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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下朝,燕奚痕尚未走出大殿,后面便传来了焦急的唤声。
“王爷稍等。”
燕奚痕顿住脚步,却见高全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王爷,皇上请您到橙誉园见驾。”
燕奚痕一愣,蹙起了眉头。
橙誉园,父皇病逝在那园子,之后母后便下懿旨封了那园子,皇兄何以要在橙誉园见他?
“可知何事?”燕奚痕沉声问着,迈步向后宫走。
高全一面紧跟,一面道:“回王爷的话,奴才不知。只是昨日皇上收到战国送来的暗报,心情便一直不佳,昨儿的晚膳都没有用。一宿折腾,奴才们也不好劝。”
燕奚痕眉宇蹙得更紧,脚步加快,挥手道:“不必跟着了,让高、杨两位太医到明泉宫候着。”
橙誉园静寂幽深,燕奚痕走在葱郁的花木间,想着以往在这园中和大哥接受父皇训导的情景,只觉忧思难抑。
转过花廊,一片清湖显露,粼粼波光,静美清明。湖边的凉亭中明黄色的身影负手而立,微躬着身,显得有些萧条黯然。
燕奚痕渐渐停下脚步,望着亭中人陷入了思绪。
流年换颜,时光摧人,当年他们在这凉亭送走父皇时,大哥尚是不及弱冠的少年,敏敏才呀呀学语。
那时候他虽已知事,却不能为大哥分担朝政压力。旌国新立朝不久,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父皇一去,朝堂风起云涌,大哥一力撑起,常常通宵达旦处理政务,操持军事。每日还抽出时间指导他学业,督促他习武。
大哥出生时母后被敌军所虏,营养不济,又受了惊吓。大哥身子本就不好,再加上辛劳过度,便是那时落下了这一身的病。
如今他虽能为大哥分担一二,可却从未留意过,大哥的背影竟何时脱去了少年清俊,多了岁月的沧桑。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传来,燕奚痕猛然回过神,忙大步走入凉亭,轻拍着燕奚侬的背,“这处风大,秋寒露重的,大哥怎如此不爱惜身子。”
他说着搀扶了燕奚侬,让他背风而坐,站在他身前,目光含着关切。
燕奚侬又咳了许久,才渐渐压下不适,推开他搀扶的手,摆摆手道:“大哥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奚痕,坐下来,陪大哥说说话。”
燕奚痕将朝服脱下披在他身上,才坐了下来。
“你可记得,当年就是在这小亭中,我们送走了父亲。”
燕奚痕目光忧伤,点头道:“父亲走的很安详。”
燕奚侬叹息一声,又微笑了起来,略有感叹道:“是啊,当时父亲便睡在躺椅上着看我们,母后抱着敏敏,我便坐在这里给你读《礼纪》。回头看时,父亲闭着眼睛,唇角还挂着笑意,我们都以为父亲只是睡着了。母后却望着父亲无声而泣,后来我们哭着想要摇醒父皇……敏敏那时还太小,什么都不懂,只嚷嚷着要奶娘吃奶奶。你抹了一把眼泪,上前便狠狠拍了她几掌,怒骂着‘我让你就想着吃,让你不哭。’,敏敏当即便哇哇大哭,呼着痛痛,母后便也恸哭了起来。”
燕奚侬深深一叹,摇头道:“如今一晃都十六年有余了……”
燕奚痕想着当年情形,望着大哥慨叹面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眼眶微热,半响他才沉声道:“这些年为我和敏敏,辛苦大哥了……”
燕奚侬伸手轻拍燕奚痕的手背,笑道:“你们好大哥就满足了,这一晃敏敏也是大姑娘了,母后和你我素来疼她,一心想着要多留她几年,好好择个驸马风风光光将她嫁出皇宫,万不委屈了她。可是……大哥这次是真遇到难题了。”
燕奚侬目有痛意,站起身来,风乍起,他瑟缩了一下,满身苍凉。
燕奚痕听他声音中满含无奈,痛苦,茫然……一愣之下揪起了心,脑中电光一闪,他眉宇骤然蹙起,霍然立起。
“可是凤瑛选秀之事?战国送往青国的莫不是一位公主?”
