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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莹的许诺自有她的打算:我如能充分利用裕隆全伙计的这种情绪,去和胡玉佛摊牌,他想抵赖或仰仗扬州府官吏狐假虎威,便失去了人心,扬州府接受他贿赂的官吏,敢出头露面为他撑腰打气的就要考虑后果了。我何不再在火上浇点油,把尚不知我到裕隆全真正目的的伙计再拉近一些距离呢?想到此,她便毫不迟疑地打出了一颗金钱炮弹,果不出她所料,裕隆全伙计们的心一下被她完全征服了。周莹见伙计们情绪高涨,欢呼声雷动,右臂一举说:“我到裕隆全最后一个工作是从胡玉佛手里,收回对裕隆全的全部经营管理权,处理胡玉佛贪污行贿、挪用库银,妄图变吴氏资产为己所有的犯罪行为。为此,我现在宣布,收回胡玉佛的管理权,撤去他裕隆全大掌柜职务,由原任二掌柜朱少敏、钱荣,原负责采购的掌柜任军贤组成新的管理班子,负责裕隆全的经营管理工作;查封胡玉佛任大掌柜时的账项,冻结银号存银,更换原财务印信,全力保证正常营业不受影响和干扰。”
周莹话刚落音,陕西籍八十多名伙计首先鼓掌高呼:“坚决拥护少东家的决定!”
钱荣跳上条案大声说:“我们船队完全拥护少东家的决定。胡玉佛拥权自重,贪污我们大家用血汗挣来的财富自肥。伙计们,我告诉大家一个惊人的事实,近四年里,胡玉佛已用去裕隆全三十二万多两银子,为他建造了一支载重量达一千五百担的、远远超过裕隆全船队的新船队,大家想一想,我们还能眼看着他把我们的饭碗夺走砸烂吗?”
船队百十人大喊:“把胡玉佛交官一点不屈他。我们完全拥护少东家收回裕隆全的决定!”
任军贤站到一张长条凳上说:“裕隆全的哥儿们,我任军贤在扬州几十年,还是第一次对裕隆全老少兄弟说一个人的坏话。胡玉佛为把裕隆全变成他个人所有,各种见不得人的手段全派上了用场。我这里只举一个例子:他为了通过洗钱把裕隆全慢慢掏空,开赌场,设烟馆,办妓院,已经贪污了四十多万银两。再不把这只狐狸揪出来,裕隆全出不了一年就全完了!”
所有在场的裕隆全伙计惊愕、议论、鼓噪、愤怒!突然,火山爆发般举起拳头大喊:“把胡玉佛交官!把胡玉佛交官!”
“没收胡玉佛贪污财产!”
“把胡玉佛从裕隆全清除出去!”
李平岭对周莹耳语道:“就此打住,立即让钱荣、任军贤等人把账房查封,通知银号冻结裕隆全银根,防止胡玉佛狗急跳墙。”
周莹举手往下压压,示意伙计们静一静,然后说:“对我的决定,如果大家不反对,请举手表示一下态度好吗?”
饭堂里所有人齐刷刷举起了自己的手臂。
周莹向大家说:“谢谢大家对周莹的支持。决定开始生效。钱荣、任军贤先生,请履行你们的职责吧。”
掌声又一次响彻在饭堂内。当裕隆全的伙计们走出大门,不一会儿陕西渭北安吴堡少主子周莹抵扬州,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去裕隆全大掌柜胡玉佛的职务,收回裕隆全经营管理权,决定追究胡玉佛贪污行贿、妄图改变裕隆全为己有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扬州城内外。闻知消息的扬州府有关商务管理的官吏,坐不住了,立马派员到裕隆全了解情况。这时江苏巡抚福康的信函也送到了扬州府知府梅朵的案头,梅朵对着信函挠起了头,他弄不清楚为什么一省巡抚大人,对一位来自陕西渭北安吴堡的少主子,仅是三品诰命夫人的周莹,到扬州处理她属下商号裕隆全的事如此关心和重视?他命自己属下立即请来负责商务的官员,把巡抚的信交他看完问道:“你老实告诉本府,你们到底收受了胡玉佛多少贿赂,公然违犯大清营商管理律条,替他修改营业契照,将裕隆全东家改为胡玉佛?”
商务官主管聪明装糊涂说:“具体经办人没向我讲过此事,我回去立即查清后,向大人禀报。”
梅朵冷笑道:“你自己掂量掂量这事能放到几斤几两上吧,巡抚被惊动,可知后果会如何了。到时候我保不了你,你别怪我当知府的不念情谊!”
商务官员摇头退了出去,匆匆忙忙回了家,打发家丁赶往无锡说:“你到无锡对胡玉佛说,他后院起了大火,安吴堡主子周莹趁他不在,撸了他大掌柜,封了他账项,冻结了银号银根,决定拿他问官呢。他还慢慢腾腾和石不破搞什么攻守同盟!让他立马回来,设法灭火,不然我无法保他逃过此劫了。”
家人问:“我照老爷话说?”
