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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满县风霜
从草木吐芽至绿荫葱葱,周围的景象就像在高温中烘烤过般的扭曲,离开越州时刚过新年天寒地冻,到洛阳桃李芬芳,如今他们坐在咸满县中,感受着狂风刮在脸上的痛觉。
那风不只像刀子不分人的全方位攻击,里面还夹杂着黄沙,用手一摸就是一脸土。
就连残破的城墙都不敌这风的呼啸,露出下面坑坑洼洼的砖头。
越州清新、洛阳繁华,可这咸满县给宣月宁的初始感觉就是落后、破败,人人都拖着沉重的步伐,干枯的面皮上不见一丝喜气。
好在一家人都是吃过苦的,从长安到越州一路,什么没见过,就连裴璟昭和裴璟骥都老老实实待在宣夫人两侧,让吃饭吃饭,让睡觉睡觉,乖得不得了。
按理裴寓衡已经是一县县令应先去拜访掌管咸满县的州长,然而入城之后的种种景象让他们心惊的同时,也升起了警惕。
索性就在城中找了家干净的客栈先行住下,也没声张县令就在他们当中,孩子还小,宣夫人又是寡妇,宣月宁自己收拾了一番,打扮成个小郎君就黏在裴寓衡身侧,纯当没看见他那无奈的神色。
咸满县的路不好走,宣月宁的鹿皮小靴不一会儿就覆了一层沙,鞋底还沾上了泥,她对着干净的地面蹭了蹭,悄悄抬头望去。
她一路全都是跟着裴寓衡走的,果然见他紧抿着唇,那脚简直无处安放,最后放弃挣扎了视死如归般不再管它。
干净、舒适,那是在有条件的时候才能提的要求,没有条件,裴寓衡便会强迫自己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往常和裴寓衡日日待在一块儿,宣月宁感受不到裴寓衡的变化,但自他去州学求学,后又准备科考、出门赴宴,有了距离之后他身上的成长就突显了出来。
少年郎君也是一个会隐藏自己心思的人了。
两个人就看似漫无目的得绕着咸满县走了一圈,越州和洛阳的布局都同长安相似,方块状的坊连成一片,而咸满县……
坊是什么东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这是几处民家,一会儿就碰见死路,刚开始还认真记路的宣月宁,放弃挣扎了,踩着裴寓衡的影子跟在他身后,反正有裴寓衡,丢不了。
走累了,他俩就寻了处地吃饭,两个铜板就吃的肚饱溜圆,这可是在洛阳想都不敢想的,省了不少钱的宣月宁,眼睛都眯起来了。
裴寓衡不像她,自己只吃到饱腹就不再进食,反而认真听着大家的议论声。
“你们说这新来的县令能在咱们这待多长时间?”
宣月宁扭了扭头,见说话的是一位衣裳单薄两鬓斑白的老者,她还欲再看,裴寓衡敲了敲桌子,她只好先把自己这口饭吃完。
那边的人显然已经激烈讨论上了,一个人满脸不屑,“能多待上一年我就算他厉害,你们还看不明白,咱们这就留不住人。”
这话一出,便是一静,除了宣月宁照旧吃饭的声音,再无其他,她拿着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还好有人再次开了口。
“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就算来了县令老爷又能怎么样,还不都是些没本事才会被打发到咱们这来的,他们才能在咱们这待多久,还能真跟蔺主簿掐上,当然是像前几个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是可怜王家那两个兄弟了,他家大朗拼死拼活赚钱供小的那个读书,就想供出个进士来,据说人家也争气,回回考试名列前茅,哎,若是能参加这次的恩科,想来能金榜提名。”
“蔺主簿他家那个儿子简直不是人,活活把人折腾死了,该天杀的!”那人说着已经起了火气,一巴掌拍在木桌上,差点将桌子拍散架了。
“我看还等什么县令,他不讨公道,我们自己去讨,这些年老子可真是受够他们的鸟气了!”
一人相呼,百人应。
被宣月宁认为是行尸走肉的咸满县人们,当着她的面,给她上演了一番什么是“绿林好汉”,一个个撸着胳膊就要打到蔺主簿那去。
宣月宁一口饭噎到了嗓子眼,咳的脖子都红了,裴寓衡挑了挑眉,没管那边已经说出火气的人们,伸出手来拍着她的后背,待她不咳嗽了之后,喂了她两口水就带着她走了。
她捂着脖子,小脸上红晕尚在,看他一直走在前面都不回头,拽住他的袖子问道:“那帮人会不会真冲到县衙里去?”
