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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豆瓜爹跟板材老婆睡了一觉,把种籽撒在了别人家的田里。十个月后板脑添了一个弟弟,弟兄俩长得一点都不像,可是村里没有人追根究底,只有豆瓜爹心里明白。板材也不计较,反正儿子生在他家的炕上,就得管板材叫爹,穷苦人家的儿女犹如圈里的山羊,羊群越大越容易放牧。板材给自己的二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做板囤。谁知道那板材老婆生孩子生得上瘾,一年接一年地生,生了四男三女兄妹七个才算打住,三儿子叫板胡,四儿子叫板匠。三个女孩依次叫做板兰根、板兰花、板兰叶。反正穷人家的孩子不准备上榜登基,只要有个名儿就行。
而那豆瓜爹只守着豆瓜一根独苗,提起板材老婆未免有些羡慕。这天吃过晚饭,豆瓜爹嘴里噙着旱烟袋,装着无事的样子到板材家串门。板材老婆端出来一盆子绿豆汤,绿豆汤喝了解渴又凉爽。两个男人一人拿一只大碗,一边喝绿豆汤一边抽烟。两人聊了一阵子天气,庄稼的长势,还聊了集市上的盐价猛涨,原来一斤盐五分钱,一下子猛涨到一毛。农户家吃饭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缺盐,没有盐这日子咋过?
板材的七个孩子全回来了,除过板脑穿妈妈的半截裤衩,其余的六个儿女全都光着屁股。一到下午村子中间的场里就成了孩子们的天下,几十个孩子在那里戏耍打闹,只要有谁家的大人叫孩子一声,其他孩子立马散去,反正天黑就得睡觉,村里很少有人家点灯。
豆瓜爹看板材老婆端一盆子凉水,让孩子们相互间擦擦身子,孩子们擦完身子以后陆续睡去,豆瓜爹才开始说到正题:“板材,你的娃多,给我过继一个”。
一锅烟抽完了,板材在石板上磕掉烟灰,又装上一锅,跟豆瓜爹对着火,抽了一口烟,才说:“能成,除过老大老二,其余的孩子任你拣任你挑。娃长一岁一石谷子,这行情不需要我争”。
豆瓜爹说:“我不会白过继你家娃娃,除过给足谷子,还打算给娃他娘扯一件衣裳,给你买一顶帽子。不过,我想要你家老二”。
板材说:“那不行,老二快十岁了,再过一两年就能干活,我打算给他买一圈羊,让他慢慢先放着”。
这阵子板脑娘插话了:“娃他爹,咱们在一个村里住着,一个能见着一个,就把板囤过继给豆瓜爹,豆瓜爹主要嫌豆瓜一个单枝独苗,让两个孩子在一起互相有个依靠,娃都大了,相信豆瓜娘也不会亏待咱家板囤”。
豆瓜爹说:“我跟老婆商量好了以后才来你家的。板脑娘说得对,大家都在一个村里住着,几个男孩子以后就互相照看着”。
板材说:“我知道你想要老二,唉!不给你也没有办法,这叫‘物归原主’。要么再把女孩送你一个”?
豆瓜爹说:“那我回家再跟老婆商量一下”。
大家在一起吃了一顿饭,豆瓜爹请来郭全发写了一纸过继契约,豆瓜爹给板材盘了十石谷子,装到第八石时板材说他家放不下了,让谷子先在豆瓜家里存放着。豆瓜爹知道那是板材故意让了两石谷子,心想以后有机会把这点心思补上。
豆瓜爹把板囤过继给自己以后,给板囤改名叫做豆瓣,可是村里人却不那么叫,依然把老二叫做板囤。开始时那板囤在豆瓜家里也很安心,跟豆瓜也能相处得来,冬天到了,豆瓜娘做了两机子老布,给三个男人一人缝制了一身棉衣棉裤,板脑娘来豆瓜家串门,有意看看板囤究竟生活得怎样。也不知道是豆瓜娘心偏还是板脑娘的眼睛有点问题,两个女人在板囤的棉衣上发生了争执。板脑娘说板囤的棉衣太薄,没有豆瓜的棉衣厚实,豆瓜娘说我给三个男人同时缝制棉衣还能偏谁向谁!板脑娘说你把这两件棉衣拿出去叫村里人看看,很明显两件衣服薄厚不一。豆瓜娘便哭了,说这后娘难当,你把心挖出来让人家吃了都不领情。板材听说自己的老婆跟豆瓜娘吵架,跑到豆瓜家里不问青红皂白就扇了自己老婆两个耳光,豆瓜爹正在场里翻晒糜子,听见吵架回到家里就踢了自己老婆两脚,这样一来两个婆娘都惹不下了,翻出来十几年前的老账,都在哭骂自己的男人把肠子黑了,看上了别人家的老婆。村里看热闹的围了一大堆,大家在一起窃窃私议:怪道那板囤跟其他三个兄弟长得不一样,原来品种不同。大家越看那板囤越像豆瓜,不过这在郭宇村里极为平常,家家锅底都有黑,谁也不用笑话谁。板脑当年已经十五岁,受不了别人在背后议论他娘,看娘坐在豆瓜家的院子里滚成了土猪,什么话都不说,把娘拉来背回了家。豆瓜娘哭着对板囤说:“你回你家去吧,我给你当不了后娘。我有亲儿子为什么要受猪狗的糟践”?那板囤也生得倔强,一见豆瓜娘这样说他,即刻跑回了自己原来的家,说他无论如何再也不给人过继当儿子了,守在自己的穷家再苦再累他愿意。板脑娘一把将板囤搂在怀里,哭着说:“娃呀,你就守在娘跟前,你一走娘的心都烂了”。
一场过继儿子的闹剧就这样结束。板材跟儿子板脑推着蚂蚱车,把那谷子又重新倒进豆瓜家的囤里。豆瓜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烟,******自己的老婆为什么就不会生个娃娃?
