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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虚怀若谷
“裴县令与七娘的胸襟,真是令我等汗颜,”高公公看向两人的目光充满了慈爱,“陛下已派十一皇子去江南赈灾,你们二人放心就是,成婚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慎重些总是没错的。”
论说话的艺术,在宫廷中生活的高公公,可给他们做了一次表率。
短短一句话里,先是捧了两人心善,跟着提点二人,十一皇子被罚去江南,要纳宣月宁为妾自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又说女帝对江南重视,绝不会置之不理,两人没必要将身上所有钱财全捐出去,留出来一部分办婚礼即可。
十一皇子去江南,最先定下心的便是宣月宁,她脸上流露出喜意,便朝裴寓衡那看了过去,对他展颜一笑,灿若星辰。
裴寓衡目光柔和,悉数接收到她的欢喜,同高公公道:“我与月宁都是大洛子民,江南水灾,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何况我们成婚这些东西,对江南无异于杯水车薪,只是想聊表心意。”
宣月宁没想到裴寓衡在高公公那样说后,还会执着的要将家中的钱财捐出去,看着他对高公公凯凯而谈,尊重自己意愿,她就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你瞧,前世她苦求亲情而不得,今生她有志同道合的裴寓衡共度余生,还有疼爱她,为她的婚事忙前忙后的阿娘,又有可爱的昭儿和骥儿,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正想着,高公公已是乐呵呵的转头问向了她,“七娘也是同裴县令一般想的?”
“正是。”
裴寓衡思索片刻绕到她身边主动道:“公公有所不知,提出要捐钱的正是月宁,月宁才是真正的心怀天下之人,她平日里爱钱,可听说江南水灾,二话不说就要拿出自己全部的积蓄,我便只能支持她,连带着给她的聘礼一道捐了去。”
她面上娇嗔道:“你瞎说什么?”
实则暗暗用眼刀剐他,高公公就在面前,他将功绩算到自己身上作甚,不如说是他的主意,让高公公回洛阳,在给女帝刷波好感。
她又不上朝为官,要这好意有何用。
再说也只有她知道江南水灾会演变的越来越大,她无法预警,说不定会因危言耸听,被当做妖女捉起来,只能用此笨方法,能救一人是一人。
裴寓衡就在高公公眼前,安抚地拍了她的手两下,“月宁这是害羞了。”
他自有自己考量,郑亦雪的身世被揭露了,那月宁的身世迟早也会被揭穿,他们总要做些准备,有什么靠山是比女帝还安全的。
“月宁说咸满县的天气变幻莫测,恐江南生变,我便去信同好友问了下,果然大洛各地的天气都有些异常,心中担忧不已,再则我本就是朝廷命官,食君俸禄,理尽自己之力,奈何囊中羞涩,只能做到如此。”
高公公脸色变了,追问道:“裴县令所言可实?各地天气当真有不妥之处?”
裴寓衡行礼,二人均知这意味着什么,“我已写了份折子,劳烦公公呈给陛下。”
“善,还请裴县令将其交给我,我定不负所托,将其亲自交给陛下。”
“多谢公公,公公今日舟车劳顿,还是先行在县衙休息一日,明日我再去拜会公公。”
宣夫人带着婢女给高公公等人收拾出房间,高公公则和裴寓衡去书房密谈,徒留宣月宁面对生无可恋的媒人。
媒人摆摆手,“我也不知那公公是何人,不过听明白了,你们为了江南的事尽心尽力,我们小老百姓就指着你们这种人来帮我们,我自然也是想江南的人享受到你们的好心,就是,苦了你们,成婚这么大的事,哎。”
看着她失落地走出县衙,宣月宁也是心虚的很,前段日子,那么折腾媒人,她没脱鞋打他们,真是好脾气了。
她一点都不担心裴寓衡给女帝的折子,侧面正面,她没少在他耳边叨叨江南的事,特别肯定江南的水灾不会轻易结束,该说的话她都同他说过。
这事她是举双手赞成的,女帝若是听信裴寓衡之言,早做准备,对江南而言,只有好没有坏,就算女帝不信,那裴寓衡也是心系百姓的好臣子,女帝不会怪罪,相反会很喜欢裴寓衡这样能为她分忧的臣子。
县衙内,假山流水,花香扑鼻,她蹲下身揉了揉红色小花,眼中一片平静,没了十一皇子这座大山,她就不担心了,只希望这个灾年能平稳过去。
高公公仅休息了一晚,便着急要落实他来咸满县的目的,他要赶紧返回洛阳,将裴寓衡的折子呈给陛下。
次日,县衙外聚集了不少豪绅,他们命家中奴仆,搬来了一个又一个厚重的大木箱。
他们可是听媒人说了,裴县令和七郎要将自己成婚准备的嫁妆和聘礼都捐给江南赈灾,两人的婚礼什么都没有,家当都被掏空了。
何德何能,遇见裴寓衡这样的县令。
咸满县可是因裴寓衡才焕然一新的,他们心中感激,不是那忘本之人,家中钱财不少,也可以跟着捐点,紧跟裴寓衡的步伐,这不,一大早人就过来了。
其中小孙主簿的父母捐了大半身家,以身作则,那些豪绅哪好意思拿得少了,且瞧在县衙的小孙主簿,自从跟了裴寓衡,已经考过进士,虽说现在还无朝廷任命,可明眼人都知道,裴寓衡定会高升,他走后,这县衙不就是小孙主簿的。
就算不为自己,为了孩子,他们也得巴结住裴寓衡,他要捐钱,那他们也捐!
