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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情
1
我承认我是个笨人,小时候我是个笨小孩。什么事情都要比别人慢,三岁会走路,四岁会说话,五岁会自己拿杯子喝水,六岁会自己洗脸,七岁上小学一年级还总往女厕所跑,所以我一直认为我是个笨人。
2
其实我的记忆,只保留了四岁以后的事。我至今记得,四岁的我在学前班的黑板底下坐着的画面。那时我的父母刚刚脱下了为共产主义奋斗一辈子的战甲,随着改革开放下海了。下海后的父母,自然就没时间来管我了,我是被一个邻居家的姐姐带大的,这个姐姐的名字叫“冬玫”。
那时冬玫十七岁,她什么都不做。每天的任务就是陪着我玩,我会总在她家里住,因为我看不见她就会哭,那时候只有她能哄我。甚至我四岁刚会说话时就管她叫妈妈,就因为这个我妈那时被我气哭了好几回。但和冬玫比起来,我把我妈气哭得次数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每天都要气哭她几回。我三岁时,她到附近的小学的学前班里当老师。也怪了,就在她要去上班的前几天我会走路了。没办法,我都会走路了,那就一起上班吧。
到班里我和别人的待遇是完全不同的,我不交学费,不用学习,每天都坐在黑板下她的大椅子上对着同学们看。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我那时候怎么那么老实,一坐就是一天,一动不动,要是冬玫不问,我连厕所都不去。
那时候,我没少尿裤子。
第二年又来了一批新学生,我依然坐在黑板底下。新同学到的第一天,都来问老师,我是谁;问她是不是我妈。“她是我媳妇。”我大声地在凳子上说。
冬玫笑着对同学们说:“他是我老头。”然后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我,“你再说一遍。”
“你是我媳妇。”我傻笑着说。
“你再说一遍。”
“你是我媳妇。”
冬玫差点跳起来,不,确切地说她就是跳起来了。然后跑到外面给我买了一大堆吃的。
她兴奋了好几天,见谁和谁说这事。我也真够戗,人生的第一句话竟说出了这个。我在鄙视自己,笨蛋的童年的同时,也骄傲地赞扬自己第一次说话就说出了这么多字。
这一会说话可好了,我的嘴就闲不住了。每天走到哪都说,而且只说这句。头几天她还很高兴,但谁也架不住我这么成天说,在哪都说,一说还说个没完。她在黑板上写完几个字,刚要领同学念。我就在底下大喊“你是我媳妇”。气得她一开始是骂我,后来揍我,再后来没招了她就哭,就这样被我气了一年。
第三年开学的时候,她不带我去。我哭着不让她走,后来没办法还得带我去,但有条件,以后我不准叫媳妇,叫姐姐,叫妈,都行。还有以后自己喝水,不准再让她喂。从那以后我自己会拿杯子喝水了。但是她没告诉我,我到底是管她叫姐,还是叫妈。有时候下课我对她说,“妈,我饿了。”她拿些吃的我又说,“姐,我不爱吃这个。”有时候遇到不认识的人都以为我是个傻子,其实小的时候别人在背后都那么称呼我“小傻子”。就这样一年又过去了。
后来我离开了这个班,同我这个班里第三年的同学上了小学一年级。我们的离开冬玫也离开了,但我们的离开是不同的。
她生病了,每天都在床上躺着,她吃不下饭,吃下了也吐出来。没有医院能看她这种病。那时我好像突然懂事了,自己会洗脸穿衣服。我也不再气她,每天都会去看她。一开始我对病没有什么意识,以为她在家待几天就回学校了。她在家躺了半年,我才知道她的病已经危及到生命了。我的一举一动都有着深深的畏惧。
“妈,你不会死吧?”
“你说呢?”
“妈不会死。”
“为什么?”
“姐是好人。”
“好人就不会死吗?”
“好人永远都不会死。”
“说的对,好人永远都活着。”
“妈,你要死了怎么办?”
“妈不死。”
“姐,万一你死了怎么办?”
“那姐就永远当不了新娘子了?”
“妈,你当了新娘再死好吗?”
“妈当谁的新娘啊?”
“姐,你当我的新娘行吗?”
“你太小了。”
“妈那我长得高高的行吗?”
“行。”
“姐,你做我新娘子行吗?”
“行。”
“姐,你喜欢我吗?”
“喜欢,姐永远忘不了你。”
那时我看到她忍了多时的泪水流了出来,流到我的手背上。冰凉的泪水把我吓到了,我心里的恐惧和悲哀终于爆发了。
“妈你别死!”
“妈不死。”
“姐,你别死啊!”
不久后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她走得很平静,如同天上的云彩一样。给人们留下了美丽,但又无声地被吹散。
我的童年有一个“好媳妇”,一个“好妈妈”,因为我有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姐姐。
3
如果冬玫还活着,我与她也许会有着母子般的感情。我会像爱自己母亲一样的爱她,时间是会冲淡记忆的,但它永远抹不去心中的真爱。我永远会记得她,是她让我对老师的印象是和母亲一样,让那时的我内心有个公式:老师=母亲。虽然时间已经模糊了她在我脑海里的模样,但我依然爱着她。
老师=母亲的公式在我上小学一年级后就被打破了。
上一年级的那天要交学费,别人都是父母来交,但我要自己去交。当时学费是九十元,家里给我拿了九张十元的。到学校里,看到一个家长交学费只交给了老师一张,而且老师还找回了他一张。我心想我钱是带多了,得出去吃点好的。买了三块月饼吃了。等回去交学费时老师说我钱不够,当时我就急了,这不是看我大头人小吗?“别人一张就够?我这么多张你还说少,什么意思?”我对这老师大喊道。
老师也拿我没办法,只好找家长来。老师和我妈妈说了学费的事,妈妈听后哭笑不得,把学费交了。妈妈没有说我,还给我买了几块月饼,但是这事让我忽然之间对老师和我的关系,感到了陌生,这位老师和冬玫不一样了,也许是我做错什么?
当开学以后,这位我人生中第一位班主任,让我领略了什么叫做“残暴”,但受罪的不只是我,我班所有的同学都在受难。每天我们都在她的怒吼声和手上的木棍中度过。在她的课上,她只是讲十分钟左右的课,然后就开始骂我们。也不知到我们哪里得罪她了,上初中时知道一种病——更年期反应,但记得她那时也就三十左右,也没到年龄,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对我们。每天我都要挨打,脸上总是有伤,但都不严重。记得班里同学挨打最狠的是刘磊,那次他挨打是因为那篇新课文,这篇新课文她让我们第二天背给她听,我们都背下来了,但只有刘磊没有合格。其实刘磊按理来说也都背下来了,记得课文头几句是这样的:“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但刘磊是个大舌头,他总是把片读成tian,刘磊因为大舌头遭了殃。一顿棍棒之后让刘磊重读,但没一次读对的,每次读错就是一通乱打,直到下课,打得刘磊脸上全是血道,我现在可以用一个词形容这位老师“变态”。
第二天刘磊没有来上学,第三天是他爸爸陪着来的,但没带书包,爷俩办完了转学手续就走了。其实我特别羡慕刘磊,能离开这魔爪是我们每个学生当时的梦想,就这样在这种折磨恐慌之中我过了三年,在这期间也转走了七八个人,也不知道我们留下的人,算是苟活于人世还是和“黑暗势力”战斗到底。这样的恐慌,在念完三年级的暑假之中结束了。我们家搬家了,从城西搬到了城东。
在城东我有了新家,开始了我的新生活,那时我的感觉就好像是1949年的劳苦大众一样“终于解放了”,那是希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