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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一日,理王先请人到宁波府请求去镇海卫看看被捕倭寇,本想带着琴袖一起去,琴袖却忽然觉得不对劲。
原来在藩亲王要离开王府往城外行郊游、宴请等任何额外之事,都要向当地府衙报请同意,一般只要不是经常出入,三日之内,签文就下来了。这回却是蹊跷,整整弄了六七日才签可。
琴袖便对理王说:“我看这里头有猫腻,王爷先去镇海卫,我偷偷换了便服去打听打听情况。”
理王见她一人,很不放心,便叫魏芳和黄乘乔装打扮,跟在后头保护她,自己跟着宁波知府去镇海卫所了。
却说理王这一行去镇海卫,合城轰动,宁波府上下父老听闻理王是皇上一个爱子,扶老携幼出来迎接,满城欢呼春秋千岁,以至理王恍然仍有在京城之感。
宁波知府虽是地方上人,但能做到知府自然也有几分神通。他虽不能详知皇上对诸皇子的好恶,但见朝廷能派他来剿倭,一早看出皇上器重理王,又听闻这个理王有点呆呆笨笨的,很好糊弄,于是把他一举一动都记在心头上,多以好言哄劝。
这宁波府的父老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早有个吴王住在这里了,让他们欢呼雀跃,还是宁波知府硬逼的。一路送到城外,理王往城外看去,只见大道俨然,两旁插满了旌旗,执护之人极多,势派雄壮。理王一面骑在马上,顾知府也跟着来了,一边跟着他走一边点着道旁介绍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水,半日皆在指画江山。
他到底是朝廷命官,理王不好不卖他面子,装模作样听他半日闲扯,才忍不住说了一句:“镇海卫在哪里?”
顾以能这才警觉理王厌烦,便率马开道,引理王去了。
镇海卫所置于宁波镇海之地,帷幄相接,军帐千余,东望大海,惊涛泛涌,十里之外即闻海声。
全卫上上下下五千余兵士,其中有镇海卫指挥使司。本司在宁波城,平时指挥使和镇守太监都住在宁波府,但在营卫之中另设行衙,一旦有事,指挥使立刻前往行衙指挥全卫将士。
本卫周围有集镇十三处,村庄十余座,地方五十里内,一路走去良田井然,俱是卫兵屯田自种。往西、北、南分出三条驿道,驿道四通八达,一有消息即刻快马报知朝廷,若有不测之时,立调舟山卫、瓯海卫等附近卫司军士前来助战。
理王一路无心山水,到对这驿道消息颇为注意,详问浙江地面有几处卫所,军士如何,是否能自给自足,宁波知府虽一一作答,但都无一不说好话。理王因他是一地父母,也只能点头称是。顾以能心下以为理王好哄,心里一阵喜欢。
二人边谈边到了镇海卫,卫指挥使耿崇同、指挥同知戚彬、镇守太监狄彪相继来拜,这个耿崇同身着豹子补服,乌纱皂靴花犀带。虽是指挥使,形容颇为肥胖,一面扶理王下马,一面笑着说了许多寒暄之语。
顾以能又赶紧说了不少耿指挥的好话,理王也只能点头而已。顾以能便朝耿崇同眨巴眼睛,耿崇同早已会意,便叫人从军营里取出一把金光闪闪的宝剑献上道:“末将初觐王爷,洪恩浩大,无以馈报,闻王爷习武之人,谨奉残剑一柄,供王爷赏玩。”
理王看着这把剑,哪里是残剑,通身金银之光,日照之下,闪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于是说:“无功不禄,受之并非吉事,你自用吧。”
顾以能一听,忙笑道:“好马配好鞍,王爷那是千里之马,天容俊明,圣德爱人,下官等见了无不拜服,区区一把剑,岂能表达下官等的心意?虽如此,王爷若姑勉收下,就是待我们的大恩了。”
马屁理王不是没听过,但顾以能的马屁也太过头了。理王一不是傻子,二来天下之人夸他,只有琴袖能让他高兴。这些人所言不知虚实,理王坚决不肯收礼。没想到耿崇同一下子跪在地上高举宝剑,笑呵呵递到理王跟前,这下可难办了。
不收伤了和气不说,也损了耿崇同面子,日后想要立功还得靠这些人帮忙呢,现在太过清高,说不定又要吃亏。
理王于是颇为动摇,可是看着耿崇同诚恳的脸,他又觉得有些蹊跷。
忽然,理王无意中眼光扫到了耿崇同身上那条革带,灵机一动便问:“你是三品武官,为何不用金钑花带,竟僭用二品用的花犀带?”
耿崇同脸上的笑渐渐收拢了,顾以能想理王好哄,忙说:“耿老爷剿倭有功,上头特赏带的。”
理王却板起脸道:“胡说!若是有功之臣,朝廷或赐飞鱼服、或赐斗牛服、或赐黑狗服①,功劳大的赐蟒袍,岂有单单许带花犀的道理?”
