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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时常误以为此刻的现状都是自己的选择,其实那只是困境中一再妥协的结局,是注定,谁也逃不掉。
即便我们都知道眼前不是长久之计,即便焦急,即使无奈,可仍看不到将来在哪里,只好得过且过。于是一年一年,一不小心青春就再也找不到痕迹了。
1
上海的南京东路有一家日式酒馆,调酒很纯正,座位很少,开了很多年,是我在上海生活的一部分。人们为了逃避散布在这座城市的寂寞,而在这里相聚,满屋子的陌生人,萍水相逢,没有利益纠葛,反而对彼此毫无芥蒂。
这里有一款调酒叫ZOMBIE,酒精度奇高,入口酸甜爽口,一杯微醺,足以让人侃侃而谈;两杯大醉,或狂欢或哭泣;三杯不省人事,简洁明了直入主题。
5年前的冬天,我独自坐在这家酒馆,点了一杯ZOMBIE,一个人喝了起来,旁边坐的女孩看我也是一个人便随意开口:“经常来这里?”
我看了这女孩一眼,个子不高,眉清目秀,马尾清爽,一身粉色的韩式运动服。虽说不是我的菜,但至少让人有谈话欲。
我:“也不太经常,一个礼拜3次吧。”
她笑了:“一个礼拜3次还不算经常,那怎么样才叫经常?”
我笑着指着吧台里的调酒师:“他一个月有26天在这里,他才叫经常。”
女孩大笑:“为什么喜欢这里?”
我:“我不知道,可能这里舒适,音乐好听,客人友善……又或者在这里不需要戴着面具,你呢?经常来这里?”
她:“我之前没有来过,我只是路过这里,又刚好想喝酒,就这么坐在了这里。”
我:“那我该请你喝一杯酒。”
她疑问:“为什么?”
我:“因为上海有2000多万人口,偏偏你和我坐在了一起,还说上了话,这很妙不是吗?”
她笑得花枝招展:“这是你一贯的泡妞手法吗?”
我:“不不不,这里不是我的猎场……你要烈酒淡酒?”
她:“烈酒。”
说罢我向吧员要了一杯ZOMBIE,女孩刚喝了两口便进入了聊天的状态。
她说她叫贞木,来自青岛,20岁,单亲家庭,妈妈带大,家里卖了房子才让她读上的空乘专业,她很认真地学习,她相信有朝一日一定能成为一名空姐。每每聊到激动处,便大口饮酒,随着血液里酒精浓度的上升,她开始语无伦次地说她的家庭纠纷,说班级里的钩心斗角,但每一个故事的结尾,都是励志向上的言语,可见她对将来的人生充满了期望。
那夜之后,我们时常保持联系。贞木隐晦地表示她喜欢长发胡楂男,又发问候短信,又时常送礼物,我打着太极了无痕迹地拒绝了一切情意。时间久了,她也明白我的用意,于是就把我当作一个纯粹的朋友来看待了。
2
一年之后,贞木毕业了,那年她们的专业有300个女孩去应征了空姐,只有两个人被录取了,而贞木并不在这两个人之列。
面试结束后,和她同年毕业的女孩很多都回了老家,而贞木却选择留在上海,但专业不对口,一下子不知道干吗了。有一段时间她以放松心情为由,老是浑浑噩噩地跟一些女孩一起去酒吧,后来酒吧里的经理看她们形象不错,便留了她们几个在酒吧里充当形象大使。
她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我还好奇:“什么是形象大使?”
贞木:“就是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酒吧,管理人员会安排最显眼的座位给我们,安排很多香槟给我们,我们就装做客人一样坐在那儿喝酒开Party就行了。”
我仍旧疑惑:“重点是酒吧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
贞木:“这你还想不明白?酒吧就想让那些去消费的客人觉得场子里美女很多,而且不是坐台的小姐,但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美女去酒吧?那就只好请我们这帮女孩子去装客人咯。”
我恍然大悟:“哦,也就是暖场咯?”
贞木骄傲地说:“对!差不多是暖场,不过不一样,我们比一般的暖场要高级,所以才叫形象大使。”
我:“那他们给钱吗?你们是要固定上下班吗?”