裴寓衡袖子被拽,手指微微蜷曲,慢来来等她道:“不会的,我观刚才吃饭时有人还安稳坐着,会把他们的怒火平息下来的,不过,那不满积攒到一定程度也快了。”
“恩?”宣月宁不太明白,看他要解释抢先来了一句,“你说详细点。”
“咸满县的位置经常受战乱骚扰,你看那些人一个个骨瘦如柴的,但要是真有战事,他们不比军队差,不过是被蔺主簿经久的劳累磋磨,刚才听他们之言,他们也曾寄希望于县令,但总是失望,当对蔺主簿的不忿积攒到一定地步,又没有人为他们出头,势必生乱。”
他说着见她一脚踩在泥坑里,忍不住抽抽眉尾,继续道:“而军队又驻扎在这附近,若是他们闹事,只怕血流成河。”
宣月宁一经提点瞬间懂了,她不过是刚来咸满县,被这个县的贫困所震惊,先入为主,只觉得百姓麻木,却漏算了他们因着战乱能忍常人不能忍,而当他们一但不能忍,想要推翻蔺主簿,首当其冲受到伤害的就是裴寓衡。
他可是县令啊,统治之下出了事,要问责的,就知道洛阳那些人没什么好心眼,给安排这么个烫手山芋。
“那我们怎么办?”
裴寓衡没回话,反而拿出汗巾,忍无可忍蹲下身要给她擦干净靴子。
宣月宁退后一步,不小心又踩到了水坑,他低着头看不真切表情,不过她觉得,离生气也不远了,急忙往旁边走了两步,“没事,一会儿回去我自己弄,在外面也擦不干净。”
他伸出手隔着靴子握住她的脚腕,“别动。”
被他误会生气的脸,反而一片冷静,压着他自己都看不清的心思,“大概给你擦擦,走路看道。”
说是大概擦擦就真的只是拂去灰尘,另外将靴子上的泥土弄掉。
恢复了自由的宣月宁,不自在地跺跺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有些不对劲,修长的手指伸到她的面前,上面沾上了给她擦靴子时碰到的泥土。
她看着他,伸出手戳了一下,还疑惑的嗯了一声。
裴寓衡默了默,“汗巾,我的脏了。”
她眨眨眼将自己的汗巾放在他手里,小声嘟囔一句,“那你直说,还伸什么手。”
声音小,架不住两人距离颇近,让他听了个真切,擦手动作一顿,将汗巾放回自己袖中道:“回去吧,做准备去州府。”
这是在回宣月宁那句怎么办,一路上宣月宁避着水坑,走得可谓小心翼翼。
三日后,裴寓衡和宣月宁将整个咸满县摸了一遍后,赶往州府拜访,州府在离咸满县不远的地方,坐上马车走上半天就能到。
哪知他们还未到府衙就被拦了下来,探头一看,府衙门前一众衙役正包围着一个男子狠狠打着。
宣月宁跳下马车,问旁边的人发生了何事。
那人指着被衙役打的奄奄一息的男子摇头叹道:“从咸满县来的,说要状告蔺主簿包庇其儿杀人。”
这熟悉的名字,让她回头和裴寓衡对了个视线,又问道:“那郎君可是王大郎?”
“哎,正是,你们认识他,赶紧劝劝,民告官哪那么容易啊,小心将命都丢了。”
宣月宁挠挠头,她一副男子装扮,让人一看就是会心生好感的俊秀郎君,放下身段作揖,问王大郎的兄弟究竟是怎么被害死的,那人也就告诉她了。
“咸满县蔺主簿的儿子平日最爱娈童,王大郎的弟弟天资聪颖,人又聪明懂事,坏就坏在,长得也好看,纵然跟娈童搭不上边,可那种人,不就喜欢把读书人……”
裴寓衡面色骤变,上前一把将宣月宁扯到了身后,对其道:“多谢郎君,这污耳朵的话,就无需同我兄弟言了。”
那郎君被裴寓衡吓了一跳,忙摆手。
宣月宁在后面扯着裴寓衡的袖子,她可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娘子,不用处处小心,自然也就没看见裴寓衡更加阴沉的脸色。
“哎,那怎么衙役还打上他来了呢?州长都不管的吗?”
那郎君看看裴寓衡又看看宣月宁,最后道:“州长?咸满县自家的事,那哪能管,话说两位郎君都是天人之姿,若是咸满县的,还是小心为上。”说完,就钻进人群中再也消失不见。
连掌管咸满县的州府都不管,可想咸满县的人们受了冤屈无处伸是个什么滋味。
而这州长要不是明哲保身只观望,要么和蔺主簿一丘之貉。
看已经被打成血人的王大郎被衙役扔了出去,他的同伴从人群中钻出,七手八脚敢怒不敢言地将他抬走,她觉得,后者才是吧。
等人渐渐散去,裴寓衡和宣月宁才上了前,可哪想递了帖子和任书,却没见到州长。
门口的衙役将任书归还只道:“州长正忙,让你们在此等候片刻。”
他们早上出发,如今已经晌午,还不知州长什么时候能不忙,若是回去的晚,等他们到咸满县就先宵禁了,难不成大晚上要睡在外面。
裴寓衡冷然着一张脸,突的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