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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庐四处飘荡着苦涩的药香。
半山高台上的青铜药炉底部正燃烧着旺盛的火,青碧色的火焰升腾,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药炉旁边有一棵枯萎焦黑的柳木,几只乌鸦立在枝头,直勾勾地盯着底下一前一后走过的两人。
袁咏之感受到抵在背心上的剑峰彻骨的寒意,冷汗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
柳木之后,有一道狭窄岩缝。
岩缝中光线昏暗。
叶云澜举剑走在袁咏之身后,瞥见路边岩壁上零星暗红的血污,目光微沉。
这处药庐,处处透着诡异。
沈殊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长大的么?
在岩缝中穿行半刻,前方豁然开朗。
显露在眼前的是一个山中凹谷。
残阳照射下来,昏暗红光里,谷中浮动着一点经久不去的血腥气。
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山风吹过。
明明正是暖春时节,叶云澜却感觉到有些冷。
正此时,他听到了一声不似人的咆哮嘶吼传来。
他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靠山岩壁里开辟了一整排囚屋,约摸有几十间之多。
“里面关着什么?”他开口问。
袁咏之咽了一口唾沫,老实回答:“这……这里一般关的都是些抓回来用以炼药的活物,如灵兽妖物一类。但有时候,师父也会用来关药庐中犯错的弟子,让他们在此……面壁反省。”
师父教训徒弟,本来是正常之事。
但把弟子关在这样不详的地方,却未免不妥。
这处山中凹谷,若按五行风水之理看,乃是青云山中阴气汇聚之地,这样的地方易生邪祟,于修行者而言,便容易心魔横生。
面壁思过之事为了令弟子反省知错,而并非是要毁人道途。
“你师父是谁?”叶云澜忽然开口问。
薛重之前只跟他说了这药庐的主事姓刘,却没有告诉他这执事的具体名姓。
袁咏之擦了擦汗,回答:“家师刘庆。”
刘庆。
叶云澜蹙眉。
居然是他。
对刘庆此人,他还算有几分印象。
只是这种印象却并不是他待在天宗时候所留下的,而是经年之后,他到魔门之后,才听说了这刘庆的事迹。
这人原先是天宗内门悬壶峰的一个长老。
在天宗,悬壶峰也被称为药峰,因为在悬壶峰上修行的弟子多为医修。刘庆便是药峰上一个出名医修,他所炼制的“回命丹”,有能够夺天回命,增加寿元之奇效,在修行界中一丹难求。
而刘庆之所以会被贬到外门,一开始缘由并没有多少人知晓,是后来刘庆走火入魔,堕入魔道,叛离天宗的时候,才被人揭发出来的——刘庆私自用活人炼药。
回命丹是活人所炼。
所以这丹药根本不是什么夺天回命的圣丹,而是以命换命的邪药。
刘庆叛离天宗后,成了魔门炼魂宗护法,后来,炼魂宗被魔尊灭门,这人却命大活了下来,非但活了下来,还成了魔尊身边一条忠实走狗。
叶云澜见过刘庆一次,其人浑身笼罩在黑袍中,从不出声,只会忠心耿耿完成魔尊交代的任务。
刘庆最后死在了千殇池中。
被魔尊所豢养的噬魂虫噬尽肉身魂魄而死。死状极惨。
缘由只是因为,他当时不慎受了重伤,而魔尊下令让刘庆为他炼制回命丹,他却拒绝了。
当时魔尊便对刘庆道了一句:“既然澜儿不愿要你为他炼药,你也就没用了,自去千殇池领罚吧。正好本尊最近养的噬魂虫,还缺了一些养料。”
然后他便第一次听到了刘庆颤抖的声音,那声音沙哑凄厉至极:“尊上!我已经任您驱使这么多年,您不能这样对我——”
魔尊不耐地挥袖,左右便有护法走出把刘庆架住拖走。
“你说,你已经跟了我这么多年了,可你怎又忘了我定的规矩。我说过,我不喜欢听到你声音。”魔尊冰冷道,又吩咐左右护法,“把他扔进千殇池,不必再捞出来了。”
他伤势重,被魔尊抱在怀里,闻言觉得不妥,扯住魔尊衣袖,刚想开口求情。
魔尊却抬手捏住他的下颚,指腹抵住他苍白无血色的唇,那语气漫不经心,又仿佛有愠怒暗藏:“澜儿,别再惹我生气了。”
魔尊素来以残忍暴戾著称,可他被送入魔门之后,对方对他的态度却一直尚且温和。
令他差点忘了,这人本是一个喜怒无常、生杀予夺的魔。
纵然刘庆以活人炼药,死是罪有应当,但只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便被扔进千殇池受万虫噬身之苦而亡,叶云澜并不理解。
刘庆虽只是魔尊座下一条微不足道的走狗,可他却也不过只是魔尊手中一件玩物而已。
刘庆之死,令他有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没有使用回命丹,他身上的伤势不能再拖。
魔尊抱他回到魔殿,穿过重重帷幕,将他放到了床上。
殿中灯火幽暗,魔尊低头盯着他,那张鬼面具显得无比邪恶狰狞。
他依旧看不清对方面上神色,摸不清对方想法。
许久,魔尊忽然扬袖将那几只灯烛吹熄。
周围彻底变得黑暗。
面具被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魔尊伸手进他衣物,掌心覆在他腰侧伤口上,冷冷问他:“疼吗?”