贞木:“他们当然给钱,不给钱谁干啊?一个晚上给300块钱呢!既然给钱了那肯定要固定上下班,每天晚上10点到凌晨2点,每个月调休5天。”
我:“那挺爽啊,给酒喝,有音乐听,一个月还给你七八千块?而且还只上班4个小时。这样算下来,时薪比一般4A公司的高级设计师还高出不少。”
贞木神情满足:“那是!”
我又疑惑:“可是待久了不会被拆穿吗?毕竟有些人经常去酒吧,天天看到你们,久而久之也就看出猫腻了吧?”
贞木:“请我们的这个酒吧,是一个连锁集团,在上海有12家酒吧呢,每家酒吧的风格定位都不一样,去的客人都不同,我们一天换一家待着,哪有那么容易被拆穿?”
我:“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毕竟夜场的东西……”
贞木:“我又不傻,先做着保证了收入,有饭吃,有房子住,然后继续考空姐呗。我考过一次,大概也知道了门路,我对今后的面试很有信心。”
我:“行吧,你都知道,那我也不多说了。”
之后的半年里,贞木每天就浓妆艳抹地出入那12家酒吧。那时候的贞木心里还想着当空姐,也就没太走进夜店的圈子,一下班就回家复习,信心满满地报名参加航空公司的面试。
后来她确实参加了几次面试,每一次几乎都是千里挑一的节奏。贞木找了关系,送了礼物,但是仍旧一次都没成功,久而久之她空姐的梦想和希望也就消磨得所剩无几了。
那段时间贞木开始跟身边的许多人唠叨做空姐的弊端,说这个职业是青春饭,伤眼睛,内幕黑,实习久,晋级慢,哪怕转正时薪水还没她现在高之类,再把暖场这一职业形容得无比高大上。每个人都能看出来,她这样做,其实是通过对别人的阐述,来说服自己。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贞木便全职做起了夜场,青春终于沦陷在震耳欲聋的音乐里。
贞木放弃了梦想之后,渐渐地开始和真正的酒吧从业者打成一片,很快就习惯了这个人群的作息。凌晨2点下了班还去别的地方玩,天快亮了还得去吃夜宵,每天几乎到中午11点才睡,一觉醒来就是晚上八九点,随意吃两口饭,便继续化妆赶去酒吧上班。一切所谓乐趣和新鲜感,在成为了每天必需的工作之后,逐渐变得麻木不仁。
3
两年后贞木交了个男朋友,据说是个不得志的职业模特,两人爱得惊天动地,朋友圈都快被他们的秀恩爱给刷爆了。那时男孩穷得连房租都快付不起了,贞木毕竟做了两年的暖场,手头上也有了点积蓄,就让男孩搬到了她住的小单间。
贞木说这个男人胸有大志,将来想做模特导演或者演员,而且很热爱学习,将来一定是做大事的人。所有的朋友都摇着头,对她说但愿如此。
他们交往了两个月,男孩报读了上海戏剧学院的业余表演培训班,一个月几千元的学费是贞木掏的腰包。
那段时间贞木被男孩的蜜罐子给熏得神魂颠倒,我们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我曾问过她为什么这么傻,她反过来鄙视我说:“你说这种话就太自私了!爱情里面哪分你我!而且我从高中就开始学空姐,如今就不了业,也就注定将来成不了什么气候。今天我帮他,等到他出名了,赚钱了,我不也就有好日子过了?”
众朋友无奈叹息。
4
几个月后,贞木给我来了电话。
贞木:“仲尼,你能帮我介绍个工作吗?我不想做暖场了。”
我:“怎么不做了?不是好好的吗?”
贞木:“你也知道我现在房租就要去掉3000,我家那口子,现在在上戏培训一个月又要去掉几千块钱,剩下的钱我打车都不够用,现在都靠那点积蓄生活。”
我:“那你现在突然转行薪资肯定是比不上你在夜场的收入的。”
贞木:“主要是我厌倦了夜场,想过正常人的生活。趁现在积蓄还能撑得住,随便换个正常点的工作,朝九晚五的那种小白领之类,等他差不多毕业能有点收入了,积蓄花完了,我也差不多能升个职吧。”
我:“那容易,你对薪资有什么要求吗?”