耿崇同看瞒不过,忙拜了拜道:“下官地远,未知自谨,实在该死!望王爷恕罪。”
理王见他这样,也不免想给他一个台阶下,只见一群将士肃立两侧,队伍齐整、很有威严,便点头道:“军士齐整,甚是可观。你只要忠心为国,自然有你赐服的一日。能不能立功,不在一把宝剑的心思上,你收回去吧。”
这话把耿崇同说得大喜,便谢了多次,只有顾以能忽然发现这个年纪轻轻的王爷其实也不怎么好对付,蹙眉似有深思之状。
理王不想与他们打哑谜,直说明了来意,耿崇同知道他想来看被抓的倭寇,忙说:“事有不巧,王爷,我们这里前几日打过一仗,杀了两百来个倭寇,现下只有死人。死人晦气,王爷一则不便观瞻,二则倭寇面目可憎,王爷看了未免恶心。”
理王却说:“这是朝廷大事,有什么要紧?你先带我去看就是了。”
耿崇同知道他是一定要见真佛的,早就命人预备好了,带着理王到了某一营后,后头一座土堆,高高地累着一堆尸身,这些尸首虽然骇人,但理王也打过仗,见过死人的,并没有那样害怕。只是看这些人衣着破烂,但尚未发臭,想是才死不久,头上都被剃得光秃秃的,看了略略发怔。
顾以能看理王盯着他们光秃秃的脑袋发愣,便笑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些倭国人都不知吃了什么屎,喜欢剃光头。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竟做出这样毁坏肢体的事来,可见彼为夷狄,孝义之不明矣。”
理王早对顾以能有些警惕,听他言辞夸诞,便道:“孤来时听兵部的人说,倭国内乱频仍,这些人嫌长发带盔不便,遂将前额之发剃去,孤起初还不信,今日得见这才信了。”
这话其实不是兵部的人说的而是琴袖说的,虽然轻轻一句,兵部二字便提醒在场所有人:理王是朝廷派来的,你们得仔细!顾以能听了此话又不免有不解敌情的尴尬,顿觉理王其实聪慧异常,十分棘手,再等他多留一刻恐怕生事,于是说:“王爷,这些尸身已教上头总爷看过,战功已报朝廷,今日酉时就当运走烧灰了,此地阴气太重,王爷还请移驾帐中。”
理王又检视一遍了死了的倭兵,没看出什么奇怪之处,于是跟着顾以能去了。
话分两边,琴袖穿着布衣,乔装打扮成一个村妇,悄悄溜出了王府,走出了宁波城。宁波虽是富庶之地、人物繁盛。但出了城,总觉得有些怪异。
走了前几个庄子倒也是井然有秩,入冬农闲,家家户户预备冬用之物,并无不妥之处。方才走了十里路,到了一处村庄。只见一路而去,田野上杂草丛生,蓬蒿高长,村里家家户户的房子都黑乎乎的,破败不堪,一片狼藉之态。
走了两步就有乞丐模样的老人,断了腿在地上爬,吓得琴袖不敢动。
那乞丐一路爬过来,边爬边哭,也没有别的话。直爬到琴袖身边,一把抓住琴袖的裙子哭得稀里哗啦的,魏芳一看急忙护住琴袖,一脚把他踢开呵斥道:“别处讨饭去!滚滚滚!”
琴袖此时已经稍稍安定,看他可怜,便朝黄乘道:“黄乘,取碗水过来,再把两个馒头拿来。”
黄乘看着这乞丐,未免心里恶心,嘴里已经酸溜溜想吐了,摇着头道:“姑奶奶快走吧,管他作甚?一日间的工夫,奶奶也看过几个庄子,都是好好的,天若黑了,宁波城门一关回都回不去呢。”
琴袖道:“你先别忙。”一面说一面取过黄乘手里的篮子,从篮子里取出一罐水来倒了一碗,蹲下身子喂给乞丐喝。
乞丐看见水,摆摆手,想是不渴。
琴袖便又取出一份干粮递给了乞丐,乞丐拿着馒头狼吞虎咽,这才觉得嗓子干,又拿起碗来喝了一大口,她看他吃的欢喜,便又从荷包中取出四五十个钱来塞到他的手里道:“老人家,找个郎中看看腿吧。”
这一句话把那老乞丐说哭了,抱着钱就磕头,琴袖叹了口气便要走,不想乞丐忽然问道:“小娘,侬往何里头该啦?”
因是宁波话,琴袖只听了个半懂,方愣了愣,没想到乞丐用官话又说了一遍道:“姑娘,你往何处去?”
琴袖一听他会说官话,想来不是乞丐,忙问:“您怎么会说官话?”
“乞丐”一脸痛苦道:“弗要问!我今朝要赶紧去别的地方躲一躲。”
琴袖看了一眼前面的庄子,便问:“前头庄子怎么了?”
“乞丐”忙摆手撅嘴道:“你要去前头啊?要死快!去弗得,去弗得格喂!里面死了交关人,不能去的。”
琴袖一惊,问道:“怎么死了许多人?”
“乞丐”一摇头一摆手,只是拼命说:“我从里头逃出来的,你还要去,去不得的!”
琴袖想是倭寇杀人放火,便问是不是倭寇所为。哪只那人神色怪异,只是抿着嘴巴摇着头,什么话也不说,一味地说:“大姑娘,我就跟你说去不得,去了出事,要死人格喂!今朝我爬也要爬出去。”
他越这样说,琴袖越是好奇,不顾左右苦劝,先是吩咐黄乘送他去别的庄子避难,自己跟魏芳径自往前面的庄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