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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予一接到云府送来的口信,便匆匆从慕王府往回赶,连车辇都顾不上乘坐,牵了马飞驰而回。甫一至云府门口,便瞧见竹影已在门前候着。沈予亟亟下马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夏嫣然怎会……”
话还未说完,他已瞧见灯笼映照之下,竹影悲恸欲绝的神色。后者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地道:“您先去清心斋吧。主子他……要见您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沈予心中陡然一震,仿佛是被谁狠狠剜了一刀,立刻朝清心斋方向飞奔而去。
一路上,竹影大致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沈予知晓个中缘由,更是不胜悲痛。若云辞当真将晗初的那口怨气给逼了出来,则他本人的性命,也定然到了尽头。
情毒配上诛心蛊,唯有绝情弃爱,呕出心头那一口蛊血,方能解毒。只是,两人心头的蛊虫相依相偎,相寄而生,怨愤的那一方吐出蛊血解了毒,另一方则会……就此殒命。
何其歹毒!何其狠辣!这蛊以命换命,当真断肠诛心!鸾卿与云羡不过去了姜地短短三个月,期间便有人又给云辞和晗初下了诛心蛊!沈予几乎可以断定,那幕后黑手就在云府无疑!而且,主使者多半是个女人!
唯有女人,才能想出这般阴狠残酷的招数。
沈予越想越是悲愤,待走到清心斋门口,已不自禁地红了眼眶。师傅屈方、四姨太鸾卿,还有浅韵都在,各个皆是神色悲戚。他往里一看,正正瞧见书房隔间榻上躺着的人,只一眼,沈予已几乎迈不动步子,双脚似灌了铅。
榻上之人那一袭白衣,襟前已被鲜血染透,明明是命悬一线,面白如纸,还偏偏护着最后一口气,等着交代未了心愿。
沈予踉跄着闯到云辞榻前,强忍哽咽开口唤道:“挽之。”
云辞听见来人出声,才睁开那双曾经洞察人心的幽潭深眸,无力地看向沈予:“今日事发突然,品言忽遭不测……我若不利用这机会,只怕还要再等。”
沈予躬身跪在云辞榻前,握住他垂下的那只手,半是埋怨半是心痛:“再等等也无妨,你这般心急做什么!”
闻言,云辞勉强一笑:“错过这机会,还要继续苛待她,我不舍得……”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似是难以维系这性命,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我是短命之人,再拖下去……只怕她的下场会与品言一样。”
听到这番话,沈予已不忍再闻,别过脸去强忍痛楚:“太夫人她……知道吗?”
“还瞒着。”云辞低低咳嗽一声,唇畔又汩汩流出一小股鲜血。沈予连忙用袖子替他擦干净,低声劝道:“你说慢些,我都听着。”
“来不及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云辞的声音逐渐微弱,任谁都知道他是在勉力支撑。他试图去握沈予的手,“母亲亲口承诺过我,会放她走。你……明日就带她走吧。”
明日!如此之快!沈予唯有连连点头,再也说不出话来。
“子奉。”云辞语中难掩悔恨与哀伤,“是我对不住你……那日我瞧见鸳鸯匕首,已明白你是真心喜欢她。是我夺人所爱。”
沈予连忙摇头否认:“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再者若不是我,你何至于残了双腿……”话到此处,沈予终是落下男儿之泪,滴滴掉落在云辞手背上,犹如淌血的河流,令人不忍目睹。
云辞感到手背上的温热渐渐转凉,才缓缓笑道:“不,我得感谢你,让我遇上她。这一生……也算值得。”
云辞的面色越发苍白,目光却潋潋更胜从前,连深夜的烛火都不及它晃眼,已有回光返照之意:“出岫很苦,赫连齐负她,我也无法护她……你……往后照顾好她。”
他把晗初托付给自己了!沈予知道,云辞话语虽轻,可这句临终之言却重于泰山。这世间有多少男人,甘愿以命换命?更何况以云辞的身份,要舍弃的更多。
家族、责任、亲人、地位……统统毫无留恋地斩断,只为了换取晗初的生命。那是云辞爱逾性命的女子!
