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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国虽然没有明例规定,但私下却是非常忌讳质子间互相往来的。在郑皇宫里,质子看似受到优待,仍以皇子身份生活,但事实却是他们毫无自由,事事要受人牵制,一举一动都在探子的监视之下,也正因为如此,才滋长了东方明等流的嚣张气焰。侯天吉肯冒着这般风险前来揽星殿,只为了道一声谢,可见他是真心感激楚南在永宁宫解围一事。
回到殿里,楚南在玲珑的侍候下更换了一身常服,竹青色菱锦绸轻柔舒适,墨发有一根月白色涡纹锦带轻拢在身后,端端透出一股超凡风采。峥嵘在赴宴之前已咐吩雅风熬一盅蜂蜜银耳羹,便将它端来,笑着道:“殿下今日喝了些酒,用这蜂蜜银耳羹解解腻吧。”
楚南见那羹汤浓稠晶莹,映着红艳艳的枸杞子,分外馨香诱外,想来已熬了许多时候,不由得诧异问道:“这是何时备下的?”
“姐姐在随殿下赴宴之前就让我焖上了,”雅风拿了个软垫放在楚南背后,让他能靠得更舒适些,“殿下,姐姐真是有心,事事都能想得这般周全。”
楚南朝峥嵘望来,只见峥嵘清丽的脸庞上微微含笑,说道:“那也是雅风在灶前守了这么些个时辰的功劳。殿下,你快来尝尝味道如何。”雅风既不像玲珑流星那般争强好胜,又比香伶多了几分机敏内秀,峥嵘颇是喜欢她,便将一些事情都差她去做。
楚南舀了一勺送进嘴里,那清甜的滋味溢满整个味觉,仿佛将身体的倦怠一扫而去。在蜀国的时候,瑞云王后从不许他饮酒,朝堂会晤或各国使臣参拜,皆由楚尧代表蜀国出面应酬,楚南身为第七子,从不需要为这些事担忧。但是现在,在这郑国里,他的一言一行,甚至喝得每一口酒,都代表了蜀国,他不能推拒,更不能露怯。
但是幸好,他的身边,还有峥嵘陪伴。
楚南抬眼笑了一笑,说道:“你们有心了。”
流星站在旁边轻哼一声,脸上表情颇为不屑。峥嵘看了看天色,心里记挂着容笃笃的病情,而木棉也还在湘春苑,便说道:“殿下,我想去一趟湘春苑。”
“容笃笃的情况怎么样?”楚南关切地问。虽然他当初就不赞同送贡女入郑的提议,但如今人既然已在郑国,他身为蜀国皇子,自是有责任照料她们周全。
“太医已来瞧过了,说是寒气侵体所致,木棉留在那里照料。”峥嵘应道。
“那便好。林薇儿等人倘若故意刁难,你尽可来告诉我,我定不轻饶她们!”楚南认真说道。他仍记得在蜀皇宫时,林薇儿抓住峥嵘“天煞孤星”命格一格咄咄相逼一事,将战乱及楚尧之死都归咎到峥嵘身上,如此无稽之谈,他至今想起都觉得可笑至极。
“是,殿下。”峥嵘躬身道别,退了出去。
湘春苑里,木棉正在喂容笃笃喝药。容笃笃靠在床沿上,木棉已经给她整理了仪容,看上去要比先前好上许多,只是依旧面若死灰,精神不振,连张嘴喝药的力气都似乎没有了。木棉耐心的一小勺一小勺喂她,时不时用帕子擦拭从嘴角流下的药汁。
木棉出身武将之家,与寻常丫环相比,更多了一份率性忠诚,那日林薇儿抢夺白玉糕之时,容笃笃曾出言维护雅风,虽只是三言两语,却同样让木棉感激在心。木棉记得,在前来郑国的路上,林薇儿每每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容笃笃都会好言相劝,希望她能息事宁人,也许正因为如此,林薇儿才视她为眼中钉,在她病重之时冷血旁观,甚至火上浇油。
木棉能想像得到,在容笃笃缠绵病榻这几日,她是过得多么煎熬。若非峥嵘出现,她此时也许已经香消玉殒。
木棉看着容笃笃黯然失色的容颜,心里忍不住冒起酸楚,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为何偏要到郑皇宫来受这份罪呢?
一碗汤药足足费了近一个时辰才喝完,木棉扶容笃笃躺下,替她整理好被铺,柔声说道:“笃笃姑娘,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容笃笃从被铺下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木棉的衣袖,眼神迫切而恐慌:“不……你别……别走……”这间小小的卧室,她独自一个人在这里承受了近月余的孤单和恐惧,没有人理会,没有人照料,她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只等着油尽灯枯的那一刻。宣远帝的冷漠,紫玉皇后的绝情,林薇儿的嘲笑,都是一柄柄利刃,将她推向死亡边缘,她再也不想承受了!
