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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王按着父皇的吩咐,到承乾宫去看望久被封禁的母后。他才走到承乾宫门前,天已经黑了,四下空旷,唯独区区几个宫人还在走动。
宫门肃穆,寂然无声,可是这九纵九横的门钉以及厚重的朱门威严依旧,只不过不复当日那般热闹了。
先已有御前的太监来传过话,故而守门的侍卫并不阻拦理王。直把宫门徐徐开启,大门便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声。
这叹息之声令理王仿佛看见当日母亲死前的那道厚厚的宫门被打开时也是如此唉声叹气,好似呕出一股积攒了多年的痰一般。他忽然发觉,母后也已经在这宫里足不出户如此之久了。
其中一个正在无精打采扫地的宫人忽然听见门响,朝影壁左右一望,竟看见理王从影壁后绕了出来,吓得把笤帚都掉在地上,急忙扭头朝里面通传。
而皇后,只是从早至晚坐在永徽殿前那些已经凋谢的梨花树下,静静地数算着这漫无尽头的日子。
她的衣裙被风拂过,枯花的清香卷起来,虽能闻个依稀,但已经不再看得清楚了。皇后这才猛然朝天空瞟了一眼道:“又是一天了。”
一旁的春滨忙道:“娘娘,夜来风凉,仔细凤体。”
皇后却戏谑地一笑,正过脸来看她:“皇上都说本宫病了,本宫怎么能不病呢?”
春滨很久没有见到皇后开颜,一看她有一丝戏谑,忙笑:“娘娘真沉得住气,奴婢可快憋死了。”
皇后忽然对着青石阶上的苔藓说道:“你猜猜纯妃、德妃二人此刻在做什么。”
春滨摇摇头道:“奴婢也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可猜不出。”
皇后说罢用手轻轻往下一探,拈起一朵已经败落的梨花,指着这朵花道:“我们三人都与这枯花是一样的。只是看谁先等到春天,再开出一茬来了。”
这时候,远远听见有一个宫人朝这边呼喊:“娘娘,娘娘!”声音越来越近,春滨不免蹙眉呵斥:“什么事,如此慌张!”
那宫女赶忙跪下道:“奴婢失仪,望娘娘恕罪!只是……”
“只是什么?”春滨一问。
“娘娘,理王爷来了!”
皇后一听此言,神色大变道:“他如何能来?快摆驾!”于是数人匆匆往承乾宫去,方上磴道,看见理王已经在月台跪下等候宣召了。皇后也不顾礼仪,朝他笑道:“我儿,快进去吧。”
理王朝皇后一拜,待皇后入殿,他才入得殿中。
承乾宫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亮堂过了。
封宫休养的时候,但凡入夜,皇后都只教宫人点两三盏灯。而今日理王一来,皇后命宫人将烛火点得通明。殿内明光照耀,焕然如昼,似乎一扫往日的阴霾。
“我儿,你怎么来了。”皇后先行垂问道。
理王拜礼之后,说道:“父皇要儿臣来看看母亲。”
“看我?”也许是许久没有听说外面的消息,皇后一时还很诧异。理王却也不解,只把近来所作所为,尤其是李沛之事,悉数告诉了母后。
皇后听完沉寂了半晌,手中那串珊瑚珠却忽然发出一阵拨动的响声。皇后的指节打着珠子,蓦然,她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道:“你真是得了一件旷世珍宝。”
理王还没反应过来,低头问道:“请母后赐教。”
“萧,琴,袖。”皇后点头道,“今日,是她救了你母后。当然,我儿也帮了你母后一个大忙了!”
“母后是指李沛之事?”
“不错。”皇后笑道,“你们这次把李沛之事捅出来,虽是一着险棋,但却走得恰是时候。”
理王听此话不免思索:母亲的意思是,她出来有望了?
或许是猜出了理王的心思,皇后便笑:“你把今日皇上对你说的话再想想,为什么叫你来看我呢?”
“难道是父皇体怀母亲?”
