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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黄河水一夜的咆哮,人们站在塬顶上看到了天明。灰色天空下的原野,道路没有了,滩地变成了一片汪洋。人们从露在水面上的一行电线杆,辨认出河滩的位置。树梢露在水面,一堆堆漂在水面上的柴草、衣物、家具,在波涛中起伏,顺流而下。
一具具尸体在水里漂流,有的抱着一根檩条,有的背上还绑着木箱,大多数尸体都是赤条条的一丝不挂……
暴雨过后又变成了绵绵秋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姜沟村笼罩在一片濛濛水雾之中,地上到处是淙淙的流水,又稠又黄的水流顺着沟沟道道或急或缓地向低洼处涌去。
沉寂的知青小院,笼罩在一片死亡的气氛之中,顾罡韬心事重重地倒在土炕上。自从昨天早上送走了黛微,仿佛有一种预感,心里一直感到莫名其妙的惶恐,这是一场百年不遇的灾难,黛微那里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得不到任何消息。
临近中午了,雨还没有停歇的迹象。云层很低,压得人喘不过气。天星和淘气串门子去了,浩楠和辛弦被大雨阻隔在县城,一时半会儿不能回来。他穿上雨衣,想去外面透透气,顺便买包香烟。
人往往有时候会对最亲近的人的遭遇产生一种直觉,虽然他们不能见面,甚至远隔千里,然而这种直觉对事情的判断往往非常准确。不知道为什么,几乎一夜未眠的顾罡韬突然预感到黛微是来向他作最后道别的,她走了,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那就是永别!
由于下雨,供销社里挤了很多人,他要了一包“宝成”烟,本想再买点别的,因为空气污浊又走了出来。刚准备下台阶,突然听到远处有人急促地喊他。顾罡韬回头,看到赵小安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罡子,不好了!”
顾罡韬本来就心烦意乱,看到赵小安的狼狈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吼道:“你咋呼啥呢,有话就说!”
赵小安跑到跟前,甩甩湿漉漉的头发,稳稳情绪说:“刚才去找你,院子一个人都没有,估计你来这儿了。”他目光怯怯地望着顾罡韬,“听说昨天发洪水咱公社死了三百多个,高坎一个大队死的人最多,一次就冲走了四十多个!”赵小安平时说话就不利落,一着急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了。
望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顾罡韬只好安慰道:“没人逼你,慢慢说,慢慢说。”
“听……听说还冲走了一个女知青!”
“女知青?”顾罡韬眼睛一瞪,两道浓眉紧锁,这是他发作的前兆,“你说这话,是啥意思?”
望着顾罡韬恶狠狠的神气,赵小安绊绊磕磕地说:“这……这就不清楚了,反正是冲……冲走了个女知青。”
顾罡韬扳过赵小安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他:“你真是个废物,连个囫囵话都不会说!”
在顾罡韬的威逼下,赵小安仿佛自己做了错事,甚至就是自己谋害了那个女知青,急得满脸通红,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其实,真正的爆炸性消息是供销社门前几个社员的对话。
“唉!这场大水太怕人哩,高坎公社死的人最多,听说还有个洋学生。嗨,娃真可惜,都考上大学咧。”
刹那间,顾罡韬像被流弹击中,大脑一片空白,足足有五分钟的时间,才渐渐恢复了理智,他心里喃喃着:“高坎公社……洋学生……”他三下两下脱掉雨衣,甩给赵小安,径直向黄河滩奔去。一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跌倒了再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到塬顶,只见乌云在头顶翻卷,宽阔的河滩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水面,仿佛整个大地都向深渊滚落……