那道伤口只是皮外伤,已经稍稍结了痂,他真正的伤势其实在身体内部,但是这样被人触碰,还是忍不住蹙眉。
“不疼。”他低低说。
魔尊被他不在意的语气激得戾气横生,手稍稍用力,冷笑:“现在呢?”
他颤抖了一下,嗅到有淡淡血腥气散开,魔尊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了他伤口结痂下幼.嫩的肉。
疼。
他已经意识到魔尊情绪不对,可他心中也有气,便只是偏过头,语气更加淡漠道:“……不疼。”
有那么一瞬间,魔尊想要把身下这人揉碎。
但他最终只是慢慢地收了力道,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昨日有人到魔宫里行刺,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唤我?”
他道:“那人已经死了。”
“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不唤我?”魔尊道。
他刚想回答,忽然浑身一哆嗦,觉察到渗血的伤口被什么温热湿漉的东西舔过,又麻又痒,手不由握着床铺攥紧。
“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他脚踝上那两个禁锢灵力的白玉环早已被魔尊取下,修为恢复许多,那刺客的实力他尚能应付。
更何况昨日,才刚刚度过圆月之夜。
每一次圆月之夜,魔尊状态都很不对劲,圆月之夜后,也总是会消失一段时间,他想,对方大约是没有空去管这些琐事的。
“没有必要?”魔尊唇上沾了血,隐在黑暗里,他的声音冷而沉,“呵,仙长总是说自己不觉得疼……那待会我来帮你疗伤的时候,可别哭了才是。”
他并不知晓魔尊要如何为他疗伤,只感觉对方体重压下来,有炙热触感。
魔尊作弄人的技巧高超,而他的身子早已被经年所浸泡的药浴养得极是敏.感,往时要不了多久便软成一摊水任对方予取予求了,可今日却有不同。
魔尊觉察到他的抗拒冷淡,忽然咬住他肩头,很用力。
那犬齿隔着衣料一下又一下磨动,像是要把他拆吃入腹,他沙哑道:“你究竟在闹什么别扭,嗯?”
说话之时,又有数根冰凉滑腻的东西缠了上来。
他闭了闭眼,低低道:“刘庆……”
“你果然是为了今日那事与我置气。”魔尊沉声道。
他蹙着眉忍受卷缠周身的异样感,“刘庆并没有犯下大错……”
“可你却不知,”魔尊冷笑道,“我让他在千殇池中结束一生,其实已是对他的仁慈。”
他咬住唇,眼尾被逼出泪光。
魔尊语气却忽转温柔,“你害怕我也会像对刘庆一样,对你这样么?”他不再咬他肩膀,而是噙住他唇,像饿极的狼犬,在穷凶极恶地捕猎。
淡淡的血腥味交融在唇齿间。
“可你们是完全不同的。”
“仙长,我说过,只要你好生依着我,”魔尊在他耳边上轻轻呼气,“我绝不会对你如此。”
他并不相信。
一方面,世人公认魔尊性情乖张,喜怒难测,另一方面,自从他而被陈微远送到魔门,他对人性最后一点信任,便已经丧失殆尽了。
魔尊动作仍在继续。
他本以为对方只是生气想要作弄于他,却没想到魔尊当真开始为他疗伤。
他是魔尊的炉鼎。被多年药浴泡软了玲珑骨,才养成的顶级炉鼎。魔门所有人都将他视为魔尊禁.脔,仙门则人人将他看作是叛徒败类。他名声狼藉不堪,身份卑贱至极。
他一直以为,魔尊疼他惜他,是因为他的身体,尚还有那么一点价值留存。
但现在,魔尊却将修为和灵力在交融时候注入他的身体之中,以疗愈他身体上的伤势。
可这样的话,魔尊却反倒成了他的炉鼎了。
他没想到魔尊会用这样的方法为他疗伤。
他被魔尊弄得很疼,蹙紧了眉,眼泪止不住地流。体内的伤势却在好转。
“你说你不怕疼。可是仙长,你要记好了,”魔尊抱着他,吻去他眼角的泪,在他耳边低语,“这世界上,只有我能疼你。”
“谁都不能绕过我碰你分毫——除非踏过我尸体。”
他早已不信世间承诺,当时并未将魔尊的话放在心上。
……奈何魔尊确实说到做到。
他一直记得,即便最后到了那样再无退路、求生无望的时刻,这人……依旧在护他周全。
叶云澜停下脚步。
“你师父刘庆,现在在哪里?”他问袁咏之。
袁咏之额角又有冷汗渗了出来,他寻思叶云澜问这个问题的缘故,含糊道:“师父……师父他老人家闭关时出了些小差错,正在养伤。”
叶云澜内心却已有了猜测,剑尖抵住袁咏之背心,“说实话。”
“你不能动我!”袁咏之忽然提高声音,“我师父原先是内门药峰长老,其他峰不少长老都仰仗于我师父炼制的丹药,你若把我伤了,即便你是内门弟子,也定会受到严厉惩罚!”