燕奚侬身体一僵,默然点头,神色疲倦。
燕奚痕心中咯噔一下,便蹙起了眉头。
那日他和罄冉刚到皇宫,青国的使臣便来了,却是送来了凤瑛的择婚文告。
这文告自青国送至三国,言及青国新帝登基为充斥后宫,在四国择美貌女子入后宫选秀。
一般来说,宫廷选秀都在本国范围内举行,甚少有通告它国的。然而这般做法也并非没有过,由于乱世,多国争斗激烈,战争纷乱。也有国家欲用选秀来拉近两国关系,即便不是娶它国公主,所选它国秀女也会得到美人的封号。两国以此拉近的关系虽是没有联姻来的稳固,称不上结盟,但是也算一种友好的表现。
二十三年前成国就曾将选秀文书发送五国,当时各国便是按形势派送适龄美女前往。有欲拉拢成国的自是选公主郡主前往,只表友好的则选大臣之女前往,当然也有随意选民女和不送任何女子前往的,单看国与国之前的亲疏。
凤瑛并非纵情声色之人,此刻送文书于三国,也意不在选秀,而在试探三国态度。此刻旌、战两国交恶,战国又与麟国结盟,若是战国送大臣之女或是民女前往,那倒还好说。
可战国偏就选送了公主,依现下局势,若是战国和青国联姻,那旌国便陷入了完全的被动,除非也送公主前往,促成青、旌两国结盟,可敏敏……
燕奚痕蹙眉,上前一步,声音因焦急而尖锐,“大哥,不能将敏敏嫁往青国!她是我们唯一的妹妹,是母后的心头肉啊!”
燕奚侬身子一震,却苦苦一笑,“奚痕,若真有它法,你以为大哥就愿意将敏敏嫁往青国?那丫头岂至是母后的心头肉,这些年……大哥何曾委屈过她。可是她是公主,是我旌国的承敏长公主,唯一的公主!皇室给了她无限尊荣,如今旌国生死存亡,她必须承担起责任来。”
“不行,一定还有其法。我们可以选适合的大臣之女封为公主送往青国。”燕奚痕揪心不已,急急道。
“没用的,战国送去的可是皇后独女云燕公主。”燕奚侬微微一思,蹙眉否定。
燕奚痕踱了两步,沉声道:“大哥,凤瑛此人向来深谋远虑,依我看,此次战国就算送云燕公主前往,也未必能与青国联姻。大哥想,战国欲与青国联姻,无非是为攻取我旌国。一旦联姻,旌国便会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可战国这些年扩张极快,旌青两国唇亡齿寒,凤瑛岂有不明之理?战国是一头猛虎,一头永远吃不饱的猛虎,与虎为谋,凤瑛万不会如此。”
“未必啊,凤瑛野心甚大,他若真与战国联姻,共同发兵旌国呢?”
“大哥,不能将敏敏嫁往青国!凤瑛心狠手辣,如今四国纷争不断,青旌两国又比邻而居,早晚免不了一场大仗,我们这不是把敏敏往火坑里送吗?不行,若战青两国果真结盟,我纵万死也要将其挡在国境之外!求皇兄三思!”
燕奚痕说罢,撩袍跪地,目光坚定望向燕奚侬,眉头却蹙得紧紧。
燕奚侬回望他,神色反复几变,却没有像以往千万次一般将他扶起,而是猛然转过身去,沉声道:“此事朕心意已决。”
他甚为艰难地喘息了一声,才又道:“朕不能让旌国有任何风险!今日朕唤你过来,不是听你劝告的,是将旨意传给你。公主前往青国刻不容缓,这些年朕忙于政务,对敏敏关怀不够。你虽常年在边关,可素来和敏敏亲厚。这事,你……择个适当的时机告诉她吧。至于母后那里,朕会……咳咳……”
他说着便剧烈咳喘了起来,撕心裂肺。燕奚痕本还欲再劝,然而仰望着哥哥憔悴的背影,颤抖的肩膀,心痛难挡,一股涩然拥堵在喉间,堵得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起身欲去搀扶燕奚侬,却敏锐地扑捉到一丝响动,他骤然回头望向湖边假山,冷声喝道:“出来!”
喝声稍罢,燕奚侬也渐渐停止了喘息,回头望了过去。
一阵静默,一角红色的锦裙自假山后慢慢而出,燕奚侬顺着那红色衣角目光上移,身子一晃,再次剧烈咳嗽了起来。
“敏敏……”
燕奚痕惊异一声,神情也微带慌张,但见燕奚敏站在假山旁,一袭红衣更衬得面容惨白,她双眸含泪,身体也在微微发抖。
燕奚痕不忍相望,别开了头。
“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和亲……我去!不过我要易青送我前往青国。”
寒风呼啸,严霜扑面,罄冉只觉置身在一片茫茫大雪原中,四周是一片肃杀的白,她茫然四望,孤单而无助。
风霜铺天盖地而来,她疯狂的奔跑,突然前方出现了爹娘和姐姐的身影,她惊喜万分,大声呼喊着扑了过去。
“爹,娘,姐姐,你们来找冉冉了吗?你们等等冉冉啊!”
