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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盈,当初的事,是你母亲自己做出的选择。”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重重的落在我的心上,我的脸色一时间变得苍白,人好像受到了什么打击,微微的摇晃了两下,急忙伸手扶着旁边冰冷的柱子,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是我母亲,自己做出的选择。
是她自己,做的选择……
手指微微痉挛的抓着那冰冷的柱子,冻得苍白,掌心却被磨得发红,只是这个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觉得手里发空,心里也发空。
和那些年在西山脚下的感觉一样,什么,都抓不住。
唯一能握住的,就只有那双柔软而温暖的大手。
每一次被这样握着小手,只要抬起头来,就会看到那张有些苍白,消瘦得厉害,却始终带着淡淡微笑的脸庞,眼睛弯弯的,氤氲着仿佛温玉一般的光芒,那个时候的她和我已经穷困得很厉害,她的身上没有一点装饰,却依旧那么美,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很少去想她,有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也许在慢慢的忘记她。
可这个时候,一切关于她的记忆,都回来了。
我甚至能清楚的记得许多个夜晚,她靠坐在床边,就着残烛低头看书信时,半长的头发中掺杂着的许多银丝,在烛火下亮成一片雪光的样子,配上她深锁的眉头,眼中的忧虑,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如果,她没有离开我……
如果,我没有离开她……
那她现在,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我颤抖着,仿佛冷得厉害,几乎用尽力气才放开了那冰冷的柱子让自己站稳,抬起头来看着傅八岱,他的眼睛也对着我,虽然看不见,却是一片清明。平静的说道:“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轻盈,我希望你能和你的母亲一样。”
“和她一样?”我喃喃的道:“所以,你还是要我放开他?”
“刚刚老夫跟你说过,感情是可以不理智的,但也应该有理智的一面。你对他,为何不能理智?”
“理智?”我看着他,道:“我难道还不够理智?”
“不够。”他摇头:“真的不够。”
听到这里,我不怒不急,反笑了笑:“那你说,我应该如何理智?”
傅八岱沉吟了一番,然后看着我,郑重的说道:“轻盈,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历尽千帆,你所遇见的,也尽是千金之子,王侯贵胄,为何你从不对他们强求,却独独对他执着?”
我看着他默然不语。
他笑了笑:“想不出来,对吗?”
“……”
“那如果我说,在这样的乱世里,他只是一个随波逐流,苟安避祸的人,你还会喜欢他,还真的愿意跟他厮守终身吗?”
我一愣,顿时觉得眼前一片空明。
他的话在脑海里反反复复的盘回着,仿佛一记比一记更重的警钟,撞击着我的头脑,让我一阵懵懂,一阵清醒,几乎快要崩溃。
我,真的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
如果他随波逐流,如果他苟安避祸,如果那些曾经让我赞叹,让我感觉到幸福的温良善意、品性都没有,我还真的会钟情于他,甚至不惜对抗这个世上最有权势的人,也要跟他厮守?
这一刻,我觉得寒意仿佛千万根尖针,一下子扎进了我的肌肤,四肢五体,冷得我连痛都忘记了,只不停的颤抖,颤抖得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要碎裂一般,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傅八岱:“所以,你是想说,这对我来说,只有一个选择,对吗?”
他没说话。
但我已经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了。
如果刘轻寒不是一个随波逐流,苟安避祸的人,他就不会跟我走,而会坚定的留下来,完成他的梦想,去解救众生的痛苦。
这样的他,正是我所爱的。
如果他是一个随波逐流,苟安避祸的人——
我怎么可能爱这样的人?
我又何必要他跟我走?
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起来,可眼中,却全是泪。
原来,我走了这么久,却反倒让自己走进了一个进退维谷的选择里。
其实,如果不在乎,只是这么一辈子,谁都可以。
偏偏,我在乎。
这个时候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满腹的酸楚,却没有一个字可以倾诉,傅八岱一直这么平静的站在我面前,这个时候重重的说道:“轻盈,天下之乱,避无可避,逢此乱世,好男儿当任己责!”
我觉得有些窒息得难受,又伸手扶着柱子,哆哆嗦嗦的让自己靠在上面,身体感觉到的冰冷这个时候也真的什么都不算了,反倒让我冷静了下来。
天下之乱,避无可避。
好男儿当任己责。
回想起在吉祥村的日子,他睁大一双澄清而明亮的眼睛,跟我认真的分析南方之乱,分析税制的样子;回想起河谷的谷底,他认真,还带着一丝羞赧的告诉我,他对南方有一份责任的样子;回想起那些年……我不在他身边的那些年……
原来,他真的已经走到太远的地方去了。
我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比起记忆中已经苍老了许多,却还屹立不倒的这位老人,一时间感慨万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沉默了许久,我开口有些沙哑的道:“先生。”
他一震,这个称呼仿佛让他想起了什么,一时间竟也无言,微微睁大无光的眼睛望向我。
“你说得对,逢此乱世,好男儿当任己责。”
“……”
“我不是个被教坏了的学生,我是个没有学好的学生。虽然知道会有大乱,可我——我还是想找到我的女儿,带着她苟安避祸。我……”
我不想许多年之后,我的离儿回忆自己的母亲,连一个模糊的身影都没有。
这时,傅八岱挺了挺腰背,脸上也带着一分凝重,沉沉的道:“轻盈,南方之乱,比老夫预测之期,已经晚了五年。”
“……”
最后加重语气说的那四个字,让我一阵战栗,就看到他哆嗦着抬起手朝我伸过来,我原本想要伸手去接着,可一动,却又停了下来,只看着那只消瘦得近乎枯萎的手慢慢的抬高,一直摸索着伸到我的头顶,然后轻轻的抚了一下。
“你——已经做得很好!”
