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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新年过去了。严冬笼罩了渭北高原。当饲养室北侧那小山一样的粪堆被送到地里后,知青们终于有了一时的空闲。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谈论着劳动的辛苦,下乡后见到的趣事。大家最大的感觉就是饭量大增,再也不笑话拿着大老碗吃饭的农民了。
淘气正在几位男知青中征集良策,怎么处理右手上新磨出的一个蚕豆大的血泡。大孬见有机可乘,小心翼翼地靠过去,拉起她的手端详着:“我有办法,这样吧……”大孬说不出个道道来,手又不肯松开。淘气猛然醒悟,抽手将大孬狠推一把,大孬冷不防向后一退,被木凳绊住脚,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
知青们笑得前仰后合,赵天星大声起哄:“呀!厉害,陶大侠,朱砂掌果然名不虚传。”
尹松也在一旁看笑话:“马屁没拍好,还挨了一蹄子!”
淘气品出了话味,回敬道:“我是马蹄子,那你长的就是猪蹄子!”淘气朝尹松噘起嘴,两手乍在耳朵上。
正闹着,六队的赵小安急匆匆跑来了。赵小安好管闲事,上学那会儿就有人叫他闲事大王。赵小安和顾罡韬的父亲同在一个班组,两人从小就玩在一起,见面后他二话没说,拉起顾罡韬就往门外走:“罡子,你知道咱为啥住马号吗?”
顾罡韬疑惑地摇摇头。
“光知道撅着尻子傻干!”赵小安怒不可遏地说,“咱们上当了,他们在戏楼子前盖大队部,用的全是咱的安家费!”
顾罡韬皱皱眉头:“听谁说的?消息可靠不?”
“千真万确。昨天晚上,我在大队会计家吃派饭,是他老婆说漏了嘴,能错吗?”
顾罡韬一听这话,心里“噌”地蹿出一团火苗。他强忍着愤怒,一脸威严地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把你听到的一五一十讲清楚。”
赵小安给大伙又叙述了一遍,大孬一下子就爆了:“他妈的,来的那天,那老东西鼓槌抡得比谁都欢,哼,狗日的真是一个又奸又滑的老瓷光锤!”说着他抄起一把铁锨就要往门外冲。
尹松冲上去一把捏住他的脖子:“你个小蚂蚱乱蹦跶啥!日子长着哩。他狗日的不仁,我们也不义。”
齐浩楠也发话了:“要真是这样,他们也太过分了,安家费是省上直接下拨的,专款专用。这些土霸王真是无法无天,连皇帝买马的钱都敢花。”
顾罡韬想了想,拍拍赵小安的肩膀说:“这样吧,你去通知其他队的知青,明天一早以上工钟声为准,都到大队部集合,让他陈长太给咱一个说法!”
第二天一大早,三三两两的知青就来到了大队部,大家都憋了一肚子火,嗓门一个比一个高,有人大声叫喊要把新盖的大队部一把火烧了,出口恶气,有人伸胳膊挽袖子要把陈长太那老东西美美揍一顿。齐浩楠耐心劝道:“各位要保持冷静,不要冲动,让他先给咱把话说清楚,要是我们失去理智,有理反倒变得没理了。”
“对,我赞成浩楠的意见,我们必须要有耐性,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顾罡韬的话让大伙安静下来,而他话语中透露出的那种自然而然的震慑力,使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审时度势,向大家发出恰到好处的建议,使人不得不言听计从。
知青聚众闹事的消息迅速传开,看热闹的村民一会儿就涌来一疙瘩,陈长太被一群知青拥簇着来到大队部。
陈长太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只见他阴沉着脸,怒气冲冲地朝知青嚷道:“贫下中农敲着家伙把你们迎来才几天,就想聚众闹事?告诉你们,我陈某人是抗美援朝杀出来的,我的命也是捡来的!毛主席是叫你们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是叫你们来瞎胡闹的!”
大孬一个箭步冲到陈长太面前,指着他的鼻尖大声质问:“告诉你,今天把你请来,是让你说清问题,少来你那五马长枪。你当过兵、打过仗就不得了了!你还想日天不成!”大孬越说越来气,把大衣往地上一摔,用力把陈长太推向人群,“把场子闪开!老子今天要叫这老怂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
“大孬!”齐浩楠冲过去,用身体挡住就要大打出手的大孬,指着陈长太说,“你当过兵咋咧,打过仗又咋咧,那是你光荣的过去,现在你是大队干部,不是贫下中农的老爷,不要把你的光荣历史当做胡作非为的本钱!”
此时顾罡韬站了出来,他走到陈长太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陈支书,我代表我们知青说几句话,今天能请你来,是让你说清知青经费问题,不是请你来作报告的。据我们掌握的可靠消息,在我们插队的前两个月,省知青办就将每个知青的三百元安家费拨到了公社、大队。你截留了我们的安家费,大兴土木,建造大队部,仅凭这一点就能治你的罪。你今天必须答复这个问题,如果再执迷不悟,胡搅蛮缠,我们明天就到县上去,到省上去,到北京去,不信你就能一手遮天!”
“对!我们到省上去,到北京去,让中央首长知道你这个大队支书的真面目!”