狂风卷起团团风雪扑上面颊,眼见那身影越来越模糊,她急得嘶吼着,凄厉地唤着。
突然,四周一暗,她四下找寻,一股热浪袭来,接着是熊熊燃烧的房屋。那再熟悉不过的场景再次逼来。火舌狂卷,她看到爹和娘站在燃烧的烈火中冲着她笑。
“爹,娘,你们出来,快出来!”
她撕心裂肺地喊着,想要冲进去,可面前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任她如何也不能接近他们。大火中,娘亲缓缓望了过来,她的面上竟挂着笑意,她缓缓抬手,摇头说着。
“冉冉,你怎么来了,快回去吧。爹娘不能再伴着你了,你得坚强地活下去,要珍惜拥有的,乐观快乐的活着。”
“娘亲别走,没有你们,冉冉怎么办?”
爹爹却朗声一笑,“孩子,好好活着,爹娘会在远处看着你的。”
罄冉见爹爹说罢便拉了娘亲,身影越来越模糊,她挣扎着不停喊叫。这时姐姐从远处走了过来,她上前挽着娘亲的手,回眸笑道。
“妹妹,不要再想着我们了,去找你的幸福吧,还有很多美好的事在等着你,去吧,去吧……”
随着她温柔的声音,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将罄冉卷入其中,热浪越卷越大,爹爹、娘亲、姐姐的身影再不得见……
罄冉挥动着双手,惊呼一声,自梦中恍然而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娘!别走!”
站在床边拿着湿巾正欲往罄冉额头覆的蔺琦墨动作一顿,只觉天下间所有的哀楚、痛惜、焦虑、惊慌之情都饱含在了她那一声呼唤中。
他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容,那小脸上再也不见往日的肃然、冷漠与清淡,眼前的只是一个被噩梦纠缠着的苦人儿,只是一个唤着亲人的普通女子,脆弱而孤单,挣扎彷徨着走不出心魔的纠缠。
蔺琦墨满目怜惜,俯身将手中湿巾压上罄冉额际,轻柔地替她擦拭着满面冷汗。
罄冉大口大口喘息着,额头一凉,她身体猛然一震,扭头迎上蔺琦墨幽黑爱怜的双目,她目光一闪,茫然地望了望外面。
刺目的阳光挂在窗外,看样子已到了下午,阳光逼来,眼睛疼痛难忍,头也一阵轰鸣乱响。不用想罄冉也知此刻双眼定然肿如核桃,自离开庆城,她就没有再这般哭过了……
少时在云荡山习武,练地累了苦了,也会偷偷背着师傅掉几滴泪。长大后,便再未哭过鼻子,纵使在军营每日面对死亡她都咬牙挺了过来,却不想有一日会躲在一个男子的怀中哭成泪人儿。
额头的清凉让浮躁的心微微安定,罄冉有些不好意思的垂眸,余光瞥到身前那抹白影,她清了下疼痛难抑的喉咙,按揉着发痛的太阳穴,道:“你怎没去休息,我……咳咳……”
罄冉一开口便觉喉咙火辣辣的,一阵干痒令她咳嗽了起来,面前雪柔的白色飘荡一下,接着修长的手便托起一杯温水送至了面前。
罄冉抬头迎上蔺琦墨微笑的眼眸,她的心一阵急跳,忙错开目光,接过水,仰头喝了两口,这才觉得舒服不少。
“我怎么了?”