叶云澜无视他话语中的威胁,只道:“刘庆不是在养伤。”
前世刘庆叛出天宗,仔细想想,也就是这几年的事
联系袁咏之遮遮掩掩的态度,叶云澜忽然侧身看向那间发出诡异声响的屋子,淡淡道:“他走火入魔了。被关在这里的,是不是他?”
“你怎会知道?”袁咏之大惊失色,“师父走火入魔之事,唯有药庐弟子知晓……是了,是不是沈殊那孽畜告诉你的?”
听到“孽畜”二字,叶云澜目光微沉。
“我叫你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口无检点,随处乱吠。”他想到自己此行目的,暂将刘庆之事抛诸脑后,将长剑往前一送,“告诉我,沈殊被关在哪里?”
背心传来一点刺痛,令袁咏之一震。
浓郁黑气在他的眼底浮沉。
他眼球慢慢转了转,道:“师兄,非是我口无检点。师兄恐怕不知,那孽……沈殊身上沾有邪祟不详之物,会影响修行者的气运,这几年来,药庐弟子多遭厄难,就是他所为。他被关在这里面壁受罚,是罪有应得。”
一颗圆珠从衣袖滑下,被他捏在手心,“所以师兄,我想劝你一句,对沈殊,还是避而远之为好……不然,师兄以后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袁咏之想,他都这样说了,叶云澜应当会有所犹豫,毕竟修真者最为忌讳之事,便是气运受到影响,没想到对方只是声音微冷,道:“你在教我做事?”
袁咏之一噎,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瓷器破碎的声响,接着便见叶云澜越过了他,快步走到岩壁尽头,步入一间牢房之中。
正是关押沈殊的那间牢房。
袁咏之忽然听到长剑碰撞的声音,心一突,也跟过去,发现那牢房的门竟然大开着。
夕阳已经尽入西山,幽暗光线里,里面的场景让他大吃一惊。
满地是药碗碎片,他师弟徐择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而叶云澜怀里,却抱着那个畜生。
那畜生身上沾满了血,衣物被鞭子打得破破烂烂,细瘦手腕上挂着锁链,枕在叶云澜肩头,长发披垂,露出苍白脸颊。
看着竟有几分可怜。
叶云澜刚进来的时候,就见到昏暗之中,沈殊正蜷在墙角,一个弟子提剑正要劈到沈殊身上。
他未多想,便出剑将沈殊救下。
沈殊见到他来,摇摇晃晃地起身,跌进他怀里,手攥着他衣襟,身体有些颤抖,低低唤他:“仙君。”
像是什么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血沾湿了他的白衣,他抱着怀里遍体鳞伤的少年,心尖微疼,道:“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了?你身上的伤都是谁干的?”
他舍命救下的人,只是没有放在眼前一会儿,就又被伤成这幅模样。
沈殊沙哑道:“是袁师兄把我关在这里,用鞭子打我,说是惩罚我私自外出……徐师兄要我喝药,我不肯,他就要杀了我。”
叶云澜听了,忽然转头看向袁咏之,冷声道:“这就是你说的,沈殊只是在此面壁受罚?而不是你们私自用刑,谋害同门?”
谋害同门是天宗大罪。
袁咏之怎么也不信,下意识道:“不可能!我用鞭子教训他不假,可徐师弟等着这畜生试药已经好几天了,怎么会故意杀他?何况他身上的锁链都断了,那是玄铁所铸的锁链,就算用剑劈斩,也并非一时半会便可弄断——”
“试药?”叶云澜却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一个词汇,沉冽眼底中不虞更甚,“你们……强迫沈殊试药?”
用活人试药,与活人炼药一样,都属道门忌讳。
刘庆犯过类似之事却只是被贬到外门,是因为他所炼“回命丹”与宗门里许多长老有所瓜葛,若换成是袁咏之,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袁咏之变了脸色。
他好不容易才坐上药庐主事的位置,屁股还未坐热乎,此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
又看见沈殊从叶云澜肩上抬起头来望他,一双眼眸诡谲阴戾,隐约透出一点戏谑嘲讽。
“我身上锁链……是徐师兄斩断的,”他声音依旧虚弱,“徐师兄说,光是杀了我太过便宜,还是猫戏老鼠比较有趣……”
徐择怎会说这样的话!
袁咏之忽然醒悟,这畜生的可怜模样都是装的,不过是为了栽桩嫁祸!
他心头火起。
这畜生,明明已经受制于他,居然还敢和他玩这一手——!
猫戏老鼠,到底谁是猫,谁是老鼠?
