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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卫宣利
一、1988年夏天
沈笑盻第一次见到骆函,是1988年盛夏。其时骄阳似火,蝉鸣如鼓,沈笑盻懒懒地蜷在葡萄架下的旧藤椅上,葡萄藤上,一只蜗牛爬到中途,掉下来,重新慢吞吞地往上爬。一回头,就看见骆函跟在搬家的队伍后面,怀里抱着一块大大的画板,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看见她,便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沈笑盻知道,前些天隔壁的李阿姨家刚刚搬走,这是新搬来的人家。她瞟他一眼,转过头,继续看她的蜗牛。正入神,肩膀忽然被人轻拍一下,抬头,骆函歪着头站在背后,望着架子上紫莹莹的葡萄说,用我的水彩笔,换你的葡萄,行吗?
细碎的阳光,从葡萄架的缝隙里钻过来,打在骆函的脸上,沈笑盻看到一张白皙干净的脸,鼻翼上有细密的汗珠,嘴角的涎水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沈笑盻忽然想起故事里那只想吃葡萄的狐狸,忍住笑,腾的一下跃上椅子,把头顶最紫的两串葡萄摘了,放在骆函的手里说,吃吧,馋嘴的狐狸。骆函一怔,白皙的脸在瞬间变得绯红。
从此沈笑盻便叫骆函狐狸。狐狸,用我的《杨家将》换你的《三侠五义》吧;狐狸,五奶奶院里的栀子花开了,好香啊,你帮我摘一朵吧……骆函总是笑眯眯地应着,眯起来的眼睛,还真像只狐狸。
那年,沈笑盻8岁,骆函9岁。两个人守着一台老旧的半导体,听小喇叭,听评书联播。骆函教沈笑盻画画,她却把颜料抹得到处都是。沈笑盻教骆函吹口琴,从《外婆的澎湖湾》到《牧羊曲》,再到《童年》,骆函傻傻地注视着这个瘦瘦的梳着头角辫的丫头,不明白那些灵动跳跃的音符怎么会从她的口里发出来……那是1988年盛夏,有大朵大朵的阳光,无遮无拦地一泻而下。空气里,飘散着栀子花清冽芬芳的香味。
二、沈笑盻,北京在等你
这样的日子,在沈笑盻的记忆里,是一汪夕阳下闪耀着金色波光的湖面,一晃一晃,都是明亮的金黄。沈笑盻13岁了,她喜欢每天早晨咚咚咚地去敲隔壁的门,然后坐在骆函的自行车后面,一路唧唧喳喳地说着乱七八糟的胡话去学校。
13岁的沈笑盻,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她的作文常被当做样文被校广播站选去,数学成绩却差得一塌糊涂。老师总是能从她的课本下面揪出她正在看的小说,也因此,沈笑盻几乎每天都要被留下来打扫卫生,沈笑盻当然不怕,因为她有骆函。
14岁的骆函,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有着健康明朗的笑容。每天放学后,沈笑盻坐在窗台上,悠然地荡起双腿,滔滔不绝地给骆函讲忧伤的黛玉、吝啬的葛朗台。这时候,骆函正拿着扫帚和拖把,忙得热火朝天。有时候骆函会停下来,看着窗台上眉飞色舞的沈笑盻。有一次沈笑盻说到什么,兴奋得手舞足蹈,身子突然就往窗外一斜,骆函迅速拉住了她,骆函紧张地说,丫丫你小心,这是六楼。
沈笑盻便拍骆函的肩,拱手,一甩马尾,扬声笑道:谢救命之恩。
沈笑盻没有想到,这样的快乐,只持续到1993年夏天。骆函的父亲,要到北京工作,当然,家也要搬到北京去了。
