人已经会制酸了,铁更不用说。
“可见韦春华确是死于人为制造的爆炸,”燕子恪正说道,“嫌疑人有三:闵宣威,顾氏,闵雪薇。由馆内下人证词中可得知,闵宣威与顾氏二人因今日要宴请宾客,都曾于昨日晚间先后带人进入过存放玻璃车的库房内,监督下人检查玻璃车的安全情况,但因彼时有多人在场,此二人没有动手脚的机会,然而库房的钥匙此二人各有一把,于无人注意时独自潜入库房行事,也未为不可。闵雪薇之所以不排除嫌疑,是因她有成为帮凶甚而主使之可能。”
“闵宣威与顾氏带人查看过玻璃车之后,至今日韦春华进入玻璃车之前,车门有没有被人打开过?”燕七问。
燕子恪挑眸看向她,黑瞳子里跳跃着轩廊下大红灯笼的光斑,唇角翘起来,像一弯镰钩挑开了纱帐,放进了满轩清澈月光,“不曾开过,至少从今早天亮后至韦春华入车之前,玻璃车的门都未曾打开,我令负责取口供的下属专门问过馆内下人。”
最后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邀功。燕九少爷抬起眼皮儿瞟了他大伯一眼。
昨天晚间闵氏夫妇曾先后带人检查过玻璃车,检查的时候必然会打开车门,所以至少在这个时候凶手还没有在车内灌注氢气,在此之后最佳的做手脚的时间就只能是入夜之后待众人都睡下,潜入库中玻璃车内,利用酸和铁的反应制造氢气。
渗水层下面的玻璃槽正好可以盛放稀硫酸!
“大伯,你在渗水板上发现的那颗残渣还在吗?”燕七问。
燕子恪伸了长胳膊过来在燕七的脸蛋子上捏了捏,然后大手一翻,掌心里就多了一颗灰乎乎不知是什么物质的颗粒,稳稳地托在燕七的眼前。
“磁石有吗?”燕七把这颗粒捏在手里又问。
“去找。”燕子恪眼睛看着自家侄女,话却是对着轩内自己那伙子小弟说的,仵作连忙应道:“属下有磁石。”说着便去随身带的工具箱中取了出来交给燕子恪。
燕七接过磁石在那颗粒上比划了一下,却发现颗粒在手心里纹丝不动——不是铁!
如果不是铁,那就只能是锌了吧。燕七记得锌与稀硫酸的反应速度要比铁与稀硫酸的反应速度快,如果这东西是锌,倒可以更好地保证凶手在尽量短的时间里能够得到足够的氢气,因为凶手很可能并没有把握在夜里什么时候能找到机会溜入存放玻璃车的仓库,如果只有半个晚上的时间,说不定铁还没有完全被硫酸“消化”掉,剩下的残渣会容易被人发现,用锌的话至少可以缩短时间——只要能证实这东西是锌,利用氢气爆炸杀人的推断就能成立!
“去个人请工部的老崔过来一趟。”燕七还在回忆化学课本的功夫,她大伯已经下令去搬专业人士了,又让人去通知里头吃饭的那帮人已可以离开紫阳仙馆,只有闵家人一个也不许动,并且令手下们对紫阳仙馆内外展开地毯式的搜查。
“重点是绿矾油和这种金石之物。”燕七补充了一句。
“绿矾油?”她大伯看着她。
燕七又想起天火烧衣案时因着她没有告诉这位自个儿是如何得知那作案原理的,这位结结实实地跟她生了几天的气,傲娇得blingbling的,这回她要是再把制氢方法说出来,这位会不会又来一回啊?
“我有个想法,”燕七就道,“未证实之前先不说吧。”
“哦。”她大伯就没多问。
崔晞他爹很快就来了,后头还跟着崔暄,手里摇着把扇子,一见燕七就眯起了狐狸眼儿,一脸的“怎么哪儿都有你”的嫌弃。
“清商找我来有何事?”崔大人崔淳一问。
燕崔两家既是世交又有通家之好,因而称呼起来就亲密许多。
“老崔你来看,”燕子恪接过燕七递回来的那颗金属粒,托在掌心里给崔淳一看,“可知这是什么材质?”