袁咏之看着躺在地上的徐择,彻底沉下脸,狂躁的情绪激涌在心头,让他几乎丧失判断能力。
他想,既然活人试药的事情已经暴露,那沈殊的事情也就没有必要再瞒下去,只要能够将叶云澜兰永远留在这里——那就谁都不会清楚药庐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袁咏之目中黑气狂涌,不再犹豫,将全身的灵气都注入手中圆珠里。
叶云澜发觉怀里少年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而后微微颤抖起来。
沈殊沙哑道:“仙君……走……”
说着却是伸手推开他,踉跄着后退,一个人缩到昏暗的墙角里。
一阵山风刮过,冷寒透骨。
这是山中极阴之地,此时,周遭阴气都在往这间房屋疯狂汇聚。不仅仅是阴气,还有死在这处凹谷中的生灵所留下的鬼气邪气,都开始朝此处蔓延。
天上明月已被乌云覆盖,袁咏之满面疯狂。
“对,就是这样……沈殊,师父养了你这样久,现在也轮到你为我们师门效力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叶云澜眉眼冰寒,抬剑指向袁咏之。
无尽死亡寂灭之意蔓延而来,袁咏之冷汗涔涔,不由握紧手中幽绿色的圆珠,喝道:“给我拿下他!”
一道攻击忽然从旁侧袭来,叶云澜侧身躲过一击,衣袖翻飞间,看见沈殊的脸。
那双眼睛已失了所有神采光亮,空洞而冰冷,手中拿着的,是徐择掉在地上的长剑。
沈殊状态明显不正常。
叶云澜能够感知四周活物,但此时的沈殊在他感知中,却与平日全然不同。
若真要说……此刻沈殊根本不像是个活人。
叶云澜在观察。
昏暗环境中,他目力本就有缺,沈殊气息却如鬼魅,长剑携着阴森鬼气而来,速度极快,令人防不胜防,只是攻击杂乱无章,并没有一套成型的剑法。
叶云澜侧身躲过一剑,几根乌发缓缓在空中飘落。
他微凝眉,想定神去看,视野模糊得更厉害。
他并不想伤到对方,出手时便有些许束手束脚,又无修为在身,渐渐有些疲于招架。
袁咏之看在眼里,不由大喜。
按理而言,秘术发动后沈殊实力应当不仅如此,但袁咏之此刻已经兴奋地完全无法思考——将强大的邪物掌握在手中的快感是如此之盛,而更让他兴奋的,却是在将眼前之人拿下后,他要如何蹂.躏摆弄对方的遐想。
恐惧令欲望滋生更为狂烈。
这人方才将剑抵在他脖子上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费尽心思想见的人,反而会将自己拿下,送到他的手上?
袁咏之只觉周身灵气在兴奋急速地流动,满胀在经脉里,让他身体轻飘飘的,心脏迅猛跳动着,甚至在耳边出现回响。
无数五颜六色诡谲纷呈的幻象在脑海里浮现,他仿佛已经登上云端,自己曾经幻想的一切都在眼前触手可得。
却忽见到昏暗空间里,一道黯淡的剑光划过,沈殊长剑被挑飞,“铛”一声落到了地上。
而他也倒在地上,不动了。
变故来得是那样快,袁咏之的幻梦仿佛也被这一道剑光扎破,他重回现实,感觉到一阵无法承受的空虚。
满胀的灵力在经脉中疯狂窜动,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经脉破裂的痛楚。
灵气逆行,走火入魔。
袁咏之惊恐地睁大眼睛,却控制不住血从口中涌出。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忽然走火入魔。
而更想不通的,是沈殊为何会突然倒下——秘术发动,药庐多年积聚的污秽之气都已经被沈殊吸收,沈殊实力再怎么样也有了元婴期,而且,除非能够化解沈殊身上的污秽之气,没有人能够伤得到他。
叶云澜没有去管袁咏之,而是快步走上前查看沈殊的状况。
方才那一剑,他只是将沈殊的剑挑飞,并没有伤到沈殊。
沈殊是自己倒下的。
昏暗光线中,他看到了沈殊身下有大片血迹晕开。
方才他拥住沈殊的时候,他只看到对方衣服上满是血迹,现在仔细去看,才发现沈殊腹上有一道被长剑贯穿的伤,粘稠鲜血正从伤口里不断涌出。
是刚才那个弟子所伤?