我们白给的,什么都不要,都捐给江南,就当积德了。
咸满县的百姓也是开了眼界,那县衙门前密密麻麻的箱子,每一个打开,里面都是金灿灿的金子,他们何时见过这般多钱。
高公公跟着裴寓衡站在县衙门口,人也跟着激动起来,往常都是费劲巴拉管这些人借钱,何曾见过他们主动捐献,“好好好!”
裴寓衡一寻思也明白过来,招来小孙主簿和县衙所有的刀笔吏,就在县衙门口摆上桌子,记录着每一位捐献人的名字、籍贯、捐献数量。
有豪绅一伸脖瞧见自己捐献的数量被比下去了,就偷摸叫小厮回家再取,可排队捐献时却被拒绝了,一人只捐一次,裴寓衡还限制了数量。
给江南捐献的是心意,他不能让他们形成互相攀比的状态,让这场捐献变了味道。
贸易区的胡商,是最后知道消息的,等他们从贸易区匆匆赶回咸满县,豪绅们都已经捐献完毕,正在当场清点数量。
还有什么好说,裴县令都倾家荡产的捐献了,他们也跟着捐。
大洛商人地位低下,可他们也是人,没有他们买卖货物,百姓的生活必然会大打折扣,从身上拿出飞票砸下,看着刀笔吏写上他们的名字,他们心中升起一股自豪感。
谁说他们穷的只剩钱!
没有人舍得离开这里,裴寓衡同高公公商议一番,护送高公公而来驻扎在咸满县外的军队鱼贯而入,为这场捐献维持秩序。
可根本就不用他们维持,咸满县的人经过蔺主簿一事,早已拧成了一股绳,在知道跟在裴寓衡身边的人是洛阳女帝身边的高公公时,早就憋住了自己,必须得给裴县令涨面子。
都安静,都有序,都别闲聊!
这场浩浩荡荡的捐款,从早上一直到晌午,所有人就在街边随手买了张胡饼啃着,看着胡商一掏袖子就是一叠飞票,眼睛都要红了。
宣月宁从外面招了几个妇女和她一起煮汤,外面炎热,大家一直站在外面,可别中暑了。
等解暑汤熬煮出来,她重新换上自己好久没穿的胡服,踏着靴子,将其摆放在门口,免费发放给在场的百姓。
高公公一会儿看看清点财物,翻看账本的裴寓衡,一会儿看看为众人发汤忙得脚不沾地的宣月宁,欣慰之意无以言表,他有感而发,崔棱对他关门弟子的夸赞,当真不是虚的。
眼看着金乌西洛,豪绅和胡商都捐献完毕,咸满县的百姓们也蠢蠢欲动要尽自己的一份心意。
裴寓衡,他让人将箱笼锁上,账本封存,不再接受众人的捐赠。
百姓们怎么能干,群情激愤,从洛阳而来的军人们面面相觑,他们也是经历过大阵仗的人了,可真没见过,脸红脖子粗看上去跟吵架似的,非要往外掏钱的百姓。
他们辛苦劳作,靠天吃饭,如今正在休养生息,怎能掏空他们的家财,豪绅胡商的钱他可以要,他们的钱,裴寓衡不要。
“这些钱,我会用咸满县的名义捐献出去,诸位难道不是咸满县的人?”