皇后笑道:“自然了,你父皇是英明之主,对朝中大臣人心向背洞若观火,说与不说,办与不办都是因时而变。你父皇并非不知道礼部和太子、纯妃一派的关系,科举出事,多半跟纯妃有关,自然若是纯妃在这种国家大事上也动了心思,皇上不免怀疑她是不是也对后位有所觊觎,怀疑纯妃,母后的嫌疑就少了许多。所以母后说你们做得好,正是此意了。”
理王听了母后的解释才觉柳暗花明、豁然开朗起来。
皇后忽然又心怀一丝歉意道:“母后在封禁时,常常想为何诚妃不为我说一句话?为何理王、琴袖不想想办法。心中竟还有些埋怨。如今看来,诚妃不足信,而你们是真真正正为母后着想。母后谢谢你们,日后无论你们遇到多大的困难,母后也一定会出手相救。”
理王一听,欣喜莫名,赶紧谢道:“母后言重了,我是母后的息子,琴袖是母后的媳妇,儿、妇怎么有不为母亲打算的道理。”
皇后感动不已,亦谢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患难之中,方知真情何在。你回去以后告诉琴袖,今后不许她叫我皇后娘娘,但叫我母后、母亲都是可以的。且叫她好好养着身子,日后无论弄璋弄瓦,都是母后的好皇孙。”
正在二人欢喜之时,忽然理王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好一阵尴尬。理王忙笑道:“父皇传召甚急,刚才又受了惊吓,现才觉醒起来了。”
皇后笑道:“别杵着了,随母后一同用膳吧。春滨,命膳用房备上好菜好酒。”春滨领命而去,理王高兴地跟着侍女往偏殿而去。
皇后借口更衣,唤来太监周若中,神情严肃密语道:“现在皇上一定在大发雷霆,你借着送理王出宫的时机,赶紧到尚宫局去一趟,要鲁尚宫、王司记①想办法联络陈胆照、戴光柄二人,明日上书请求皇上彻查科考舞弊,务必把纯妃一党的人能搅进去就搅进去。”
周若中却问道:“娘娘,恐怕只有两个给事中成不了大事儿啊,他们人多势众,陈大人、戴大人人微言轻,难以济事,若他们一旦以滥开恶衅、牵连无罪大臣群起反驳,两位大人也顶不住朝中议论。”
皇后却摇头道:“你说错了,皇上已经动怒,开弓没有回头箭,圣意想要怎么做是最紧要的,如今圣意显然是要严办。我们只是添点油、加把柴罢了。”
周若中才恍然大悟,皇后又嘱咐了一些话,周若中听后急忙答应了。
理王在皇后宫中吃过酒肉,方才告谢而去,周若中看守卫松动,便趁机送理王出了承乾宫。理王出宫之后,周若中马不停蹄往尚宫局跑去,原想此时天已经这么黑了,尚宫局怕是没人,没想到昭粹堂内倒还亮着灯火。
原来鲁尚宫和彤飞二人这段日子十分担心皇后的安危。她们从承乾宫外放到尚宫局办事,因而不能陪伴在皇后左右,只能帮着诚妃料理后宫事务。因为担忧时下局势,二人时时提醒诚妃要帮助皇后脱困。
哪里知道诚妃一味敷衍,说会向皇上提及此事,却实际只字不提,而且有意刁难鲁尚宫与彤飞,要她们重新整理核对三年以来宫中大小宴饮、赐物的出入账目。
司记司本有许多员属,彤飞虽是司记司最大的司记,却竟叫不动一个人帮她做事。
因为她手下之人大多是诚妃的人,只有几个德妃的旧部尚且服管,鲁尚宫见彤飞一个人忙不过来,也帮她看账,这几日日日闹到三更半夜。
周若中刚踏进尚宫局,就听见呼啦啦一阵翻书的声音,随即又是一阵噼里啪啦地打算盘,里面一色女官都默然无声地看着账本,一条一条对着旧账,竟无人发觉周若中来了。
周若中只能轻轻咳嗽一声,鲁尚宫耳朵尖听见了才抬头一瞧,发觉周若中探出半个头,站在门口呢。
他趁着众人不注意他偷偷朝鲁尚宫招了招手,又朝她使了个眼色,便趁人不备到外头等着了。鲁尚宫会意,用手肘稍稍推了推彤飞,彤飞正在算着账,被这么一推还有些不高兴。
她一抬头,鲁尚宫就朝她使眼色,要她出门。
彤飞知道有事,与鲁尚宫推说更衣便起身离座而去。二人方出了门,就看见阴头里站着一个老太监,正是周若中。
“周公公,您老人家怎么来了!”鲁尚宫急忙问道。
“皇后娘娘怎么样了?”彤飞也不顾行礼,只急着问。
周若中掐着嗓子,用极细的声音把皇后近况、理王探视以及皇后如何嘱托一一表明。二人才道:“如此说来,事情有所转机了?”
周若中摇摇头:“还得看今儿晚上乾清宫那边的动静,只是咱家出来已经不合例了,得快些回去,娘娘叫你们想办法打听消息。外头有理王的萧良媛接应,你们有什么难处可以派人找她,问问她的意思。别的话,就是叫你们好好保重自己,先顶住诚妃那边,若有委屈,等娘娘出来了给你们做主。”
鲁尚宫和彤飞一听,想到近来种种刁难不如意都眼泪汪汪的:“娘娘还记挂着我们,我们却不能救出娘娘。”
周若中道:“娘娘洪福齐天,一定化险为夷。”
二人听后心也定了定,连连点头,心中暗暗拿下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