顾罡韬孑然一身,伫立在塬顶。他身上糊满了泥浆,赤着一只脚,左手抓着一只泥乎乎的鞋。他脸色乌青,眼露凶光,要是有路人忽然望见他,准会以为是黄河滩的孤魂野鬼。
不知道傻傻地站了多久,顾罡韬才满身泥浆地返回知青院,屁股还没挨着炕沿,就听到院子里脚踏在泥地上的啪哒声,脚步声直响到屋檐下,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顾罡韬暗忖着,等待屋门被推开的声音,但屋门没有动,过了很久,才听到“嘭”地一声,门被推开了。眼前出现的人让顾罡韬呆若木鸡,一向活泼可爱的淘气几乎变成了女鬼,她脸色煞白,目光呆滞,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浑身上下都在滴水,黑色的搭扣布鞋和白色的尼龙袜沾满了泥浆。淘气茫然地瞅着顾罡韬,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她紧盯着他,紧紧咬住嘴唇,最终,压抑不住的哭声还是从牙缝里爆发出来。
顾罡韬仰面躺在炕上,两眼呆呆地望着黑洞洞的屋顶。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雨停了。浓黑的乌云仍然沉甸甸地堆积在空中。齐浩楠和辛弦从县招生办回来了,看到他们,顾罡韬忽地从炕上跳下来,两只手像钢钳般紧紧抓住浩楠的胳膊,像抓住了救命草似的久久不肯松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在燃烧,他希望齐浩楠能亲口告诉他,黛微遇难全是谣传,是一场虚惊。辛弦怯怯地躲在齐浩楠的身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齐浩楠呆若木鸡地站着,两股热泪从脸颊奔涌而下,两人猛地抱在了一起。淘气无法控制地扑向了辛弦,用沙哑的嗓音哭喊着:“黛微呀……”辛弦只觉得晕眩重滞,四肢无力,泪痕挂在她的眼角,她跌坐在炕沿上,让压抑已久的悲痛嚎啕着爆发出来……
第二天中午,顾罡韬、齐浩楠、辛弦、赵天星、淘气一起来到了高坎村。一路上,东南风吹得一阵紧似一阵,天空中乌云散开,大有放晴之势,原野上缭绕着雾气,飘飘悠悠地弥漫到塬顶。
高坎村的青壮劳力一次就死了四十八个,整个村子被此伏彼起的嚎哭所淹没。顾罡韬在黛微的老房东和大队干部的陪伴下,来到了紧邻村东边的田野中。
为了让死者的亲人们有个祭奠的地方,生产队连夜堆起了四十八座衣冠冢,每个坟墓前立着一块二尺多高临时制作的墓碑,黛微的坟冢在最东边,可能是因为死者的特殊身份,黛微的墓碑显得更大一些,上面写着“贫下中农的好女儿黛微之墓”。
顾罡韬来到墓前,齐浩楠紧跟在后面,他担心顾罡韬会过于冲动,干出什么傻事。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此刻的顾罡韬非常镇静,他站在坟墓前,仿佛泥塑木雕,一动不动。看着墓碑上的一行字,黛微的形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孩啊,她好像永远也不懂得忧愁,即使哭泣都显得那般可爱。高兴的时候,她会俏皮地歪着头,露出甜甜的笑容,像一朵盛开的玉兰花……顾罡韬耳旁响起黛微熟悉的声音:“罡子,我知道你是条汉子,一定要珍重啊!我会在一个非常宁静的地方永远等待你……”
泪水溢满眼眶,顾罡韬强忍着一触即发的伤恸,透过薄薄的泪雾,他仿佛看到黛微就躺在墓穴里,安然入睡。
她永远地离他而去了。过去、现在、未来,整个生命中的全部悲痛凝聚在了这一瞬间,人生最宝贵的一切就这样早早地结束了吗?顾罡韬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狂吼一声扑上坟头,压抑已久的悲痛如同火山般爆发了。
顾罡韬怎能不悲痛欲绝,这些年来,他和她深深地相爱着,刚刚尝到情爱的禁果,命运之神却把她拽走了。黛微的死犹如宇宙间的黑洞,把他的精神、他的力量,以及他的希望和憧憬,瞬间拖入万丈深渊!
