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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孬被捕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尹松的耳朵。一直躲在韩城的尹松,为了安慰父母,决定铤而走险回西安。
尹松知道这次犯下的案子不小,自己又是主谋,如果被逮着,非坐几年大牢不可。
远处传来汽笛声,火车缓缓驶进山区小站,还没停稳,尹松就瞄准一个敞开的窗口,像捕猎的猫一般纵身一跃,钻进车厢。
车厢里一片嘈杂。过了醍醐,乘务员开始查票了,后面还跟着警察。尹松没有票,而且负案在身,他缓缓地从7号车厢走到8号车厢,神经却高度紧张。他不清楚公安的意图,应该仅仅是查票吧,但是万一呢?做贼心虚啊,尹松责备自己不该搭乘火车,可现在太晚了。
尹松已经退到了9号车厢,乘务员跟公安越来越近,车正在全速前进,跳车是不可能的,他用余光扫视车厢,突然眼睛一亮,瞅准身边的一个空位,闪身就坐在上面。
“呀”地一声轻叫,把尹松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是个姑娘,穿着绿色套头毛衣,脖子瘦长挺拔,支撑着她漂亮的面庞。
“哎,对不起,把你的脚垫了!”姑娘揶揄道。
尹松这才知道自己踩了姑娘的脚,想到刚才的失态,心里轻轻骂了一声笨蛋,赶紧向姑娘道歉。
姑娘上下打量尹松,从对方那一头长发、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和脏兮兮的板鞋,认定他是个知青,而且属于不安分的那种。
尹松也在打量对方,从说话的语气、穿戴举止看,也应该是个知青。情急之中,他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朝姑娘低声吼道:“我跟人打架了,黄皮追我!”他的声音不怒自威。
姑娘反应敏捷,立刻明白了,她望着不远处的公安,又看看身边的尹松,像哄孩子似的嚷嚷着:“你要听话,好好睡一觉。”姑娘的举动让尹松心领神会,他迅速趴在茶几上,佯装睡去。
姑娘怕对面那对农民夫妇泄露天机,又将一把糖果塞到他们手里。
乘务员来了,姑娘开始在身上找车票,却怎么也掏不出来。乘务员拍拍睡着的尹松,姑娘赶紧说:“那是我同学,睡着了,发烧呢!”
“票呢?”乘务员跟公安的神情很明白,发烧不关我事,但是车票一定要看。
姑娘终于掏出了一个小本本。
“这是什么?”乘务员问。
“我是知青,还没到年底分红的时间,先拨点儿工分行吗?”姑娘都快要哭了。
“这,这是火车,没有这规矩!”乘务员公事公办。
听见这话,姑娘心中窃喜,危险已经过去,但是演戏就要演到底:“我们下乡的地方穷得一塌糊涂,起早贪黑干一天,一个劳值只有九分钱,瞧我这男同学,平整土地竟能晕倒在工地,高烧四十度都不肯……”
姑娘用略带哭腔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
他们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说:“当知青真是可怜,工分本你收好,你俩的车票就免了。”
紧张的气氛终于过去,尹松抬起头,朝姑娘送去感激的笑容。
姑娘也朝他回报一个笑,随即脸微微有些泛红。
“你救我不怕露馅?”尹松问。
“怕了就不做,做了就不怕。要不是看在知青份上,说不定我还会帮黄皮抓你呢!”
尹松笑了:“我没有看错,太让人佩服了,你在哪儿插队?”
“合阳。”姑娘回答,想了一下问道,“要是刚才我的把戏被识破,你会束手就擒吗?”
“那要看具体情况了。如果只是查票,大不了多磨一会儿嘴皮子,再给他个胆,也不敢把我推下去。如果想对我下手,那可就不客气了。”尹松冷冷一笑。
“为什么?”
“为什么?难道我会束手就擒?”言罢,尹松像变魔术似的从腰里抽出匕首,“这玩意儿也不是吃素的。”
女知青脸上的镇静却让尹松大感意外。
“哎,让我欣赏一下你那玩意儿好吗?”