仍然是仲夏,流火的午后,沈笑盻跟在搬家的队伍后面,帮骆函拿画夹,拿足球,一趟一趟地跑,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在骆函几乎已经搬空的房间里,骆函把一个大盒子递给沈笑盻,夸张地甩着手说:“我走了后你可要给我写信啊。诺,我把信纸都买好了。”沈笑盻打开盒子,一沓厚厚的信纸,很漂亮,有淡淡的百合香味。她倚着窗户,八月的阳光从窗口斜过来,照得她眼睛发胀,泪凝于睫,几欲滴落。她急忙转身,泪落在胸前的长命锁上,才想起应该送骆函一样东西留念。她解了那把陪了她13年的长命锁,仰头笑道,让它先去帮我占位,等我考到北京,你可要还我哦。
沈笑盻从此成了班上最用功的学生,她把自己埋进厚厚的书本和试卷里,北京成了她心上的一个梦,她告诉自己:沈笑盻,你要努力。
她常常一个人走在飘满落叶的街道上,读骆函写来的信。骆函说,北京的秋天很美,街道上落满了金黄的银杏叶,诺,信里这片,是我特意挑出来的。你知道吗?我还在一棵树上刻了你的名字,这就是你的树了。等你来北京,我带你去看你的树。
沈笑盻抚摸着那片银杏叶,看见薄薄的叶子后面,写了一行小小的字:沈笑盻,北京在等你。
三、每天的早餐粥
18岁,沈笑盻长成一个沉默而内敛的姑娘,当她的双脚终于踏在燕园的未名湖畔的时候,她和骆函之间的联系已经断了4年。北京是在等她,可是骆函没等她。骆函走后第二年,便渐渐和沈笑盻断了联系,她寄过去的信,总是被退回来,信封上打着查无此人。
沈笑盻并没有灰心,骆函在信中提到的每一个地方,她都去过。秋天的时候,她去那条落满银杏叶的街道上走,竟在一棵银杏树的一个小小的枝丫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沈笑盻抱着那棵树,心如刀绞。她只是找到了她的树,却把骆函弄丢了。
毕业后,沈笑盻开始四处地飘,有过几次恋情,都无疾而终。2004年,她再次转回北京,在一家报社做编辑。同事中有一个叫岳尚安的,是报社的头牌记者,有一支生花妙笔,人却很低调,不抽烟不喝酒,干净儒雅。那次,有人提供线索,说郊区有家化工厂污染严重,村子处在工厂的下风口,那些有毒的气体终日笼罩在村庄的上空,等于一个村子的人每天都在吸毒。岳尚安带了沈笑盻,到那个村子里明察暗访。沈笑盻义愤填膺,回来洋洋洒洒写了五千字的稿子,交上去,却被老总扣下。沈笑盻知道那家化工厂有背景,却不服。结果那天,岳尚安和沈笑盻与老总大吵一架,一个伶牙俐齿,一个义正词严,最后老总只好作出让步。
也是从那次起,岳尚安开始注意这个叫沈笑盻的女孩子。每天早上,岳尚安带了保温饭盒去上班,对来不及吃早餐的沈笑盻说,老妈熬的粥,吃不完,好东西一起分享,呵呵。
岳尚安的粥每天都不重样,有时候是红枣小米粥,有时候是银耳百合粥,沈笑盻爱上了那些香浓可口花样翻新的粥。有一次她突然问:“你妈手艺真好,她一定每天很早起来为你熬粥吧?”
岳尚安呆了一呆,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仓促回答,是啊,呵呵。
沈笑盻在岳尚安笑容中低下头,专心地喝粥。他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可是她心中的沧海桑田,他怎么能明白?
四、你好,我是周子恒
那天,沈笑盻抱着版面大样去给老总批,刚走到门口,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撞开,一个人闪身进来,一下子和沈笑盻撞了满怀。沈笑盻惊愕地抬头,正想发火,人却一下子怔住。——是骆函。
那个人抱歉地对她笑,对不起,请问广告部在哪个房间?