风吹着坟头上的花圈窸窣飘摇,祭奠的人们陆续散去,凄冷的墓地里只剩下顾罡韬、齐浩楠、辛弦、淘气和赵天星。
就要离别了,顾罡韬在心里默念:黛微,可怜的黛微呀,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静静地待着,不要怕,不要觉得孤独,我会时常来看你的……
顾罡韬像得了场大病,深陷进眼窝的双眸,蒙上一层绝望的灰翳,陌生人乍一看到他,都会暗暗吓一跳。黛微死了,他也像要死去,有一阵子看上去他真的像是活不成了,躺在炕上连喘气都呼呼作响,眼睛一天到晚半闭着,也不吃东西,每次都是赵天星和淘气把他拉起来,强迫他吃两口饭。
顾罡韬足足在炕上躺了一个星期,学校报到的日期不容耽搁,辛弦和浩楠都走了,这一星期里,淘气和天星天天守着他。为了调整他的心态,把他从悲痛欲绝的泥潭里拉出来,淘气总是变着法儿翻新花样,捏煮饺给他捞第一锅,摊煎饼给他尝头一张,连刚启笼的红苕都给他拣皮最红模样最顺眼的。
遭此打击,顾罡韬常常自怨自艾:母亲为什么要生下我来,不生下我,我在人世间不就不必遭这份罪了吗?下乡以来,他时时遭受陈长太有形无形的欺辱,久而久之,甚至已经习惯了自己所处的屈辱地位。尽管他心里头也曾气恼,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回感受到无边的绝望,他甚至想要杀人。不是吗?失去亲人的痛苦,艰苦清贫的生活,繁重的体力劳动,精神上的苦闷,心灵深处锥刺般的创伤,不可预知的未来,使得只有二十二岁的顾罡韬滋生了可怕的念头。
当他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小屋里,在烟雾中逃匿自己的时候,有好几次他似乎感觉有人敲门,感觉外面有人轻呼他的名字,当他跳下炕去开门的时候,门外却空无人影。
一段抽筋剔骨的日子终于熬过去,顾罡韬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从早到晚除了吃饭,嘴都懒得张一下,总是默默地坐在那儿发呆,记性也差了,常常套好大车,还找不到吆牲口的鞭子,没精打采地坐在车辕上,无力地晃动着鞭子,尤其是那双眼睛,所有凝聚着坚毅直率的灵光神韵全部消失殆尽,像太阳底下晒蔫的茄子。
中秋之夜,天空一碧如洗,吃罢晚饭,顾罡韬想出去走走散散心,信步来到村外的谷子地里,躺在刚刚收获过的田埂上,任凭呼呼的野风吹乱他的头发,恍惚间,他似乎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的哭泣声,声音若有若无,渗透在四周的空气里。他惊疑地扬起头,“噢,是树叶抖动的声音”,他自言自语着,从怀里摸出了心爱的口琴,想让风儿把他的琴声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皎洁的月色渐渐变成了一群缤纷的蝴蝶,在他面前翩翩起舞,蓦然间,蝴蝶组合成了一张美丽的脸庞。这是黛微的脸,她调皮地对他微笑着,连眼睫毛的颤抖都能感觉到。她嘴里呢喃着什么,但没有声音,这好像是她过去某个瞬间的形象……
顾罡韬拼命向她喊叫,但发不出声音。不过,她肯定会看见他的泪水……虽然他在声嘶力竭地哭喊,那张迷人的笑脸依然随着蝴蝶飞去,最后消失在一片缤纷之中……
天空,原野,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皓月当空,四周一片静谧,顾罡韬全身颤抖起来,他强迫自己坐在田埂上,双腿盘得紧紧的,双手握在一起,夹在两膝之间,这样子仿佛是在向神灵祈求什么。终于,他的耳朵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波涛声,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夹杂着刺耳的呼啸。他一动不动,抬起头,看见遥远的黄河滩上亮起一片光点,这一颗一颗像玉珠般的光点慢慢连成了一个很大的光环,光环向他这边移来。他渐渐看清,光环中站着一个少女,确实是一位少女。然后,一眨眼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陷入一片黑暗。
顾罡韬猛地跳起来,发现月亮已经高高挂在天际,夜空中星星在闪烁,远处黄河的涛声似有若无。
他的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从头到脚淌着虚汗。发生了什么事?他问自己。刚才那一切为何如此蹊跷,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一种无名的恐惧袭遍他的全身。他抖了抖身上的土,摸索着向村子走去。
月光下的旷野阒无人迹,满目荒凉。仿佛走到尽头,再多跨出一步,便会掉进另一个世界。那么,人从这一个世界走到另一个世界竟是如此简单吗?从阳间到阴间不过是一步之遥啊!
知青小院的门虚掩着,顾罡韬轻手轻脚地推开,踮着脚尖走回自己的小屋,屁股还没挨上炕沿,屋门就吱地一声开了,淘气端着一盆热水走来,轻声说道:“你走累了,好好泡泡脚,天不早了,明天还要干活呢!”
顾罡韬像个听话的孩子连连点头,一股暖流直冲心房。淘气关爱的举动,使他又联想到了刚才的梦。他感到今天没白转悠,无论这是一场梦还是什么,今后他都能以更豁达的态度来看待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