“挽之……”沈予再难掩饰自己的自责与心痛,千言万语,只化作手心里重重一握,还有重逾千斤的承诺,“你放心!从今往后,晗初的命便是我的命,我会拼死护她周全。”
云辞安慰地笑了笑,继续交代:“前些日子品言怀孕,夏家来人探视,我已与她的父母商议过,会收出岫作义女。夏家是千年书香门第,文昌侯府也是文仕文臣……出岫以夏家之女的身份嫁给你,也不算辱没文昌侯。”
夏家义女……云辞居然不动声色地将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就连他与晗初的未来都铺好了路,扫清了障碍,只怕让她再受半分委屈。
沈予不得不承认,云辞其人,不止品行品格高他一筹,就连对晗初的这份深情与远虑,他也远远不及!
这令他怎能不惭愧?怎能不感慨?而他所能做的,便是收拾起所有的负面情绪,肃然应诺:“挽之,你以妻相托,我……定不负你。若违此誓,教我永生永世坠落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一声几不可闻的笑声传来,云辞虚弱地勾了勾唇角:“为何要起毒誓?你平日虽放浪形骸,可关键时候……咳咳咳……”
一句话未完,云辞又是一阵咳嗽,汩汩的鲜血再次顺着唇角滑到枕畔,氤氲出一朵朵彼岸之花,美妙,虚幻,催人性命。
他这一咳,竟是半天也遏制不住,令在场众人都慌了神。屈方立时探上他的鼻息,回天乏力地摇了摇头:“侯爷,您可要再见太夫人一面?”
云辞缓缓闭上双眼:“好。”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太夫人已由迟妈妈搀扶着进了门。她鬓发凌乱,老泪纵横,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不止。她颤巍巍走至云辞榻前,无比凄楚地愤愤道:“你竟为了一个女人,搭上自己的性命,置云氏一族于不顾!”
云辞早知母亲会如此呵斥,仍旧合着双目,只叹道:“请母亲宽恕……儿子虽死无怨。”
“虽死……无怨……”太夫人胸前一阵颤动,也不知是哭是笑,盯着亲生爱子越发苍白的面容,怒问,“你早有计划了是不是?你早就打算为她死了?”
临终时刻,云辞再无隐瞒,微翕着嘴唇坦诚回应:“是。”
“啪啦啦”一地脆响传来,太夫人已将榻前的珠帘扯碎一地,指甲也狠狠掐入掌心:“你们父子!你们父子!都要死在这张榻上!都要为了女人去死!我嫁的好夫君!生养的好儿子!”
她的话音在室内荡起一阵凄厉。可,无人接话。诡异的沉默令太夫人心中更颤,死死攥着已散落一地的珠帘串线,无比悲愤:“你早想寻死,又为何让她打掉孩子!即便是恨我,难道你要让云氏嫡支断了香火?”
听闻此言,云辞终是睁开双目,可这次,已没了神采,只留下一片墨黑:“若那孩子生下来,母亲还会放她走吗?即便您让她走,只怕她惦记孩子,也不会走了……我不能让她在云府守寡。”
“云辞!”太夫人唯有在怒极之时,才会唤出独子的全名。此刻,她已不知是怒是悲。
云辞唇畔还勾着淡嘲,有意提醒太夫人:“您别忘了,是您亲口答应放她走的,恳请母亲不要反悔。”
太夫人愣了一瞬,终是想起,自己的确亲口答应过。在云起调戏出岫的第二日,在她梦到陈年往事的第二日,她亲口提出要赶出岫离开,却被云辞一口回绝,道是时机不对。
可她未曾料到,原来今时今日,才是最好的时机!
“为了她,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可别忘了,嫣然才是你的妻!”想起被亲生儿子以性命算计,太夫人怨愤之中更添心寒。
“我的妻子只有一个。”云辞没有指明是谁,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是谁。他倏尔又转移话题,对太夫人再道,“恕儿子死前说句大不敬之语。您这一生,作为谢太夫人,无人超越;可作为人妻人母,失败至极。”
云辞眼角瞥见太夫人踉跄一步。他回想自己这般不孝,临终还要吐露对母亲的怨愤,也不禁悲从中来:“品言之死颇有蹊跷。她素来爱穿华服,尸身上却穿着素淡……披风上也无甚血迹,必定是死后被人穿上的……”
云辞停顿片刻,深深叹息:“倘若我猜得不错,品言大约是想冒充出岫去见谁,后又不慎遭了意外……还请母亲盯着二房,还夏家一个交代……”
“那谁来给我一个交代!”太夫人凄厉打断云辞的话语,“我中年守寡,老来丧子,膝下无儿无孙,谁又来给我一个交代!”
