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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野微微露出担忧的表情,以前萧图南高兴的时候也经常在射场一待就是一整天,那时候他会不断地玩花样,一会儿三箭齐发,一会儿让一支箭钉在另一支箭的翎毛上,甚至加大力道,射穿靶子,或者故意不瞄准,反身从背后射出。但是青瞳走后,他就一直只是这样长时间地瞄准,然后一箭一箭老老实实地射。以前偶有失手的时候,现在乌野却没见过他射偏一箭,但是无论射中多少箭,却也没见过他露出笑容。
萧图南又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眼睛眯成一条缝,全神贯注地凝视前面箭靶,手指用力,弓弦渐渐拉满。他仍然这么瞄着,对了很久才准备松手。
忽然,呜的一声长鸣,无数号角一起响了起来。这些传信号角是特制的,声音一直传到校场还是十分大。聘原各当值的号手立即传信,一声刚停,一声又起,将号令远远地传了出去。
萧图南所骑的红马骤然听到这巨大的声响,不由受惊抬起前蹄。萧图南即将松开的手立即收紧,这支箭被他及时拉住,没有出手。
“王爷!”乌野上前道,“宫内传信,王爷快回去吧。”
“不急。”萧图南转过脸来道,“乌野,你再去给我找匹好马来,这匹红马徒具外表,一声号角都能吓得动一步;胭脂在时,战场上多大的厮杀,也不能惊了它。”
“是!”乌野低头答应,其实这匹红马并不比胭脂逊色,然而胭脂那样的战马是要靠战争磨出来的。就如同那个人,离了那样的淬炼打磨,不过是深宫中略有些机灵和坏脾气的小姑娘。
她走了以后,萧图南没有为她守身如玉,相反,他现在颇有些来者不拒。自己感些兴趣的,或者无论谁送来的,全都收下了。振业王府现在美女不下百人,相貌超过那人的也不是没有,却没有谁特别得宠。这一点乌野很能理解,别说萧图南,就是他自己,眼睛追随过皓月,也难被些微星光吸引。
没有了,无论胭脂还是她,在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了。不能复制,无法取代!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号角第二次响起,萧图南凝视着箭靶,仍然没有动。乌野急道:“王爷!宫里一定有事,校场离宫中尚远,快走吧。”
萧图南放下镶玉的长弓,叹道:“被你一扰,我又没有必中的把握了。走吧!”他一策马,领着自己的亲兵向校场外驶去。
他赶到时,殿上已经会集了绝大部分人。他的三哥萧镇东用带着酸味的语气问:“振业王,你怎么现在才来,又被哪个姑娘绊住了脚?”
萧图南微微一笑,张开手,给他看自己手指上弓弦勒出的痕迹。西瞻人人娴熟弓马,一望就知道他是刚射完箭。众臣立时拍起马屁,盛赞振业王努力不辍。萧图南微笑应对,然而他的眼睛里却殊无笑意。萧镇东听着众人言语,暗地里啐了一口。
又过了一会儿,西瞻的皇帝忽颜坐在软榻上,被抬了进来。他在侍女的搀扶下坐到御座上,斜斜地靠在放在手边的厚厚靠垫上。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年轻时四下征战带来的伤病一股脑找上门来。他现在的身体很弱,比上一年青瞳在时还差了很多。
众人见过皇上,忽颜微微抬了抬手,内侍立时在一旁道:“免礼!”
忽颜把身子坐正一点儿,有气无力地道:“可贺敦、薛延陀、阿娜、额泣、格桑得里玛联合十几个小部落给朕上书,请求南下攻打大苑,你们认为如何?”
萧图南的眉锋不经意地抖动一下,又恢复平静。萧镇东立即道:“好啊!父皇,大苑现在正是一塌糊涂的时候,他们现在皇上和大臣打得乱七八糟,北边大苑皇帝手里都没有兵了,要靠盗贼守着安全,那能中什么用?依我看,现在南下,正是绝好时机,一定能把大苑整个吞进肚子里!”
丞相萧兆擎道:“臣也认为可以,大苑远比我西瞻人多,难得他们自己打自己,我们趁此机会南下,会比平时顺利许多。何况现在可贺敦、薛延陀等部也愿意奉上兵力帮我们破敌,我们可以指使这些部族兵将为前锋,我大军为主力,正是如虎添翼。”他是当朝丞相,又是皇族,这一开口,许多将领立刻上前附议。
一片称是声中,突然冒出一句:“丞相是孔雀吗?光看前头好处,露出个难看的屁股。这十几个部族的翅膀插上我们也要流点儿血。”
左正言贵岂来在大家的注视下上前一步道:“皇上,臣以为可贺敦等十几个部落此时上书,恐怕怀有二心。他们顺服我西瞻这么多年,几时这般团结一致过?如今显然是见到便宜,没有见到猎物,地狼怎么会钻出地沟?”