知青们群情激奋,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使陈长太内心产生了巨大的恐慌。他是这里的主人,从来说一不二,他不可想象在姜沟的地盘上有人敢对他如此放肆,如果来硬的,这事万一捅到上面,还真不是小事呢!陈长太脑筋一转,转身朝副支书贺润喜大声吼道:“你还是不是村干部,叫你是来看热闹的?”
听到训斥,贺润喜打起精神,朝知青大声嚷着:“误会咧,误会咧,同学们,公社的确把安家费拨下来了,可现在寒冬腊月,盖房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盖大队部就是时候?”
“胡说八道!你把舌头摆顺,不许胡搅蛮缠!”知青们愤怒地乍着拳头,“再敢满嘴胡交待,今天就叫你满地找牙!”
尹松上前抓住贺润喜的衣襟,威胁道:“你当然不在乎,今晚你睡饲养室,我睡你家炕上去!”
陈长太看知青要打架,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悄悄把顾罡韬拉到一边,用近乎乞求的口气说:“我看你说话有分量,先让大家回去上工,我马上就召集人开会,一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长太的话被赵天星听得清清楚楚,他有意抬高嗓门嚷道:“陈支书说了,要商量商量再答复,大家同意不?”
“不同意,那是放屁的鬼话,坚决不同意!”知青们众口一词,更让陈长太狼狈万分。
顾罡韬心里清楚,骄横跋扈的陈长太已经败下阵来。再要无休止地闹下去,也就太为难他了。于是他朝大家喊道:“大家注意,陈支书说了,房子问题很快要解决,明天给我们一个具体的说法。毛主席说了,要允许干部犯错误,还要允许干部改正错误!现在大家先回去上工,好不好?”
顾罡韬这么一嚷,知青的底火就抽得差不多了。只有大孬还乍着拳头,似乎不把陈长太揍一顿就出不了这口恶气。
第一次交手,知青大获全胜,第二天,陈长太就召集全体知青开了一个会,答应开春以后马上盖房。在这天寒地冻的季节,知青们终于拥有了一个小小的温馨的理想。然而眼前的日子却依然凄苦,每天清早听到当当敲响的钟声,还在热被窝里的知情就像听到丧钟一般,大家不情愿起床,劳动一天下来,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酸痛,一倒下就会呼呼大睡。晚上没有电灯,没法看书,这样的日子该咋熬呀?
很多个夜晚,从黑咕隆咚的马号里会传出伤感的歌声:“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顾罡韬触景生情,陷入了对黛微的深深思念。他忘不了启程那天,从她手上接过用白手绢包裹的口琴,她因母亲去世而悲痛的表情……他一遍遍扳着手指头,计算着他们离别的时间,他多么希望她能变成一只鸽子,一下子飞到他面前。
每到夜晚,辛弦都会懒洋洋地躺在炕上出神。插队的这些日子,她对齐浩楠的了解越来越具体了。她看到齐浩楠怎样有礼有节地呵护这个小群体,怎样接触社员群众,怎样对待身旁的知青,更重要的是怎样对待他和自己的关系。她自然而然地想到,爱这样一个人是不会错的,被这样一个人爱也会很幸福。想到这里,辛弦疲惫的两眼就会熠熠生辉,嘴角漾出微微的笑意。
农村人没啥时间概念,一切作息安排都根据日头起落。劳作了一天的农民们一放下碗,就开始朝马号里“锈疙瘩”,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一边吸烟一边谝闲传。顾罡韬、尹松、赵天星跟大孬有时也会跟农民们蹲在一起,学着用废报纸卷旱烟叶子,一边抽着,咳嗽着,一边听他们海阔天空地乱谝。
顾罡韬惊讶地发现,在如此恶劣的生存状况下,村民们却很少愁眉苦脸,他们始终很乐观,他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自然是饮食男女。在饮食方面,坚持认为大肉饺子、大白馍、蒸碗子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如果有人提出世上还有更好吃的东西,就会被众人嘲笑没见过世面,这驴日的没吃过大白馍,嘴里才胡咧咧。
胡日鬼吆了半辈子车,见多识广,嘴一张一串串的故事就会往外溢。他有个习惯,开谝之前,先铆足劲咕噜一阵子水烟锅。胡日鬼没念过书,嘴皮子上的功夫却让人不得不服。他常常巧妙地把陈跛子编入故事中,当陈跛子觉出话味不对时,轻则破口大骂,重则脱下鞋,一瘸一拐地绕着人群追打。胡日鬼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却动作利索得像只猴,陈跛子两腿不一样长,追不上胡日鬼,隔着人骂道:“你个瞎球日下的怪种,再嘴长老子砸断你的腿!”
胡日鬼却根本不在乎陈跛子的威胁,他绕了一圈又蹲在陈跛子对面,挑衅地用烟锅指着对手不紧不慢地说:“这就叫球毛出得比眉毛迟,长得倒比眉毛长。你还敢骂我?按辈分你得管我叫大呢。你狗日的是吃草长大的,真是跛子的尻子错茬大!”
知青的到来给村民苦涩单调的生活注入了一丝活力,他们总想从知青嘴里听到些有关西安城的新鲜事,有人打听谁住在西安钟楼上,有人问城里人得是每顿饭吃的都是蒸碗、煮饺、大白馍。顾罡韬有口难辩,只好逗他们说:“钟楼那是国宝,底下有四个轮轮,一到刮风下雨就推走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