“着了凉,有些发热,才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可是饿了?”蔺琦墨拉了椅子在床前坐下,目光关切。
罄冉望去,但见他双眸中有着清晰的红丝,眉宇间虽不见倦意,可微乱的发丝,惹尘的衣袍都显示着他未曾休息一直在照顾她的事实。
何时她竟也能睡得如此沉,连身旁有人都不知?那心头涌上的淡淡依赖又是为何……
方才的梦境清晰地宛若真实,娘亲要她珍惜拥有的,姐姐要她去找寻幸福。他们的双眸是那么温暖爱怜,满是疼惜,就如面前的他。
幸福在哪里?她们在提醒她什么,她们要她珍惜的,找寻的可会是他……
罄冉茫然抬头,望向蔺琦墨,却猝不及防坠入他幽深的双眸。那眸光切切涌荡着温柔和怜惜,罄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想从那双眼睛直直望入他的心。
蔺琦墨亦望着她,扬唇而笑,笑容晴透,像破云而出的暖阳照亮了整张面容。
罄冉第一次发现他的笑可以如此天高云淡,无垠万里,似是可以容纳所有,温暖心房。
“为什么?”罄冉茫然相问,话语中淡淡的忧,绵绵的倦。
为何要如此对她,若不是他捅破了心中最脆弱的城防,她不会如此茫然,不会如此伤心,不会如此脆弱、彷徨。
蔺琦墨淡笑,目光柔和落在她微蹙的眉上。
是啊,为什么?
是什么时候,面前这个倔强的女子已在他的心头刻下了她的身影,不能无视,不能不看,不能不想?
是她在孤苦无依时仍不向命运低头,费劲心思也要让父母入土为安时?
是她在庆城艰难的隐忍着一腔愤恨,却在凄苦的梦中无助地呼唤着爹娘时?
是她在暗夜中迎风而立,睁大眼眸望着乾垣殿被大火席卷却咬破双唇不自知时?
还是十一年后她一袭红衣在战国皇宫抚琴扬眉弦惊四座时?
抑或是在白马之上她一掌将他击下马背,回眸处笑意飘扬英姿飒爽时?
或许更早,早在他第一次见她,她猩红着双眸从路边忽然闪出夺了他的马,他便在心中记住了她。
她的每一次出现似乎都能震动他的心,她不够温柔,不够娇媚,不够善解人意,甚至连女子独有的柔弱可人,在她身上也是寻不见的。
可这世上百媚千红弱水三千,却独有这一人像是注定了一般,要入了你的心,叫人百转千回,难以忘怀,越挣越紧,困你入网。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做噩梦了,时隔十三年啊……
她心中有刺,她将那刺埋的太深太深,日日为其所累,被其折磨。而他深知其中滋味,费尽心思,只求她能痛快一哭,只愿从此她能真心而笑。
罄冉见他怔怔望着自己,一言不发,她眸光带了几分焦躁固执地盯着他。
蔺琦墨叹息一声,起身拿过她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握了她的手,俯身盯紧她,一字一字道。
“罄冉,我认真的!认真的喜欢你!认真的怜惜你!认真的想要和你分担伤痛!认真的想邀你走进我的生命,从此携手白头,再不孤单!只是你可愿从心底接纳我?”
罄冉望着他,他的目光真挚而温暖,清淡的气息自他身上发出,温暖的呼吸,包容的体温,他握着她双手的力量在一瞬间变得清晰无比,她几乎可以从那紧握的手感觉到他跳动的心脏。
不知为何,罄冉的视线变得模糊,眼中有悬而欲滴的晶莹。
蔺琦墨俯身轻轻靠近她,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在他的双唇已接触到她微闪的睫羽之际,院中传来微急的脚步声。
蔺琦墨停了动作,直起身子望了眼窗外,微蹙眉宇,回身却对罄冉忽而一笑,“一把龙胆枪就让你感动成这般了?原来威名赫赫的易大人竟如此好收买?”
罄冉被他调侃地面颊一红,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一掌劈向他胸前。蔺琦墨却退后一步,眉宇蹙起,抽了一口冷气,面显痛苦。
显然,他胸前有伤,罄冉一惊,站起身来。
正欲相询,院中脚步已至门前,蔺琦墨冲她笑笑,扬眉眨眼道:“受了点小伤,换你如此紧张倒也值了。已经快无碍了,打也不找个好地儿。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说着也不等罄冉反应,转身便向外房走去。罄冉望着他的背影,悄悄浮上了笑容,甜美而微羞。
收买她的岂是父亲的一把银枪,是他的用心啊……
外面传来管家低低的声音,罄冉忙抹了脸,回身在镜前坐下。
片刻蔺琦墨从外面进来,见罄冉已束好了头,他蹙眉道:“宫中派人来传,让你马上到慈明宫一趟。”
罄冉一愣,慈明宫是太后的居所,让她到那里做什么?
“应是关于承敏公主的事。”
蔺琦墨的话传来,罄冉诧异抬头,却见他一笑,上前一步,启口道:“我从战国过来,英帝派砮王亲送云燕公主前往青国喜贺新帝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