叶云澜皱了眉,没有思索沈殊是否会再行攻击,只是将他扶起来。
这样的伤口必须要立刻包扎,否则沈殊失血过多,性命堪忧。
他解开沈殊衣物,撕了一截衣料为他将腹部的伤口包扎。
少年身体苍白瘦弱,身体上不少鞭痕和陈年旧伤,叶云澜看着,眉头越蹙越紧,
他让沈殊靠着他的肩,双手绕到对方身后,用包扎伤口的衣物打上一个结。侧过脸,却见沈殊长长的头发垂落到脸颊,苍白纤长的脖颈后方,露出一个诡谲印记。
叶云澜看清了那个印记,眼神微凛。
与此同时,旁边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是袁咏之倒在了地上。
一颗幽绿的圆珠从他手上滚了出来,一直滚到叶云澜脚边。
叶云澜将圆珠捡起。
入手冰凉,还没有将灵力探入其中,叶云澜就已认出,这东西是炼魂珠。
还有刚才他见到的傀儡印,沈殊身份已经不言而明。
沈殊是被人用活人祭炼之法练出的魔傀。
炼制魔傀本是魔门中一种邪恶术法,通过天材地宝来塑造傀儡人形,再刻以禁制术法,制造出用以帮助主人战斗的兵器。
只是,这样炼制出来的魔傀没有灵性,只能算是器物,而且实力受天材地宝等级的限制,一般不会太高,能够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
千年前,炼魂宗发明了活人炼制之术。
这种术法密不外传,外界只知,此法其中一步,是要将天资极高的活人,在痛苦绝望之中折磨百日,承受无尽怨气死去,再施以禁术,将三魂七魄锁在尸身中进行炼制。
这样炼制出来的魔傀,拥有灵性,只要能够吸收足够污秽之气,就能够无限增长实力,直到魔傀本身所能承载的上限为止,却不会如人一般拥有桎梏。
用活人炼制的魔傀,分为天地人三等。
所选用的活人根骨资质越是强大,炼制时候所承载的怨气越是深重,魔傀的品阶便越高。
就是最低等的人阶魔傀,修为都能达到可称一方大能的化神期。
魔傀并非活物,魔气不绝,便不死不灭,并且会完全听从主人的命令。因此,魔傀曾是魔门中极为抢手的工具,炼魂宗出手的每一个魔傀,都能拍出天价。
只是魔傀炼制成功的概率也低得吓人,有时数万人中,也未必有一个能够炼成。
而前世,自炼魂宗被魔尊所灭后,这种炼制方法也就永远失传了。
“把我的东西……还我……”
倒在地上的袁咏之忽然挣扎着开口,满脸扭曲狰狞。
叶云澜冷声道:“宗门可有人知,你们私自勾结魔门,炼制魔傀?”
袁咏之骤然一惊,脑袋稍稍清醒一分。
魔傀是世间最出色的兵器,却毕竟是魔门之物。
仙道中人与魔门接触是大忌,如果他被发现,就不是被逐出宗门这么简单了。
袁咏之神色青白变幻,忽然改口道:“这些事情,都是刘庆那老家伙一个人做的,和我们药庐弟子没有关系……我两个师兄,都是因为发现了此事,才遭刘庆杀人灭口,师兄,这次我真的没骗你!”
“你说你们全不知情?”
活人炼制之法唯炼魂宗独有。
虽然刘庆以后会叛离宗门加入炼魂宗,但如今他还是天宗之人,不可能知道炼魂宗炼制魔傀的办法,除非他原先就是炼魂宗派来的卧底。
倘若如此,魔门的手也未免太长。
正此时,叶云澜又听到外界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
刘庆走火入魔之事,总不会是装的。
沈殊伤口上的血从包扎的衣物上渗出,叶云澜不欲再想这些琐事。
他拿出贺兰泽给他的传音灵玉,把这边事情简单交代了一下,淡淡道:“我已通知执法堂弟子前来,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你自去与执法堂里的人说吧。”
袁咏之惊恐道:“不——!”
叶云澜不再去听,只看着沈殊伤口上的鲜红的血。
经由活人炼制之法炼制而成的魔傀,血会完全变成黑色,丧失体温心跳,不算活人。
沈殊血液鲜红,应当还只是一个半成品。
他的炼制过程并不完善,这就意味着他还是个人。
他用指腹轻轻抹去沈殊脸颊的血,灵识探进圆珠之中。
圆珠里是一片漆黑的空间,空间里满是交错的锁链,最中央锁链缠覆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沈殊。
长相比现在稚嫩许多的沈殊。
这应当是沈殊在活人炼制之法开始前,就被炼制者强行抽离出来的那部分神魂。
那神魂看着只有六七岁模样,苍白小脸上,双眼空洞麻木,如同一具没有生气的傀儡。
若可以,叶云澜现在就想毁了炼魂珠将禁制解开。
只是这样做,却会将炼魂珠与沈殊的这部分神魂一同摧毁。
活人炼制之法阴毒至此,即便还没有炼制完成,沈殊的性命从此与这颗炼魂珠相连,这意味着,这辈子他都难以脱离别人掌控。
他手心握着着炼魂珠,指尖在上面缓缓摩挲。
他在思考。
忽然感觉怀中昏迷的少年动了动。
他低头去看,便见沈殊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眼。
在见到叶云澜的刹那,沈殊眼中出现了亮光,但马上,他就注意到了叶云澜手上那颗幽绿圆珠,漆黑瞳孔收缩,本能伸手想要去将圆珠抓碎,却被叶云澜避开。
沈殊眸色变深,忽然歪了歪头,问:“仙君……连你也想要使用我吗?”
使用。
这词沈殊用的很自然,叶云澜却下意识皱了皱眉,伸手摸了摸沈殊的头,轻声解释:“你的神魂与炼魂珠相连,若将其破坏,你会受重创,甚至会死。”
沈殊歪头看着他,“真的是这样么?”
少年语气很轻,似乎并不怎么相信,却真的不再试图抢夺那颗圆珠了,只是仰头蹭了蹭他手,苍白脸上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哑声道:“仙君又救了我一次……我好高兴。”
看着他这模样,叶云澜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第一次与对方见面,对方执拗地追问应该如何才能报答他。
——仙君,告诉我,您想要什么?