“对。”
“老爷不怕胡玉佛反咬一口?”
“这——你认为怎样说好?”
“话有三说,巧说为妙。”
“你见到他按你意思说好了。”
“那我就当家做主啦。”
“快去快回,知府那里还等我回话呢!”
回到福和客店,李平岭对周莹说:“趁热打铁,不要给胡玉佛任何喘息之机。明儿早饭后,你立即去拜会扬州府知府梅朵。口气要柔中带刚,绵里藏针,必要时把你干爷爷福康、叔叔任清海也抬出来摆摆威风。让梅朵明白,来自西北黄土地上的秦商周莹,也不是可以随便打发或想拿捏就拿捏的平头老百姓。只要你占了一次上风,梅朵就得看你的风向扬帆使舵。”
周莹笑道:“好我的叔呢,我如此张狂不好吧?”
尚素雅说:“商场就是战场。气势上先声夺人,是商战中制胜法宝。”
周莹说:“我明白了。明儿早饭后,我给咱来个单刀赴会,上演一出三品诰命夫人周莹初战扬州知府的二人转来。”
笑声传出房门,在长廊里回响。
胡玉佛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以为用躲的一招能延缓和周莹直接面对的时间,以便把洞一个个堵死,让她抓不住把柄,找不到真凭实据,没人出面做证,然后再和她当面锣对面鼓,唱一出文武角色全上台的大戏。最后请出扬州府官吏,判她一个无事生非、栽赃陷害、无理纠缠、妨碍裕隆全正常经营的罪名,把她逐出扬州城,继续当她的挂名东家大掌柜,自己再稳稳当当不见山不显水地克化裕隆全。他想:她周莹终归是一个女人,一个初出茅庐的丫头,毫无商战经验,逼她知难而退,是最好的策略。她在扬州待上两三个月可以,时间长了后院起火可挨不起,那时给她点甜头,拿出五六十万利银打发她高高兴兴回安吴堡,裕隆全还是我胡玉佛的天下嘛!在如此盘算下,他首先和扬州分管农商事务的主事恰克见了面,告诉恰克:“周莹已到扬州,她通过任军贤之口,通知我准备移交裕隆全管理权,审查裕隆全财务账项。看来是来者不善,我如不战而降,引发的后果就严重了。所以我请大人做好思想准备,一旦周莹找上门来,有个回复她的理由,挫挫她的锐气。我已命账房主管到镇江,印信全带了去,大人所需花销,随时可以到手。周莹掌管不住财权,她想在扬州城耍威风,就没多少后劲。我到无锡、苏州把咱俩合伙做的生意漏洞给堵死,把我那在建的园林停停,等周莹离开扬州打道回安吴堡后,咱们接着往下唱正戏,这样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发生了。”
恰克从没听到安吴堡死了老少主子后,有周莹如此少奶奶成为安吴堡的新东家,早知如此,自己就不应该收受胡玉佛的贿赂,替他变更营业契照了!转念又想,事已至此,悔也无用,让胡玉佛先去折腾,折腾得好,我坐收渔人之利,折腾不好,到时给他来个釜底抽薪,众口一词,让他有口难辩,自食其果。想到此,恰克沉下脸说:“你早不做好准备,又没告诉我吴尉文还有继承人,眼下人家打到了门口,你才乱了方寸。照你的想法去试试吧。我给你全力挡上一阵子,尽力把周莹给稳住,免得仗未开打自己先乱了阵脚。”
胡玉佛从恰克处出来,换轿为马,带了自己的四名贴身保镖去了无锡和苏州。
胡玉佛前脚走,梅朵的手下后脚进恰克家门,一听知府大人有请,恰克一拍自己额头喃喃道:“这戏要唱热闹了!”
胡玉佛做梦也没想到,他自己挑选的裕隆全账房主管先生张玉虎会背叛他。胡玉佛命他把账房五年多来的总台账和账房印信带上,到镇江分号处理账务,没接到他的通知前不得返回扬州总号。他如需使用银两时,派贴身保镖卫戍到镇江取银票。听此言张玉虎心里犯了嘀咕:这是哪家的规矩呀?你胡玉佛搞鬼搞得太出格了吧!我如照你的话往黑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会露出马脚来,到那时,首先挨棍戴镣的是我张玉虎,我还没傻到为了银子把脖子往绞索里伸呢!