萧镇东上前一步道:“贵大人说得有理,我们西瞻自身的兵力足够南下,不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
谁知贵岂来立即道:“我西瞻先辈如果和你一样鼠目寸光,那我们现在也不过是草原上的一个部落。我并没有说不用借助他们的力量,只是提醒你们要先想好打下地盘后,怎么分这些地狼才能满意。万一不满意,我们怎么对付才不至于被他们咬一口。”
他一出口就骂遍了所有人,贵为丞相和皇子也丝毫不客气,可是挨骂的人却没有一个生气,这和正言这个官职的性质有关。
西瞻本身没有很深的文化,建国之初,官职的设置大部分参考中原盛唐时期,这个正言的官职脱胎于唐朝的谏议大夫。经唐一朝,最有名的谏议大夫要算魏征了。魏征一生放胆直言,连唐太宗的面子都不卖,他是以敢骂而闻名的。任何一个故事传开来都会走样,魏征的名字传到西北这个部落就光剩下他的一些好玩的事情,比如骂唐太宗李世民是昏君,骂左仆射房玄龄滥好人,骂长孙无忌和太傅张玄素乱国之类,全都离不开骂,好像魏征一生都在骂人一般。
鉴于李世民对这个官职的重视,西瞻人也十分重视正言这个官职。第一任正言全盘效仿先贤,练就了一张臭嘴,在朝上朝下见谁骂谁。后来虽然慢慢大家也明白了谏议大夫本质是劝谏皇帝、匡正过失的,可是西瞻正言“骂谏”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正言有话好好说倒是奇怪,骂人才是正理。
所以他话音一落,丞相萧兆擎就道:“贵大人言之有理,我们得了大苑九万里国土,也不必舍不得一点儿小利,臣派人去探探可贺敦等五个大部落的口风,看看他们想要什么。”
众人立即附议,朝堂上一片称是的声音,更有心急的,已经策划起进攻路线来。
忽颜抬起眼皮,目光慢慢在众臣脸上流转,最后停在萧图南脸上。他问道:“振业王,你是兵马大元帅,若出兵也非你莫属,为什么不表示意见哪?”
萧图南上前躬身道:“儿臣不同意出兵,自然也会表示意见。”
“不同意?”忽颜收回目光,用老人特有的懒洋洋的声音问,“为什么啊?”
“因为现在不是最佳时机,此刻出箭我没有必中的把握。”萧图南沉声道。
萧镇东嗤笑一声道:“你是不舍得你那小娇娘吧,谁不知道你的正妃姓苑,我看你分明就是在袒护她!阿苏勒,你倒是个多情种,可惜人家还是对你不屑一顾,自己远走高飞了!你们说是不是啊?”他环顾四周,哈哈大笑。
萧图南垂下眼帘,不回应他的嘲笑,群臣也没有人做声。谁也不敢为了这个二百五,得罪下一任储君。萧镇东得不到回应,勃然大怒,上前道:“父皇!阿苏勒心里光惦记着女人,他不愿意帮着咱西瞻打仗就不要指望他。你还有别的儿子呢,我去带兵,我把大苑京都的御座搬来聘原给父皇坐!”
忽颜微微点头听着,事实上,从来到朝堂他就一直这样颤巍巍地点头,让人分不清他是对听到的话表示赞同,还是控制不住脖子的哆嗦。
“振业王!你哥哥这样说你,你打算怎么办啊?”忽颜问。
萧图南露出笑容道:“三哥想带兵?那好,我们角抵,胜过我就把兵权给你。”角抵是摔跤的一种,这是萧镇东唯一勉强可以和萧图南一较高下的项目。他道:“好,是你说的,咱们这就比试一下。”
萧图南笑了起来:“三哥,这样你就迎战了?我说着玩的,三军之帅怎么能用这种方法选出来?”萧镇东大怒:“为什么不迎战?要是有人挑战还不敢应,我就不算西瞻男人!”
萧图南道:“若真让你统领三军,大苑来一个有力气的大将要和你角抵,你也答应?”萧镇东一时语塞,半晌才道:“那……那不同,他们是敌人。”
“敌人?三哥的意思是敌人挑战你不迎战,就算西瞻男人了?”
箫镇东大怒喝道:“那老子就迎战,怎么着我也比你这整天趴在床上想女人的家伙有种!反正我没叫大苑给吓住了。”
萧图南语气松懈下来道:“你有种,不过像你这样有种的我军中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咱西瞻,不缺好汉!三哥,你还是回去多读几本书吧。”
“你!”萧镇东怒发冲冠,叫道,“反正你就是不愿意对大苑发兵!什么叫不是最佳时机,我们现在兵强马壮,下面部落又愿意全力配合,大苑现在正打得天下大乱,现在不是时机,难道等大苑安定了才是最佳时机?”