——你能给我什么?
——所有。我能给仙君所有。
——包括你的命?
——包括我的命。
手中的炼魂珠,忽然变得十分沉重。
沈殊伤势不宜剧烈移动,等执法堂的人过来也尚需时间,叶云澜怕沈殊又昏迷过去,沉默了会,道:“沈殊,给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吧。”
“我以前……的事?”
“你遇到我以前发生的事。说说你以前的亲人,还有朋友。”
沈殊却道:“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以前……或许有,可我都已经忘了。我只记得很多年前那个夜晚……有很多血,漫天的血,所有人都死了。”
叶云澜没有问他是哪个夜晚,只是静静听。
“我被人带到山里,那里……还有许多与我同龄的人。我们被关在一个大木棚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被带走。”
“被带走的人……都没有回来。”
“有一天,他们带我到一个洞窟,那洞窟里头……全都是白骨和毒蛇。他们把我四肢打断,挖开我腹腔,把珠子……放进里面,让那些蛇,爬到我身上。”沈殊说着,忽然攥住他衣襟,“我好疼啊,仙君。”
叶云澜拥着他,轻声道:“不疼了,都已经过去了。”
沈殊依偎在叶云澜的怀里,嗅着这人身上淡而温柔的香,低低“嗯”了一声。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晦暗之色,才继续道:“是刘庆……救了我。他将我和那颗圆珠偷偷从洞窟里带了出去。”
“开始……我很感激,可后来,我却发现,他并没有把我当人,只当成是一条他养的……畜生。”
“他带我回天宗,一开始……怕我伤人,就用链子把我拴住,后来,我学会装的很乖了,他才把我放开。”
叶云澜静静听着沈殊的诉说,轻轻抚着沈殊的背,力道温柔。
“这么多年来,药庐里人人都把我当畜生使唤,只有仙君……”沈殊用脸颊在他身上蹭了蹭,“……只有仙君愿意当我是人。所以……我想留在仙君身边。”
叶云澜长睫微颤。
“我还没能为仙君摘到金玲花,仙君……能提前给我奖励吗?”沈殊低低道,“带我回去,好不好?”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明白了沈殊的意思。
沈殊是想要他带他一起回去,然后……长久留在他身边。
少年的请求如此直白,身上已经遍体鳞伤,却仍记挂着答应要为他折的那一朵花。
只是前世到而今,他一人独居,已经有数十载。
早已忘了,有人陪伴在身边,是什么感觉。
这世上没有陪伴是恒久不变的,所有人到最后终将离开。
他曾这样告诉沈殊,同时也是一直如此告诫自己。
他本已决意孤身一人,平静活过这一世。
只是。
他拥着沈殊,看见少年身上斑驳的旧伤,蜿蜒的血痕。
对方柔软的发有几缕蹭在颈间,微痒。
沈殊幼年孤苦,亲族俱丧。
药庐弟子视他如工具,待他如牲畜,虽有同门,却无朋友,甚至因为太久没说过话,与他交流时总磕磕绊绊。
他本该在秘境那场大火之中死去,却被他所救下。
沈殊是因他而活的。
而纵然遭受苦难,却依然干净纯粹,总是念念不忘着向他报恩。
甚至连能够操纵自己神魂性命的炼魂珠,也交到了他的手上。
叶云澜本不打算再在世间留下任何羁绊和牵挂。
可如果是沈殊的话。
如果仅仅只是沈殊的话……
他闭了闭眼,从怀中拿出那朵染血的金玲花。
“你为我摘的金玲花,我已收到了。”
沈殊眼睛微微睁大。
“我说过要给你奖励。”叶云澜低下头,看着沈殊纯黑晶亮的眼珠,里面倒映的,尽是他的影子。
对方是如此全心全意地,期待地仰望着他。
他想,他应当回应这份期待。
于是继续道:“……奖励是,待你伤好之后,我便收你为徒。”
——
执法堂的人到得很快。
贺兰泽领着数十个执法堂弟子轰开药庐大门,而后径直根据叶云澜所指方向,来到那处山中凹谷。
他面色极冷,满心担忧压抑心中,然而看到叶云澜身上血迹时,还是忍不住变了面色,下令让执法堂弟子将地上的袁咏之和徐择绑起,便快步走到叶云澜身边。
“师弟,你受伤了?”贺兰泽问。
“受伤的不是我。”叶云澜摇头,侧过身,让贺兰泽看清怀里失血苍白的少年,“是他。大师兄可有疗伤丹药?”
贺兰泽皱了皱眉,蹲下身,取出丹药想为人服下,却被一只纤长的手接了过去。
他看着叶云澜捏着丹药,仔细喂进少年嘴里,指尖上沾了淡淡水光也不在意,忍不住问:“他是谁?”
“他叫沈殊,也是药庐弟子。当初秘境里,我曾救他一命。”
贺兰泽:“他就是你重伤所救的那个弟子?”