他一身绯袍,红的刺眼,只一句话,就让生气的百姓们重新安静下来,令人啧啧称奇,也足以看出裴寓衡在咸满县百姓心中的地位。
高公公这时也说话了,“这些银钱,我必将其全部带至洛阳交由陛下,尔等放心。”
裴寓衡早在豪绅捐献时,就同高公公说了此事,高公公身边有军队护送,比他让王虎去安全百倍。
况且,他还是女帝身边的宦官。
他侧头,小娘子被晒的脸颊通红,端着碗递给前来要汤的百姓,垂下眼眸,他必要为月宁争出一条路来。
趁着县衙门口聚集了这般多人,高公公让身边小太监拿出陛下交由他的东西,他有意给裴寓衡抬身价。
“我奉命前来,告知诸位一个好消息,朝廷调令以下,从即日起,咸满县由县变成咸满州,裴县令有功官升两级,是为——咸满州州长。”
他话音刚落,掉针可闻,就连裴寓衡自己都没想到高公公前来是因为此事,高公公是日夜兼程赶来,崔棱从洛阳给他寄的信,还在路上,是以,他根本不知情。
高公公示意裴寓衡将官印接去,裴寓衡几乎是凭借本能将官印拿了去,那边的宣月宁手里的勺子已经掉进了锅中。
“纵使裴县令变成裴州长,可这官服还是不如绯色的好看,裴县令,接旨吧。”
大洛州长六品,绯袍五品以上才能穿,明显绯袍更胜一筹。
裴寓衡一掀衣袍,捧着官印跪了下来,所有的百姓也都跟着乌泱泱跪了一片。
高公公声音拔高,竟是能让在县衙门口的人都听见,他宣读着由宮燕儿亲手替女帝拟的旨意,肃穆威严。
待他读完,将圣旨放在裴寓衡的官印之上,这才道:“起身。”
越过众人,宣月宁望向裴寓衡,喜得她差点落下泪来,他也遥遥看来,红唇弯起,在她眼中,艳丽逼人。
寂静片刻,掀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声浪一波传一波,很快涌至咸满县四面八方。
“我们家的县要变成州了是吗?”
“恭喜裴县令升官。”
“傻,该叫裴州长了,要是没有裴州长我们可怎么办。”
“裴县令终于成州长了!这回叫那个眼里没我们的林州长用鼻孔看人,气死他!”
裴寓衡这里是由高公公亲自宣旨,而林州长那里,只收到了一张朝廷调令,即日起,他就要离开这个州,去往别地。
整个大洛,都没有由州变成县的,在他手里倒是开创了先河,在他收拾东西走时,全城上下无一人出来送他,来时怎么来,走时就怎么走。
而高公公完成了他最重要的事情,就要启程返回洛阳了,更何况还有大笔银钱要尽快交给女帝,他本想今日就走。
可金乌垂在天边,宵禁快到了,他此时出城,赶到第二个城池时,城门紧闭,只能在荒郊野地住一晚,只他一人倒是无事,可他身后的马车、牛车上还有众多的箱笼银钱,便在县衙再住一晚。
这一天,众人心情激动,无数人失眠了。
凡是捐款的人,无不庆幸,而那舍不得钱,当做不知道的人,想要再捐钱,得知裴寓衡不在收钱,已经全部搬上牛车,交由高公公,悔得肠子都青了。
裴寓衡谨记过犹不及这个道理。
因为高公公还在县衙,裴家人虽然开心,但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由宣月宁亲自做了一桌子菜,也不管什么新婚夫妻成婚之前不能见面的规矩,一家人齐齐整整围坐在一起,好好庆祝了一番。
此时此刻,宣月宁特别想念越州满齿回甘的琥珀酒,她要醉上一番都没有机会。
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半夜就开始下起,她抱着被子,有些睡不着,批上衣裳打开窗子,月光被遮住,外面阴沉一片,清凉的空气拂过她燥热的心,引得她打了个哈欠。
睡意上涌,她踱步到放置钱盒的地方,一摸摸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将其全捐了,说不心疼都是假的,不过总会赚回来的!