。
离开集贤殿的时候,台阶上的雪已经清扫干净了,一步一步的走下去,脚步踏在冰冷的石阶上,在空旷的大殿里传来了寂寞的声音。
我没有回头,只是僵冷着,也坚持着,一步一步的走下去。
走到马车边,他们都还在等着我,水秀急忙迎上前来,看着我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十分担心的道:“大人,怎么冻成这样,你的脸色好难看啊。我们回去了吧。”
“……”我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睁大眼睛望着我:“那,你要去哪儿?”
“长公主。”
有些低沉而轻的声音让她听得有些模糊,但只是听了个大概,也让这丫头惊得一愣:“什么?”
我抬起头,漆黑无光的眼睛看着她:“去看长公主。”
。
马车发出单调的声音,在雪地上碾压出两条寂寞的车道,很快便到了裴元珍的住处。
她的年纪真的不算小了,但因为还没出阁,直到现在都还在宫里住着,这对她来说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只是一下马车,看着墙头屋檐那厚厚的积雪,仿佛就像看着我,看着她,看着许多人的这若许年。
如斯冰冷,如斯寂寥。
而一路走进去,除了听到脚步踩在雪地里发出的浅浅的声音,别的什么都没有,连服侍的宫人都没有,水秀一直跟在我身边,眼看着就要到裴元珍的居所了,她越发奇怪,喃喃道:“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望着我,我只苍白着脸,一句话都不说。
她小声的道:“大人,要不要找个人去通报一声?”
我顿了一下,摇头:“不必了。”
“啊?”
她脸上有些为难,但我已经抬起头走了过去。
越靠近她的居所,就越安静,连屋檐上被风吹落下来的雪沫发出的沙沙的声音都能听见,静谧得仿佛一个人心里最宁静,最受保护的花园,不愿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而越安静,我的心越沉。
终于走到台阶下,我轻轻一抬手,将水秀拦在了身后,她也只是望着我,并没有再开口询问,我提着有些长的袍子慢慢的走了上去。
门还是虚掩着,仿佛是不想屋子里太过憋气,而留了一条不算窄的门缝,有风卷着雪沫吹了进去,也吹起了屋子中央那一层层低垂的帷幔,雪就这样消失在了屋子里,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只是在帷幔轻落下来的时候,依稀能感觉到里面的温暖。
和那幅静谧的图画。
小床上,还躺着一个有些苍白的女子,一只手探出锦被,圆润的手腕上还有一只白玉镯子,手似乎已经放在外面很久了,冷得颜色和白玉镯子几乎无异,仿佛是在等着人发现,将它放回一般。
我看不到她的脸,因为被床边的人挡住了,也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她是生气还是难过,只是看着床前的那个背影,就让我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能不倒下。
他静静的坐在那里,似乎也不知道多久了。
我也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安静,那种安静仿佛连灵魂都静默着,低垂着头,半侧过的脸庞显得清瘦而棱角分明,纤长的睫毛微微的覆落,不知道那下面的眼睛,又是什么样的眼神。
是不是,曾经看过我的,那样温柔的眼神?
一阵滚烫的热流涌了上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都被水光晕了过去,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个时候,却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把手放回去吧。不要着凉了。”
屋子里安静了一下,然后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是她自己放回去了?还是——
我拼命的睁大眼睛,想要看清这一幕,可那滚烫的泪水还一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终于盈眶而出,在冰冷的脸颊上划了过去,也烫得我一哆嗦,却什么都看不到,不管是我想看到的,还是不想看到的。
屋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是这一回,那只冷得苍白的手,终于放了回去。
而我慢慢握紧的手,指尖已经凉透。
更多的眼泪,从眼眶中流了下来,画出了一条条一道道狼狈的痕迹,几乎疯狂的在我的脸颊上肆虐,我终于看清了,却已经错过了。
我错过了他的过去,错过了他的这些年,连这一幕,我也错过了。
想到这里,我几乎有一种要痛哭的冲动,可真的张开嘴,却只听到喉咙里近乎嘶哑的声音,仿佛有什么在挣扎着,哭不出来,只有眼泪,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落。
我转身,走开了。
就在我刚刚转身迈下第一级台阶的时候,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了裴元珍温柔的声音:“轻寒?”
“……”
“你看什么?屋外没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