叶云澜低头观察着沈殊的伤情,淡淡道:“是。”
贺兰泽看沈殊的目光顿时有些不太顺眼。
当初害叶师弟受神火重伤的是他,现在令叶师弟到药庐来陷入险境的也是他。
叶师弟还这么亲密地将这人护在怀里……
他面色变幻,忽然道:“叶师弟,你说药庐里有人勾结魔门,有用活人炼制魔傀,那被炼制成魔傀的人,是谁?”
这事很难隐瞒下去,叶云澜道:“是沈殊。”
贺兰泽已经猜到几分,此刻也深深皱眉,忍不住道:“魔傀生性嗜杀,无人控制之下,难以抑制本性,师弟体弱,怎能靠他这么近……”
“沈殊是人。”叶云澜却打断道,“他身上的魔傀炼制之术并不完全,尚有逆转之法。”
“师弟的意思,是要护他周全?只是,魔傀毕竟是邪恶凶戾之物,即便只是半成品,放任在外,恐怕长老们也不会同意。”贺兰泽道。
“大师兄,”叶云澜声音微冷,“沈殊只是无辜受难之人,被炼制成魔傀非他之过。”
“药庐执事刘庆,早在内门药峰之时,就已经犯下以活人炼药的过错,却只是被驱逐到外门。药庐弟子袁咏之与徐择,两者助纣为虐,前者对沈殊滥用私刑,后者逼迫沈殊试药不成,甚至打算将其杀害。相比这些败类,沈殊到底何错之有?”
叶云澜对人事向来淡漠,难得说一段这样长的话语。
贺兰泽一时沉默。
不远处执法堂弟子聚集的地方,忽然传来袁咏之的大声辩解:“我没有做过!药庐所有事都是刘庆私自所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徐择也慢慢清醒过来,发觉自己身上竟多了“活人试药”“谋害同门”两个罪名,脸色一下煞白,忙急声辩解:“我没有杀害同门!是袁师兄先对沈师弟用了刑,我见沈师弟受伤,便想拿伤药给去给他疗伤,绝非是强迫沈师弟为我试药。而且,我绝对没有要取他性命,明明是他自己捅了自己一剑——”
他忽然停了下来,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沈殊那畜生,确确实实在他眼前,拿着他的剑,自己给自己捅了一剑?
还捅得那样狠,仿佛完全不知道痛楚一般。
徐择一想起那场景,便感觉毛骨悚然。
“徐择用剑想要取沈殊性命,是我亲眼所见。”叶云澜忽然道。
贺兰泽自然信他。
他有心缓解两人方才僵硬的氛围,便站起身,提高声音吩咐执法堂弟子,“将这两人带回去,关入水牢,等待执法堂审判。”
袁咏之和徐择刹时间面无血色。
而叶云澜只觉这话熟悉。
……前世他被诬陷之后,贺兰泽也是这样冷冷地,让人直接将他关进水牢里,等待审判。
水牢乃天宗犯了重罪者经受审判前所关押的地方。
里面的水冷寒透骨,他被封住灵力,泡了几日之后神智已经散了大半。之后被定罪受刑,废去丹田,愤怒的弟子将他拖下长阶,扔在烈日下暴晒。
容染在他脸上用刻刀发泄,他眼睫被血覆盖,看不清前路,只能在地上一点点地爬。
他已到绝境,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死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宗门外。
无人理睬地。悄无声息地。
可爬动的时候,不经意间却抓住了一个人的衣袍下摆。
那衣料柔软。
他五指颤抖着攥紧,“救……我……”
那人脚步一顿,蹲下身。
一双手修长有力的手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真可怜。”一道低沉男声拂过耳畔,很是悦耳,“都已经伤成这副模样了,你还想要活下去吗?”
他气若游丝道:“……想。”
“我若救你,你能给我什么报答?”那男人道。
“什么……都可以……”
那男人却忽然轻轻笑起来,“逗你玩的。我并不需要什么报答。不过你要记好了,救你之人的名字,叫做——”
……陈微远。
叶云澜闭了闭眼,竭力将这个名字抛在脑后。
他低头去看怀中少年。
贺兰泽的丹药十分有效,沈殊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面色也好了许多。
往事都已经过去。
重活一世,他对自己的未来望而可及,应如他所料般平静。他不会再与那个人扯上任何瓜葛。
沈殊是例外。
但这例外仅此唯一。
贺兰泽派人将关押刘庆的房屋打开,神色癫狂的刘庆冲了出来,被早有预料的贺兰泽和其他执法堂弟子们设阵擒住。
叶云澜是第一次见到前世那身黑袍笼罩下刘庆的真容,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心中无波无澜。
他低下头,指腹点在沈殊脸颊上。
那脸颊柔柔嫩嫩的,令他心头也有了一丝柔软,不由轻声道。
“快些好起来吧。”
——
刘庆的事在宗门掀起了轩然大波。
擅自用活人炼药,勾结魔门,已经触犯了宗门忌讳,药庐弟子全都摘不了干系,罪行轻的直接被逐出宗门,重的譬如袁咏之和徐择,在被逐出宗门之前,还要被废去根骨修为,剥去所有身家法器。
只有对刘庆的处罚迟迟未出。
“内门有些长老在保刘庆,”贺兰泽来竹楼探望他时,如此道,“虽然理由说的是刘庆走火入魔丧失神志,贸然逐出宗门恐有不妥,其实只是因为刘庆所炼制的回命丹,不知被收在什么地方,一日未曾找到,那些长老就不同意将刘庆逐出宗门。”
“至于魔傀之事,我替你瞒下了部分。”贺兰泽道,“我们在刘庆的洞府里找出了他研究魔门邪术的证据,证实其早已有叛离宗门之心,此事做不得假。至于其他,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叶云澜沉默了会,道:“多谢。”
“不必言谢。”贺兰泽道,“我知师弟不喜吵闹麻烦,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能免则免。而且据我所知,内门有位长老,眼热炼魂宗所炼制魔傀久矣,一直想要炼制出属于仙门的灵傀,若是沈殊之事被其知晓,恐怕连我也保不得他。可活人炼制之法,无论是套上什么名头,到底都是罪孽,我……其实并不希望无辜者受难。”
这便是在回应之前叶云澜抨击他所说的话了。
叶云澜:“有劳师兄。”
贺兰泽面色微微松融了一些,他凝视着叶云澜面容,轻声道:“师弟,不请我入内喝杯茶么?”