回到自己炕上,闭上眼睛她还在想,自及笄之后,事情就像不受控制般,已不知奔向何方。
作为新鲜出炉上任的裴州长,高公公要走,他自是要亲自去送,顺便也能考察一番农田。
宣月宁与他已有婚约,早在刚到咸满县,不,咸满州时,就习惯跟着他东奔西跑了,穿着胡服,就跟着来了。
那利索劲,看的高公公眼前一亮。
一行人,车队在前,已被军人团团包裹护送出去,裴寓衡则同高公公走在一起,宣月宁百无聊赖地坠在二人身后。
有百姓瞧见裴寓衡和宣月宁,就亲热的同他们打招呼。
“裴县,呸,裴州长,七郎,出来散步啊?你们二人的婚事何时办啊,我听我那口子说,你二人把钱全捐了,我这手里还有钱,你们拿着。”
宣月宁怕她打扰到高公公,就连忙拒绝:“使不得,使不得。”
“七郎,你不懂,这婚事对女人来讲就这么一次!可得办得风光。”
有人附和:“就是,裴州长不收我们钱赈灾,我们还商量着,凑钱给你们二人办婚礼,你瞅瞅你们,过得啥日子,一个州长,一个开着皓月坊,竟然连成婚的钱都没有。”
“正是,这些钱都是我们的心意,七郎你快收下。”
人们团团围住宣月宁,却是没有人去拦裴寓衡和高公公。
裴寓衡挑眉,和高公公一起停下转身,就发生在他们身后的事情,如何会听不见。
宣月宁急得满头汗,“不可,我们哪能要你们的钱,我们自己有呢!”
“可别骗人了,那媒人都说了,你们俩钱袋都比脸干净,我们手里钱不多,就几个铜板,你怕啥,拿着!”
“对,拿着!”
他们纷纷解下钱袋要塞到她手心,她左躲右躲,无处可躲,身前身后全是人,而且听说是凑钱给两人办婚礼,都加入进来。
她眼尖的看见在不远处看热闹的裴寓衡,也顾不得高公公在,指着他道:“我是没那个胆子要的,裴州长就在那,你们给他!”
百姓们伸出的手一顿,然后更加猛烈地往她怀里塞钱,“好七郎,你可莫要害我们,我们可不敢将钱给裴州长,你就受累拿着吧,反正都是给你二人的。”
宣月宁气得直跺脚,“你们,你们太过分了!知道他不要,非给我,回家我就得挨训。”
而后猫着腰钻出人群,爬上了马车,“快快,赶紧走。”
车夫为难,“七郎,都是人,走不动啊!”
“往回走,回县衙,不,州府府衙!”
宣月宁掀开车帘,冲着外面的百姓道:“大家的心意我们领了,但万不能要你们钱,你们给我也不会要的!”
刚说完,一个钱袋飞来,直冲面门。
她赶紧偏头躲了,心有余悸的看着那个差点毁她容的钱袋。
有人开头,立刻有人学了去,钱袋纷纷砸向马车,宣月宁在车厢里抱头,“你们别扔了。”
“七郎,你往马车里面躲,别砸到你!”
宣月宁注视着车厢里颜色各异、甚至有些被缝上补丁的钱袋,她拿出打开一看,里面就只有十个铜板,可这十个铜板,兴许是他们一家子的几天的口粮。
外面吵吵嚷嚷,都说着要他们得把婚事好好办了,他们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样了。
你们可一定要过的幸福啊!你们可是他们心中的光啊,一定要一定要过好才行!
她捏着钱袋,鼻子一酸,视线模糊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双睫,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死死捂着嘴。
傻不傻!
他们是不是傻!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咸满州的州长,有朝廷俸禄,一个开着日进斗金的皓月坊,现在是将钱都捐了出去,可以后还是能赚回来的。
怎么,怎么就把他们自己手里的钱给凑给他们了。
真讨厌!
讨厌死了,她眼睛好像坏了,这泪怎么也止不住。
马车终于动了,极为缓慢地原路返回。
而裴寓衡和高公公被人群挤出去,离宣月宁越来越远。
“让公公看笑话了。”
“哪里,”高公公又追问了一番为何人们管宣月宁唤七郎,得知人们是故意这样叫的,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得民爱戴啊!”
马车被宣月宁带回了府衙,裴寓衡只能将高公公送到城门口。
高公公笑眯眯的瞧着他,越瞧越是欢喜,提点道:“裴州长快回去吧,我等着吃裴州长的喜酒。”
裴寓衡若有所思,“公公,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