其实豆瓜爹心里清楚,那豆瓜才不是他亲生。那一年河南发大水,豆瓜爹跟豆瓜娘走在逃荒的路上,相互间拉呱了几句,黑地里就睡在了一起。睡在一起就成了夫妻。看见路上谁丢弃了个孩子,于是就捡起来抱在怀里,组成了一个三口之家。郭宇村人当然不清楚豆瓜爹跟豆瓜娘逃荒的那一段经历,还以为那一家三口是亲亲一家。当然,豆瓜爹跟豆瓜娘至死都不会跟豆瓜说明白他们一家三口的来历,豆瓜也不会怀疑他是不是娘亲生的,世上的许多事情本来就不明白,有时,糊涂比明白强。可是豆瓜爹跟豆瓜娘心里清楚,因此总想有个亲生的儿子,为此他们没有少折腾,求神算卦什么手段都用尽了,那豆瓜娘的肚子依然扁平。豆瓜爹开始怀疑是自己的种籽不行,直到那一年豆瓜爹故意把板材关进自家屋子,让板材给豆瓜娘下种,结果还没有种上。豆瓜爹彻底灰心了,原来自己的老婆是一头母骡子,根本就不会生娃。
岁月流失,转瞬间十多年已过,豆瓜爹从板材家门口路过,看见板材的二儿子时心里一动,总感觉有一种内在的潜质使得他的血流加速,他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摸了摸孩子的头。人跟人之间,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亲情在交融,豆瓜爹从内心里认定,那板囤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举手投足之间,豆瓜爹看见了另外一个完整的自己……豆瓜爹开始筹划,怎样把板囤要过来自己养活。
事情的进展被豆瓜爹想象得还顺利,那板囤如期来到豆瓜家里。要说豆瓜娘虐待板囤有点冤枉,板囤本身比豆瓜小几岁,棉衣做得小点薄点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小孩子的棉衣装不下许多棉花。板脑娘是心理在作怪,总觉得自己的亲儿子过继给别人受了虐待。其实板囤在亲娘身边也不见得过得有多好,兄弟姐妹太多,常常冬天连棉衣都穿不上。女人的偏见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成见,使得两个女人之间的隔阂无法弥合。
可是那豆瓜爹并不死心,他做梦都想有一个亲生儿子。并不是有了豆瓣(板囤)以后就对豆瓜疏远,从心眼里说豆瓜爹跟豆瓜并没有隔阂,他只是感觉那豆瓣就是他的亲生儿子,见了豆瓣他浑身都感觉舒畅。板材跟板脑推第一蚂蚱车谷子时豆瓜爹没有阻拦,第二车谷子刚推到院子里,豆瓜爹磕掉烟灰,站起来招呼板材:“歇会儿”。
板材见豆瓜爹好像有啥话要说,也就把蚂蚱车停在院子里,坐在石凳上,装上烟,跟豆瓜爹对火。板脑见两个大人说话,转过身看见豆瓜在翻院子里的菜地,也走过去蹲在菜园子的塄坎上,一边看豆瓜翻地一边跟豆瓜啦话。两个孩子从小在一起长大,感觉中他们之间的友谊比大人们还牢固,孩子们在一起也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可是自从倭寇侵占东北以后,各种传闻不胫而走,孩子们也开始议论时局,听说日本鬼子的飞鸡(机)是用钢铁做的,下的蛋(炸弹)能把人砸(炸)死……说着说着竟然看见了两个大人站起来互相对骂,一个不饶一个。豆瓜爹用烟锅头子指着板材的脑瓜说:“那一年你跟板脑逃荒到郭宇村,不是我看你可怜,把你收留下来,你还有今天!那有把孩子给了别人又要回去的道理”?板材说:“人说话要讲良心,我板材那一点对不起你?你要过继板囤我没有说不字,是你家女人不要板囤了,我才把盘了你的谷子退还给你,是这样,咱俩不要争不要吵,咱问问板囤,如果板囤愿意回来,那板囤仍然是你的儿子,我绝不反悔。如果板囤不愿意回来,我也没有办法”。豆瓜爹说:“孩子的话不算,咱们有约在先,谷子你暂时先推回去,目前两家女人都在火头上,这件事过几天凉下来再说”。
豆瓜娘一把将窗子推开,站在屋子里边骂豆瓜爹:“豆瓜爹我看你把肠子黑了,咱们有豆瓜养老送终,为什么还要过继别人的孩子”?豆瓜也在一边劝爹:“爹,强扭的瓜不甜,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过几天我问板囤,看他愿不愿意回来,愿意回来我们是兄弟,不愿意回来我们还是兄弟,同在一个村里住着,相互间照看点就行”。
豆瓜爹急了,一语道破天机:“你们知道什么?那豆瓣是我的亲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