“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木棉感觉到她的害怕,心疼地拍拍她的手安慰道。
她认真的眼神让容笃笃安静下来,渐渐松开手,许是药效起了作用,容笃笃越发觉得疲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合了合眼睛,来回应木棉的话。
已经是黄昏时分,天边一抹红霞艳丽夺目,灰色暮霭给天地都罩了上一层轻烟似的朦胧,峥嵘踏着晚风徐徐走来,玄色衣裙被余辉镀上一层金光,玉簪绾起墨色青丝,几缕在风中轻扬,小山眉如黛,衬托着宛若一池春水般清澈的眼睛,美的那般宁静脱俗。
木棉迎向她走去,行半礼说道:“姐姐,笃笃姑娘刚吃了药。”
峥嵘忙将她搀住,正色说道:“木棉,如今你我同为宫人,你怎能向我行半礼,若让人瞧见了,背地里又要嚼起舌根来了。”
“即便都是宫人,姐姐也是女官,行半礼又是如何。”木棉瞟向林薇儿的房间,眼里露出不屑。
峥嵘自不是忌惮林薇儿等人,她只是觉得,在这郑皇宫里,看似平和宁静,实则处处都布满眼线,她宁可低入尘埃,也不愿引人注目。她叹了声气,嗔道:“你啊,打小便是如此不管不顾的性格。”
“谁说得,我只管着姐姐,也只顾着姐姐。”木棉嘻嘻一笑,亲热之情溢于言表。
峥嵘心下感动,拉起她的手轻轻一握,目光望向容笃笃房间,问道:“她这会子怎么样了?”
“还是那般奄奄的,不大有起色。”木棉叹气一声。
“你守了这一天了,快先回殿里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峥嵘见她神色里颇有疲态,心疼地说道。
“姐姐,依你的身份,怎么能照顾一个贡女呢!”木棉着急地说道。纵容峥嵘如今只是蜀国女官,但论出身,她到底还是蜀国一等贵族之女,是堂堂的忠勇王府郡主,而容笃笃不过就是三等贵族之后,怎么能让峥嵘在此照看。
“我们如今同在郑国,还讲究这些做什么。”峥嵘本想就此一说,但见木棉神情又是执著又是心酸,便只得道,“好了,我在这里守一会,你回去后唤香伶来替我便是。”
木棉心中虽然不平,但想到如今容笃笃处境堪优,确实需要人在身边守着,便也只能点了点头。湘春苑里各房都门户紧闭,院子空落落的,在夕阳余辉下竟透出一丝苍凉之感,峥嵘扫了一眼,越来觉得人心凉薄如刀,远胜于任何兵刃。
峥嵘推开容笃笃的房门,窗户紧闭着,药味依旧没有消散,应该是木棉担心夜风寒凉会加重容笃笃的病情才关上门窗,但若空气不流通,浊气盘桓不散,对病人亦是无益。峥嵘上前将一扇窗户打开,新鲜空气灌进室里,稍减了几分浊气。
容笃笃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似乎已经睡着了。峥嵘走过去欲将帷帐放下,见到容笃笃的手空落落置在床沿,便将它放回被子下面。然而,在她碰触到那纤瘦的手臂时,身体忽然僵住。
那手,是冰凉的。
它像一根干枯的树枝,垂挂在床沿,毫无生机。
铺着宝蓝色蝴蝶葡萄纹锦衾的床。。。上,容笃笃一缕干涩枯黄的发丝露在被外,泛青的嘴唇微张,面色晦暗如土,如一朵枯萎凋谢的芙蓉花,没有丝毫生气。峥嵘浑身如坠冰窖,凉意侵吞了她全部思绪,颤抖地伸出手指去探容笃笃的鼻息。
“啊--”门口传来林薇儿惊恐地叫声,她的表情如见到索命的厉鬼,一张俏脸煞白,指着峥嵘叫道,“你……你杀人了……”
峥嵘的手顿在容笃笃脸上,指尖碰触到那冰凉的皮肤,寒意遍布全身。林薇儿提裙奔到院中,声嘶力竭地喊叫道:“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啊,杀人啦!”
湘春苑几个房间的先后打人,蜀女们纷纷走出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彼此。林薇儿伸手指着容笃笃的房间,满眼都是惊恐之色:“她杀人了……她杀人了……”
胆大的友儿在几名蜀女的推搡下朝那房间探头望去,只是一眼,便已经让她们失声尖叫,跑到院中抱成一团。峥嵘站在屋里,听她们不断重复着相同的话,容笃笃躺要床。。。上,身体早已经凉透。峥嵘收回手,指尖扎进掌心皮肉,刺痛令她冷静下来。
是的,她不能在此时失去理智,绝对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