尹松收起匕首,摇摇头说:“这可不是你玩的。”
“没劲。”女知青生气地将脸拧向一边,嘴里嘟囔一句,“井底之蛙。”
看她真生气了,尹松用身子挡着,将匕首递到她手上。姑娘从容接过匕首藏到身后,突然换了副面孔:“现在我郑重宣布,这玩意儿属危险品,必须依法予以收缴。”说罢转身将匕首扔出了窗外。
“你——”尹松勃然变色。
女知青嫣然一笑:“犯得着这样么?你下车可以再搞一把。可你听好了,这是你走向迷途的信号!”她用手指轻轻在尹松的太阳穴上点了一下,“现在不是玩这个的时代了。”
她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绿色毛衣下隐约透出乳房的轮廓,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一枚发卡,单眼皮下是一双沉静的眼睛,挺直而秀气的鼻梁,薄厚适度的嘴唇更显出自信沉稳。
尹松自觉失态,换了口气诚恳地说:“真够哥儿们,到西安我要好好地谢你。”
“嗨!跟真的一样,谁跟你是哥儿们了?我是不忍心让你落到黄皮手里,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是何许人呢?”姑娘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笑容,将目光停留在尹松脸上,这种专注的目光使尹松感到不安,觉得她在透视自己,眼神敏锐而略带嘲讽。
“我俩像是前辈子的机缘啊!”
“油嘴滑舌。”她忍不住笑了,脸上泛起两片红晕,“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发现你身上有不安分的因素。不过嘛,倒是挺个性的。”姑娘声音很柔和,她望着尹松的侧影,心想,一路上有这么个威武的小子做伴,不仅不会寂寞,而且绝对安全。
“呜——”火车一声长啸,在寂静的山沟里听起来格外激昂。外面下雨了,雨雾中,崇山峻岭在车窗外迅疾闪过。
为了忘掉自己的处境,尹松又开始没话找话了,他轻声问道:“你问我是何许人,那你呢?”
姑娘用手支住下巴,静静地望着尹松,目光清澈如水:“我叫欧阳曼。”
“欧阳曼,这名字挺有诗意。”
“那你呢?”
“我叫尹松,新西北中学的,在荔县姜沟村插队。前一阵子跟农民打架,伤了人,出来躲一躲。”他不愿意提起偷羊的事,在姑娘面前太不光彩。
“打架,伤人,挺勇敢啊。”欧阳曼用嘲讽的目光望着他。
“我从小就不安分,爬树翻墙样样行,放学回家几乎都没走过平路,到农村后就更无法无天了。”他停顿了一下,脸上显出炫耀的神色,“去年秋天,我和几个哥儿们用一根绳把胳膊连在一起,横渡黄河到山西那边还赶过集呢!”
“是吗?”欧阳曼来了兴致,牵着绳子过黄河,她可是头一次听说,她觉得尹松身上有一种侠气傲骨,“要是洪水来了怎么办?大浪把绳子冲断了怎么办……”她几乎一口气问完了一大串疑问,逗得尹松哈哈大笑。
“这算什么,想听刺激的,几天几夜也讲不完。”
“那你就先拣最精彩的讲。”
“讲是可以讲,只怕把你吓坏了。”
“不会的,告诉你,我们队上的男知青偷鸡,我还提块半截砖放哨呢。”
“是吗?你不怕?”
“有啥怕的,一想到鸡腿就不怕了。”
一说到鸡,尹松一下子来了精神。“为报答你的鼎力相助,我来讲一个精彩的故事,好吗?”
“好,我洗耳恭听。”
“我曾经有一块熊猫牌手表,我同学大孬想扎势,整整给我献了一礼拜的殷勤,我终于同意他扎两天势。”
“当天晚上他就去邻村偷鸡,月亮特亮,当他挽起袖子,将手伸进鸡窝的当口,发现手腕上戴着表,他当心把表蹭坏,把表摘下放在鸡窝旁的砖台上,偷鸡很成功,却把表……”
欧阳曼瞪大眼睛道:“表,一定是忘在砖台上了!”