崔淳一接过来仔细拿在眼前瞅了一阵,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又用牙咬了一咬,方道:“似铁非铁似铜非铜,又有些像水锡……”
水锡就是锌。
“我需要确凿的答案,可有方法证明?”燕子恪问。
“若是铁,用磁石便可试出来;若是青铜,放在冶炼炉里烧,要比同量的铁先熔;若是水锡,只需在普通火上烧一会儿就会变软。”崔淳一道。
“不是铁,已用磁石试过,”燕子恪道,“然而也无法用你这法子试,东西只有这么一小点,用它来试,物证就没了。可还有别的方法?”
“待我想想。”崔淳一是位热爱本职工作的好同志,涉及到工作,整个人都燃了,想的那叫一个全情投入。
正充分地享受着工作带给自己的心理愉悦,他那不知好歹的破儿子就忽然从身后冒出来,只在他手上一瞟,就道了声:“这是水锡。”
“哦?何以见得?”燕子恪看向崔暄。
“去年正月十五,朝廷宝源局为贺佳节特制了一批纯水锡制的钱币,铸有‘清享太平’四字发行于市,然而许是印模出了问题,其中有那么一批钱的字上有残缺,我一向喜集钱币,专门淘腾了几十个残缺币收藏,很是把玩了一阵,上头的纹理我是极熟悉的,喏,”崔暄指着他爹手心里那颗残粒给燕子恪看,“这残粒恰好是那钱币上有残缺的部分,‘享’字上头这个‘口’里有一个尖角状的凹痕,绝错不了。”
“需有个实物比对一下才好,”燕子恪看着他,“贤侄身上可带着这样的钱币?”
“呵呵呵呵呵,那种东西小侄怎么可能会装在身上到处带……”崔暄笑道。
过几年一个币能卖好几百两银呢。
“无妨,我让人连夜备船带你回京去取。”燕子恪道。
“啊,小侄想起来了,小侄还真带了一枚到岛上来原是为了……”
“去取吧。”
“……您回头可记得还给小侄啊。”崔暄只得依言亲自回去取了。
“证实这个东西有何用处?”崔淳一被儿子破坏了兴致,只得重新给自己找用武之地。
燕子恪挑挑眉,望向他的小侄女。
“崔伯伯,崔大哥所说的那批水锡制币,其中水锡的纯度能达到多少?”燕七问崔淳一。
当朝所铸的普通钱币,是由锌和铜混合生成的合金即黄铜所制,而如果崔暄所说的纯锌制钱币只含锌的话,那可就能更完美地实现制氢手法了。
“纯度能达九成七八。”崔淳一答道。
百分之九十七以上的纯度!难怪能被稀硫酸“消化”得几乎不留尾巴。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有这么一小颗渣渣被残留了下来。
燕七几乎已经肯定凶手所使用的杀人手法就是锌加稀硫酸生成氢气引发爆炸的,但是要怎么告诉给她大伯呢,还说是从那本书上看来的?
燕七看了看燕子恪,燕子恪也正在看着她。
“用绿矾油和纯水锡生出的气体,遇明火会爆炸。”燕七道。
“老崔,”燕子恪落在他小侄女脸上的目光没有移开,却和身旁的崔淳一道,“我需要几样东西:密封完好、可向上抽拉开其中一面的玻璃匣,可放入其中的玻璃槽,绿矾油,精纯水锡锭子——几时能备好?”
“不要锭子,要颗粒。”燕七补充道。
“给我半个时辰!”崔淳一精神一振,快步便往外走。
敞轩里转瞬就只剩下了燕家伯侄仨,燕子恪的手下都被派去搜查整个紫阳仙馆了,燕九少爷揣着袖坐在桌旁静静地看着他大伯和他姐,夜风从潭面上掠过来,只悄悄地惊起了几根发丝,周遭安静得不闻丝毫声响。
燕子恪盯着燕七看了很久,没有表情的素淡的脸上令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燕七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眼中“我并不打算告诉你实话”的眼神,她不确定这眼神是否已惹怒了这个人,当然,从她穿来至今,这个人也似乎从来没有对谁发过怒。
就这么互相盯了很久很久,燕子恪伸出一根胳膊,轻轻地拍在了燕七的脑瓜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