她边说边往云辞的榻上冲去,仿佛要将一腔悲愤尽数发泄出来。幸而沈予和竹影眼明手快,一左一右拦住她,才勉强将这位失去理智的当家主母拦下来。
“母亲莫怪,这副担子,还是让三弟挑去吧。抑或您从旁支里过继个子嗣,好好抚育。以您的能力,云氏至少能再撑二十年……”这话说出来,云辞坦然之余也是内疚,目光渐渐涣散。
“二十年……”太夫人终于失声痛泣,“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哪里还有二十年!”
“有的……”云辞对他的母亲极有自信,“云氏不能永远明哲保身,北熙已成臣氏天下,母亲,咱们扶持南熙吧。”
“你若有这主意,便自己爬起来做主!”太夫人滚烫的泪水贴颊落下,“你这不肖子孙!你这……”这便是她倾注一生心血所换来的下场!夫君说她牝鸡司晨,亲生爱子又将抛她而去……
这一世,怎能甘心!千言万语的痛斥,到最后唯有化作滴滴血泪,太夫人亲口唤出爱子之名:“辞儿……”
云辞听闻母亲的哭泣声,却已无力回应。他的双目渐渐看不清,意识也开始消弭,最后的最后,却还要拼着一口气,再嘱咐一句:“子奉,一定带她走。”
沈予重重点头。
虽看不到挚友的回应,可云辞渐渐放了心,又轻声道:“竹影,我知你喜欢浅韵,来日且让母亲做主成全你们……也算是,主仆一场的情分。”
“主子……”竹影与浅韵同时出声,尤其浅韵,咬紧牙关不敢哭出声响,只是摇头。可惜,她心中的那个人永远看不到了。
该交代的,都已交代完毕。云辞倏尔觉得浑身发冷,仿佛坠入冰冷的湖泊之中动弹不得。可,心却是暖着的,为爱而生的那颗鲜活之心,犹如一团烈火一般灼烧着,支撑他走到今日,走到此时此刻。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原来,这才是命中注定。上天让他遇上那个女子,让他从清心寡欲的人生里,渐渐沉沦至万丈红尘。
如若可能,他宁肯一辈子留在追虹苑,不问世事,只与她旁若无人地相处。可,当初不知前路荆棘,本以为能够一往无前,最后却只剩下森森血泪与无尽创痛……
他终不能与她携手漫漫人生,只能在这戛然而止的半途中,看着她渐行渐远。而他,会在天上守着她,在冥冥之中护着她。
若有来世,他必以一具毫无病痛的强健体魄,为她挡下一世风雨。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天涯厮守。
“挽之……”沈予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是否要,再见晗初一面。”
再见她一面吗?云辞虚弱地摇头。此刻他已目不能视,又如何看得见她?再者自己这垂死病容,他也不忍让她看见。
“不必了。”云辞勉力一笑,无比平静,“再见她一面,只怕我舍不得死了……”
无须再见,因为,从不曾离开。
初遇时,她夜中沉琴的潋滟与悲愤;
再遇时,她提笔问他“云无心以出岫”;
偷习瘦金体时,她告诉他簪花小楷“没有风骨”;
落胎时,她裙下开出朵朵殷红血花……
纵然云辞眼前漆黑一片,可出岫的容颜却在他心中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她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是他短暂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无论生死,何时追忆都历历如昨。
手指骤然收紧,云辞极力想要抓住些什么。可,什么也没有。他只能摸索到榻上垂下的床单,一如心上女子的浓密青丝,光滑如缎。
就让他带着爱与守护,安静地死去吧!这一年多光景里的情与爱,已足够他在身后继续汲取,用以温暖他死去的灵魂。他相信,纵横情场的沈予,必定会为她收心,待她极好。
垂死前的最后一叹,是云辞说不尽的哀伤与不舍。初春的夜风乍暖还寒,忽然破门而入散落一地凄凉。屋内暗淡的烛火随风摇曳,明明灭灭,又忽得红焰吐火,终于燃到了尽头。
也昭示着云辞的生命,已然油尽灯枯。
这曾惊才绝艳的白衣谪仙,云氏一族最年轻也最早逝的一任离信侯,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合上双目,溘然长逝。
风声过后,浮生如梦。花开花落,斑斓斑驳。
今别云辞,世间再无情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