“对,你太聪明了。”尹松点燃一支烟。
第二天一大早,他壮着胆子敲开了农民家的门,一老头从门里闪出脑袋。我那瓜同学抓耳挠腮,“老大爷,你,你家丢没丢鸡?那老头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
“太逗了,我要是那老头,头晃得比他还厉害。”她收住笑容,望着尹松。“讲呀,车到西安还早呢。”
“让你见笑了,知青走到哪都冒傻气。记得我第一次坐这趟西韩线火车,也是跟我那瓜同学,每人提一大旅行袋的鸡。坐这趟车的知青没一个空手。到了中午,更热闹,竟不知谁的鸡,还‘咯咯咯’下蛋了。这个说是我的鸡下的,那个说是我的鸡下的,争执不下,只有用拳头一比雌雄。一路上打得难解难分啊。下车了,我那瓜同学捅捅我的胳膊说,伙计,你跟人争啥,咱偷的鸡全是公蛋子。我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你狗日的咋不早说……”
“哈哈哈,真是雌雄不分哪”。欧阳曼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喘不上气来。“冒傻气,干傻事,是我们知青的专利。若干年后,会有人把他写成小说流传于世的。”
尹松收住笑,悠悠地吸着烟,大胆迎上她的目光,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温柔的欧阳曼竟是这般另类,此人真不可小视。但是尹松并不知道欧阳曼此次回西安的目的,便大大咧咧地问道:“你这次回西安是躲避春耕吧?拉架子车的味道不好受。”
欧阳曼白了他一眼,然后望着窗外,用手指在凝结着淡淡雾气的玻璃窗上画出了“西安外语学院”的字样。
“外院!”尹松惊讶得吐了下舌头。
“是的,我命运不错,上星期接到的通知书。”
“外院?好家伙。”
“咋啦?”
尹松伸手在自己脑门上拍了一下:“我现在连二十几个英语字母都写不到一块。”
“你不是笨,是脑筋尽想歪门邪道。”
“你挺会宽慰人的。”
“错了,我只宽慰我认为有可塑性的人。”
“那我是可塑之人了?”
欧阳曼嗔道:“你嘛,如果生在古代,可以当个侠客。《堂?吉诃德》看过吧,你做骑士就挺合适。”
尹松傻呵呵地没有听出话里的味道,还问:“是吗,请继续赐教。”
“我哪敢赐教尹大侠啊,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么一个聪明人,为什么不走正道?也不晓得你爸爸怎么教育的。”
“我爸?”这句话说到了尹松的痛处,于是一五一十,将老爸如何在“文革”中挨整,自己如何寻仇,又如何被关押,向欧阳曼说了个清清楚楚。
“上学那会儿,我爸天天挨整,哪有心情教育我?插队后你也知道,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是个屁话!后来我就出事了,混成如今这模样。”尹松长叹一声,“我家祖上在上海滩有一座楼,一解放就送给了政府,我爸一腔热血,从大上海参军到新疆,后来转业,我妈是西安人,我爸跟着我妈回到西安,我生在新疆,长在西安,祖籍又是上海,这也是让我不安分的因素吧!”
“是这样啊。”欧阳曼眼里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冒昧地问一句,你除了打架斗殴,泅渡黄河,为父寻仇,还有啥别的爱好?”
尹松想了想,缓缓道:“其实我最大的爱好是踢球,但是我命不好,要不然,凭我的速度、技术、爆发力,是可以进省队的。”
欧阳曼深深打量着尹松:“不须介绍,我已经看出几分了。除此之外,你是否还有点儿音乐天赋,听你说话瓮声瓮气的,应该是男中音吧!”
尹松朗朗地笑了:“我真不知道我属于什么音,但有一点我很自信,唱歌起码是不跑调的。”
“看我没猜错吧?你喜欢什么歌,民歌还是美声?”