张玉虎提上出门带的柳条手提箱,从胡玉佛眼中消失后,没回头到了邛江客运码头,买了一张前往镇江的船票上了船,站在船舷人多处往码头看了看,见监视他的卫戍转身出了码头。他从开往镇江的船上跳上开往邛江上游的一艘小船。船到货运码头下船后,他上了停靠在码头上的钱荣当老大的可载重五百担的大船,进入钱荣住的船舱,放下手里的柳条箱,坐在铺上出起了神。
钱荣检查完装载了四百多担盐的货舱,指挥装卸工把两个货舱载重不一的舱位装平,才回到自己住的船舱里。进门见张玉虎躺在铺上眯着眼想心事,笑道:“张大先生,怎把柳条箱也提了来,到哪去游山逛水找女人寻开心?”
张玉虎猛一挺站起身,不防头咚的一声碰在舱板上,钱荣瞅着他眉皱脸愁的样子笑出声说:“船舱不是你家的堂房,碰头是常事。说话嘛,何事上了我的贼船?”
张玉虎说:“我来问你,任军贤到底对胡玉佛讲了啥事,让胡玉佛坐不住了马鞍桥?”
钱荣说:“你应去问任军贤,我怎知道他对胡玉佛嚼了什么舌头?”
张玉虎说:“你俩唱戏一个调,我找到你等于找到了他。我是甩掉卫戍后才跳船跑到你贼船上来的。”
钱荣一听才坐下问:“为啥?”
“胡玉佛让我带上总台账和印信,到镇江去住到他命我回总号为止。其间,他如用银让卫戍到镇江找我开出银票。我觉得不对劲,定是他在玩见不得人的把戏。你和任军贤、朱少敏是他胡玉佛的克星,我只有来问你,不然我稀里糊涂上了贼船,将来戴上镣铐进了大牢,还是个糊涂蛋!”
“你是胡玉佛的跟屁虫,怎么也怀疑起主子来了?”
“你是有眼不识真珠玉,怀抱僵尸当美人。我张玉虎被胡玉佛聘为裕隆全账房主管不假,但我仅是为了每年的红利不薄而为之。替他干缺德事是他看错了我张玉虎!”
“真的?”
张玉虎把柳条箱打开,从中拿出总台账和五本流水账册来,往铺上一放说:“你拿去看看,流水账上如少了一笔胡玉佛动用的银两数字,我张玉虎立即跳进邛江自洗清白!”
钱荣这时伸出双臂拥抱住张玉虎说:“钱荣有眼不识泰山,此前,是我错看了你张玉虎,我钱荣向你道歉了。”说着向张玉虎一躬到底。
张玉虎忙抱起钱荣说:“不知者何罪之有?你无须如此。你只对我说,我该怎么办吧。”
钱荣说:“一会儿你随船到镇江,权当什么也不知道,胡玉佛让你干什么,你照办就是了。”
“一旦出了大问题咋办?”
“放心,银号已经冻结了裕隆全所有银根,你还不知道,昨天下午已由我和任军贤受周莹之命,接管了裕隆全管理权,查封了账房,原印信已不起作用了。”
“那我还去镇江做啥?”
“胡玉佛开出的要银凭证也会说话嘛。”
“我明白了。”
“上了我的贼船,你不后悔吧?”
张玉虎笑声中把账册印信往柳条箱里一放锁上说:“看来我还得继续扮演个两面派角色!”
胡玉佛的失策不仅表现在拖延战术上,而且失策在对地方官吏的行贿手段和轻信上。几年内他先后对他认为在蚕食裕隆全过程中,能助他迈过道道门槛的官员采用的手段,几乎同出一辙,一访二拜三送银,四哄五骗六殷勤,见官就把兄弟叫,大小不分失身份。结果受了他礼、收了他贿赂的官员,应承帮他办事的多,动真格的人少;敷衍了事的多,认真为他着想的少。到周莹出现在扬州向他发出见主子的信号时,他拿到手可以算数的官府正式批准的有效契约件只有五艘江河混装载重大篷趸船,一家赌场,一家仅有二十间房的二流妓院,其他除了是临时契约外,便是一纸没有印信的注册附件。没有法律保证的财产一旦有人提出质疑,上得公堂即便收受了他贿赂的官吏,也不敢认定他是合法的财产拥有者。资产来源不明一旦成立,裕隆全账面财富的流失,作为大掌柜的胡玉佛自然难辞其咎,账查下去,即便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难逃脱被抓住狐狸尾巴的命运。恰克之所以想到无回旋余地时,把他晾在太阳底下晒干菜,理由也正是在此。
胡玉佛做生意买卖是好手,对官场运作则是个十足的白痴,既不懂大清律条,又弄不清楚大清官场的行为准则、行事规矩。头上那顶五品红顶帽自吴尉文花银子捐来,他戴在头上的次数,进扬州府衙门的次数,十个指头扳着数也数不完。吴尉文曾对他讲过:穿上这身行头,就得小心你的尾巴让人踩住。尾巴被人一旦踩住,你也就无路可走了。所以我提醒你老弟,把这套行头摆在神龛上当神敬,有人对你胡大掌柜敬畏三分,你若动不动穿上它招摇过市,世人会指着你的脊背骂你是烧不透的混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