“正是!”萧图南双眼突然射出寒光道,“现在大苑全民尚武,他们都打红了眼睛!谁来欺负也受不了,我们进逼就是得胜也必然是惨胜,何况大苑与西北接壤的关中一带连受大灾、盗匪、兵乱,能有什么好东西剩下来?你说我们现在兵强马壮,那只是相对而言,我们习惯了不积存粮,我们要是半年内拿不下大苑,你算过我们的粮草够用吗?等安定下来就不一样,南人本性柔弱,喜爱苟安,大仗刚刚平息,他们一定不愿意再起波澜。那时候我们威逼之下,要什么有什么!等我们自己的府库充足了,大苑的底子掏空了,我们再在一旁看准了什么天灾人祸一来,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哈哈哈,你的意思大苑要是一百年风调雨顺,你就乐得清闲,一辈子不用打仗了?”
“大兵过后,必有大灾!大苑不会一百年平安无事的,何况我们还可以暗中策乱。我认为,多则七八年,少则两三年,机会就会来。”
“你这分明是借口!七八年,老子是一天也等不了!是男人的,都给我说一说,振业王要你们龟缩七八年,你们愿意吗?”
朝堂之上立即传来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萧图南的计划不但和西瞻长久以来的战略不符,也和他自己一向的战争习惯不符。西瞻人不习惯忍,他们更爱拼,这和刚才他们兄弟俩打嘴仗不同,关乎国事,于是有不少朝臣站出来,提出不同的意见。
忽颜等下面快吵起来了,抬起眼皮,慢慢道:“振业王和大苑打交道日子长,这次就听他的吧,我们再看看。”圣旨一出,群臣全部噤声。萧镇东眼中流露出狂怒和对父皇偏袒弟弟的嫉恨。萧图南大声道:“谢父皇看中儿臣的判断!”
忽颜垂下眼皮道:“朕不是看中你的判断,而是朕看出了,你心中比你三哥更想早一天踏上那片土地!你忍得,朕也忍得!”
说罢,这个老人恢复成昏昏欲睡的姿态,侍女扶他坐入软榻,在内侍“退朝”的长声中缓缓离去。萧图南望着父皇雪白一片的头发,怔怔不能言语。
六、京都
京都武英殿,太子宁萿正襟危坐,听秉笔太监陈平给他讲课。他当的这个皇帝有名无实,连太傅孙延龄也被宁晏罢黜,现在给皇帝上课的竟然是个太监。好容易听他死板地把书背诵一遍,太子一摆手让他下去。他自己的贴身太监福瑞早在门外探头探脑很久了。
陈平一走,太子就赶快伸手叫福瑞进来,急急地问:“怎么样?”
福瑞小声地道:“听清楚了,平逆军的主帅姓童名青木,是以前定远军的参军。”太子嘿了一声,道:“真是她!我还当我听错了呢。”他坐不住,在殿中来回踱步。
福瑞奇怪地问:“殿下,你听说过这个人?”
太子道:“当然。”他拿起一张纸写给福瑞看:“你看,童青木、木、目……童青目,这个‘童’折过来这边,你再看是什么字?”
“青瞳?”福瑞大惊,“青瞳?那不是十七公主的名讳吗?”
太子点点头道:“童青木就是我皇妹啊,率领大军来平逆的是我的皇妹啊!以前她给我写信隐约提过她在研习带兵,那时候定远军中突然出来个童参军我就怀疑过,写信问她,她不肯正面回答,可是那回信字里行间都是得意。福瑞,从小她就喜欢这些,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福瑞以前和青瞳也接触过不少,太子经常命他送东西给青瞳,去甘织宫也会带着他一起,所以提起十七公主,他不由大喜道:“殿下,这是真的吗?那您可有救了!十七公主和您那么好,她一定会想办法救您的!”
太子一时有些失神道:“福瑞,我怕,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算谋逆了。如果宁国公战胜,我至少还能活着。可要是皇妹赢了,父皇他能放过我吗?父皇一向不喜欢我,他若回来还会让我活着吗?”
他的容色充满哀伤,福瑞平白打了个冷战。此刻已经是午时,有宫女来请示传膳,太子厌恶地摆摆手,示意他不想吃。福瑞道:“殿下,您别这样,如果不用膳,宁国公又该派太医来了。上次硬说殿下是内滞,强灌了那么多消滞的药,整整喝了一个月啊,殿下都……”
说着他抹了抹眼泪,太子露出惊惧的表情。福瑞叫住宫女,吩咐正常传膳,又劝道:“殿下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好歹吃些,皇上就是回来也会体恤您的。朝中只有九殿下反抗宁国公,可是您看看他,都关进天牢一年了,以前的金枝玉叶,现在每天吃的饭都是馊的!听看监的说,瘦得只剩一把枯骨,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恐怕是等不到见皇上了!其他十几位殿下不都跟您一样吗?皇上还能把自己的儿子都杀了?就算不会既往不咎,也只能从宽处理啊!何况还有十七公主,她一定会替您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