沈笑盻呆呆站着,痴痴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不能说话,无法呼吸,脸颊涨得通红。这个她思念了11年的人,此刻就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她有瞬间的恍惚和眩晕。她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摇动:骆函,骆函,我是沈笑盻,我是丫丫,你不认得我了……男人奇怪地看着她,小姐,你认错人了。我叫周子恒。请问你广告部怎么走?你,你没事儿吧?……当然没事,沈笑盻只是情绪过度激动引发的短暂昏迷。在医院里醒过来,沈笑盻仔细盯着眼前这个守了自己一夜的男人,开始认真盘问。
你真的不叫骆函?
是,我叫周子恒。
10年前,你有没有在洛阳的一个中学读过书?
我是北京土生土长的,从来没去过洛阳。
是的,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这世界无奇不有,两个人长得像并不稀奇。沈笑盻叹息一声,又歉意地笑,对不起,耽误你这么多时间。然后甩一甩手,你可以走了。
周子恒却伸手过来,你就不想重新认识我一下?他偏着头,一个顽皮的笑容在嘴角展开。你好,我是周子恒。
沈笑盻迟疑了一下,伸手笑道:你好,我是沈笑盻。
沈笑盻开始常常和周子恒在一起,有时候她会拉他一起去最背的街淘碟子,然后两个人坐在街角,沈笑盻从口袋里拿出口琴,《童年》、《外婆的澎湖湾》一首一首地吹下去;有时候在郊区,慢慢走在开满牵牛花的小路上,她给他讲骆函,那是她十年里牵绊不止的相思和想念。有时候她会突然盯住周子恒,目光迷离,“狐狸,你给我的信纸,还没用完呢。”
周子恒便叹息,骆函,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以让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为他痴迷如此?
五、再见,不再相见
中秋节,周子恒约了沈笑盻,一起吃饭吧,我有重要的事情对你说。是一家新开的西餐厅,沈笑盻低头吃菜,周子恒不吃,一直看着她。沈笑盻便笑,花痴啊,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周子恒也笑,说,过了节我就出国了。沈笑盻停住,嘴里尚未咽下的沙拉,噎得她的喉咙一哽一哽的。周子恒递过一杯橙汁,接着说,我太太在美国,等我两年了。
哦,是吗?沈笑盻又低头吃菜。握叉的手却突然被另一只手握住。笑盻,我父母都去世了,在国内没什么亲人。想来想去,最放不下的是你。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见到你,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似的……笑盻,你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啊。
沈笑盻含混地“唔”了一声,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轰隆隆地倒塌了。周子恒起身上洗手间,一件东西,啪地落在地上。沈笑盻俯身捡起,蓦地,整个人呆住。
是一只闪着银光的长命锁,锁上雕着一朵亭亭的牡丹。沈笑盻蹲在地上,双手合拢,心一点点抽紧。周子恒拍她的肩,笑盻,蹲在地上干吗?
她伸手,把锁递过去,你的东西掉了。她忍不住又追问:这锁,从哪里来的?
周子恒把锁挂进颈间,淡淡地说,可能是什么人送的吧,我记不大清楚了。她着急地追着问,到底什么人送给你的?怎么会记不清楚?你再好好想想……他便笑,你让我怎么想得起来啊?我16岁的时候出过一次车祸,父母也在那次车祸中去世,医生说我是选择性失忆……沈笑盻的心,呼啦啦碎了一地。她的长命锁,她的骆函,她思念了十几年的骆函,可是他,不记得她了。
周子恒与她握手道别,笑盻,再见。
骆函,再见。沈笑盻在心里默声说。
岳尚安的电话追过来,笑盻,中秋节呢,来我们家吃月饼吧。沈笑盻甩一甩长发,对着手机大声说,好,你来接我。
20分钟后,在岳尚安家里,沈笑盻奇怪地发现,这套三居室原来是岳尚安一个人在住。她跟在岳尚安身后追着问:“你妈呢,不是她每天给你熬粥吗?”
岳尚安不好意思地挠头,那粥,都是我熬的。
沈笑盻愣着,慢慢从背后抱住他。原来,这个每天早起为她熬粥的男人,才是她兜兜转转找寻的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