“别拿我们大老粗开心,我不过高兴的时候随便哼哼几句,记不住歌词。”尹松字斟句酌,“比如苏联歌曲《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都很好听。”
“那你给我唱几句?”欧阳曼笑盈盈地期待着。
听见这话,尹松半闭起眼睛,开始酝酿感情,他耳边仿佛响起《三套车》的旋律。他的情绪已经进入了一种氛围,他把音域调整到中音区,轻声唱起来: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唱完一节,尹松有些激动:“每当我唱起这首歌,那辽阔的草原,波涛汹涌的伏尔加河,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以及赶车人眼里悲伤的表情,就会浮现在眼前。”
欧阳曼无语,她没想到眼前这个男人的歌声竟有如此的感染力,寥寥几句话,竟勾勒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面。她凝视着尹松,目光中有一种柔柔的光泽。
“看来我对你真的要刮目相看了。我还以为你就会打架呢,没想到你还挺浪漫。真把我搞糊涂了,一个手握利器,随时要跟人拼命的人,身上竟有那么多的艺术细胞。”
尹松深深地看了欧阳曼一眼:“我说大学生,别捧我了,那叫狗屁艺术。我一个浪迹江湖的人还配谈艺术?”
欧阳曼嗔怒道:“你咋这么不经夸呀!”
随着一声汽笛,火车缓缓驶进了西安车站。欧阳曼嫣然一笑:“人生就像一列火车,机遇和缘分会让许多素昧平生的乘客在旅途中相遇、相识,而在沿途的站台,他们又不得不陆续下车,奔赴自己的目的地,于是就有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幸运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的遗憾。是吗?”
尹松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苦笑道:“走吧,别诗情画意了,该下车了。都有什么行李,我来当搬运工。”
“有啊!我正犯愁呢,底下的大箱子你拿得动?”
“能!没看咱这身腱子肉?”尹松弯曲胳膊,来了一个健美姿势。她感到了他高大身躯和衣服包裹下饱满肌肉的巨大魅力,内心一阵悸动。
尹松抽出木箱,大臂一挥就扛到了肩上,“嗬!里面装的啥玩意,真不轻呢。”
“书。下了三年乡就这一件宝贝。”
“我还以为是枪支弹药呢!”
欧阳曼白了他一眼:“本性难移,快走吧。”
谈笑间,两人走出车站,尹松紧跟着欧阳曼来到一辆北京吉普跟前。
欧阳曼见到父亲,显得格外高兴,她伸开胳膊,拥抱了爸爸,说:“爸爸,我给您领回来了个保镖,他叫尹松,我们一块的。”
尹松放下箱子,笑着点点头,说:“我该走了。”
“想开小差?”欧阳曼伸手拦住他的去路,“不行!我爸爸说好的,要给我接风洗尘的。”她朝爸爸诡秘地一笑。
实在不好脱身,尹松只好一头钻进汽车。
尹松是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领到家里,他心里有些惶惶然。
欧阳曼坐在尹松身旁,挨近他的耳朵嘀咕:“我家里又没有黄皮,看把你紧张的。等一会儿我妈就把饭做好了,吃了饭我立刻放行。”
尹松老老实实地说:“我最怕见生人,就是鸡腿放进嘴里都吃不出味道。”
“岂有此理,满世界乱跑就不怕见生人了?告诉你,我在家说话可是有权威性的,我爸我妈都听我的。”
尹松坚决地说,“喝完这杯茶我就走。等一会儿你妈回来,一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我坐这儿太碍事了。”
“你打算去哪儿?”
尹松不假思索地说:“看我爸妈呀,他们这会儿还不知道操心成什么样子了呢!”
欧阳曼点点头,轻声道:“没有我掩护,你自己多操心吧!”
听见这话,尹松眼里露出少有的温情,他盯住她看了好长时间,直到欧阳曼低下头。
吃完饭,欧阳曼把尹松送到家属院门口,伸手同他道别:“不管到哪儿,都给我捎个信儿,好吗?”说完,从衣兜里掏出五十元钱,不由分说装进他的上衣口袋,“这点钱微不足道,但可以应急,别逞强了,收着吧!”又递上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有我家的地址,有空来信。”
欧阳曼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惆怅……
神秘的动人心魄的一见钟情,竟是这样来去匆匆,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发生,又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