对方刚帮了他大忙,叶云澜不便拒绝,便道:“师兄请进。”
门口风铃发出清脆响声。
绕过竹屏,是挑高一阶的木地板,中间放着一张矮桌。
两人在矮桌旁相对而坐。
叶云澜着手煮茶。
他煮茶的时候眉目低垂,寡言少语,升腾的烟雾笼罩着他凝霜堆雪的容颜,显出稍许柔和。
贺兰泽看着他,忽然便有了岁月安宁之感。
他生来热衷剑道,目下无尘,奉行的是强者为尊的道理。
在他心中,只有登临绝顶,才能够一生快意。
但当他此刻坐在叶云澜对面的时候,却忽然觉得,如果此生能够与对方携手相伴,那么即便就此退隐,当个凡人,这人生百年,似乎也算圆满。
他将叶云澜递过来的茶杯端起,喝了一口,只觉入口微苦,而后回味犹甘。
而喝茶时脑海中浮现的,是叶云澜煮茶时雪白皓腕。
忍不住叹了一声,“好茶。”
叶云澜:“师兄谬赞了。这茶只是普通的君山银针,并非是上好的灵茶。”
贺兰泽低笑道:“只要是师弟亲手所煮,便都是好茶。”
叶云澜沉默。
待贺兰泽终于起身,已经喝下了整整三壶茶,让叶云澜不禁疑心此人上辈子是否是个茶缸。
将贺兰泽送走,转身回来时,却见到沈殊静静站在卧房门口,正立在那儿看他。
对方本来那身破旧衣物已经不再能用了,此刻身上穿的,乃是他年少时候曾着的衣物。
少年头发披垂,一身白衣,消瘦挺拔的身形与他年少时颇为相似,然而气质却完全不同。
尤其是那双狭长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却只会让人想起野狼、鹰隼一类野性难驯的生物。
沈殊应当是更适合穿黑衣的。叶云澜想。
他走过去,见沈殊正眼巴巴看着他。“怎么。”
“仙君,我伤已好了。”沈殊道。
叶云澜脚步一顿,想起先时答应过沈殊的事情。
他看着沈殊的面色,瞧着确实比前几日好上不少,便道:“你去帮我斟一杯茶过来吧。”
沈殊眼睛一亮,依言照做。
叶云澜走进书房,从案上拿起那柄刻好的木剑放在手上端详。
他目光在那个“殊”字上停留了片刻,取了刻刀,在旁加上了一行小字。
“赠与吾徒。”
刚刻完,沈殊便捧着茶走进来了。
他没有犹豫,便直接走到叶云澜面前跪下,双手捧杯敬茶,“请仙君收我为徒。”
这话语说的十分顺畅,也不知私下偷偷练习过多少遍了。
“你倒机灵。”叶云澜唇边微微有了笑意。
他接过沈殊手中的茶,抿了一口,轻轻呼出一口气,道:“起来吧。”
沈殊依言站起身,眨着眼看他,一副乖得不行的模样。
叶云澜将手中木剑递给他。
“此剑是给你平日练剑所用。待你习剑有成,我再为你寻合适的锻造本命灵剑。”
沈殊接过木剑,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上摩挲,很快注意到剑身上所刻的字,忽然抬头道:“这是仙君亲手为我所做的吗?”
少年直白热烈的目光令叶云澜又想偏头躲避,但这次他忍住了,甚至反与少年目光对上。
他道:“沈殊,你该叫我师尊。”
沈殊一愣,眼睛有明亮的光在流淌。
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
少年仰头看他,朗声喊道:“师尊。”
叶云澜有些恍惚。
他平生从来没有收过徒弟。
可不知为何,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穿越过几百年岁月光阴,重活一世,所等待的,却正是这一声“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