贞木:“我现在的工资是8000嘛,刚刚转行,我也不要求太高,有个五六千块一个月就行。”
我:“五六千块的话,刚开始可能有点难度,在4A公司这也算是小主管的薪资水平了。”
贞木:“那要怎么样才能做小主管?”
我:“那怎么也得有个两三年工作经验,有点业绩让人看见。”
贞木:“那杂志社什么的呢?这个行业你熟的,做个普通的助理,半年一年能升级做编辑的那种。”
我:“半年一年做编辑倒是也不难,不过从助理开始做的话薪水也就1500块一个月,人家叫你干吗你就得干吗。”
贞木好像有点失望:“行吧,反正你帮我留意一下,有消息告诉我。”
我无奈圆场:“好吧,我帮你问问留意一下。”
后来贞木托了许多朋友帮她找工作,她才发现自己连一份起薪4000元的工作都没办法找到!失望之余,她在男朋友的劝说下,决定自己做生意,两个人在网络上、马路上观望了许久,决定加盟一家手抓饼店。
决定一下,贞木掏出了全部的积蓄,外加跟身边的朋友借的钱,一共凑了20万,盘了一家地段一般、面积不足10平方米的小店,他们请了两个小工,花了半个月简单装修了一下就开始营业了。
刚开业的时候信心满满,贞木白天都在店里帮忙,她的小男朋友在学习表演之余,也会去店里围上围裙,帮着做手抓饼。一时间小店风风火火。
一个月后,有人见贞木他们生意不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同一条街上,人流量最大的路口,开了一家一模一样的店,面积20平方米,装修高调许多,一切细节做得比贞木他们细致到位,每一个手抓饼的价格还比贞木卖得便宜。
这强势竞争一来,又在路口阻截了人流量,贞木的手抓饼店人气便逐渐凋零,到后来连员工都请不起了。贞木又恨又气,几次找路口那家店的老板理论,可人家也是合法经商,贞木丝毫都不能奈何。
没过多久贞木店的营业额就下降到几乎为零。眼看着收入越来越少,可员工工资、店铺租金、水电费,又丝毫不能降低,进过来的原材料不能销售,一点点地腐烂,一袋一袋地扔掉。撑了两个月,实在撑不下去了,无奈之下只好亏本把店面盘了,头头尾尾欠了10万元的外债。
店面的风波刚结束,贞木的男友也刚好修完了表演专业,男孩跟贞木说有一个导演觉得他特别好,那个导演说自己当年捧红了谁谁谁,但他觉得那些明星的条件都不如男孩好,叫男孩去北京跟着他好好发展,誓要在5年内把男孩打造成第二个黄晓明。经过了导演的一番忽悠,男孩几乎没和贞木商量,便下定决心去北京闯一番事业。
两人最后温存了几天,贞木依依不舍地帮男孩打点行囊,离去的时候,男孩抱着贞木说:“等我回来。”
贞木流着泪目送男孩走过安检,从此便再也没有了男孩的音信。
5
夜店里,免费的香槟仍旧清澈,环绕在每一个角落的音乐仍旧迷离,人来人往,红男绿女仍旧癫狂地欢笑着。常客换了一批又一批,从业者的面孔从熟悉到陌生再到熟悉,这里一切都在不停地改变,不停地淘汰,只有每个人的欲望一成不变。
有那么一两个月,贞木每天上班都把泪水夹杂在香槟的甘甜里,一股脑地灌进肚子,一天又一天,一杯又一杯,她喝光了所有的不甘和泪水。
再后来,她把一切的焦虑和无奈转变为病态的狂欢,青春成了一夜又一夜的烂醉。不同的清晨,不同的男人在贞木身边醒来,醒来后两人互不搭理地各自离去。茶余饭后的闲聊中,贞木对此供认不讳。
6
南京东路的小酒馆里,客人寥寥无几。
贞木喝着ZOMBIE:“仲尼,你有没有觉得很奇妙?几年前我就是在这里认识的你,那时候我还没去夜店上班,一门心思就想考空姐,你也还没开始到处旅行,一心就想着怎么做好你的创意总监。如今,我仍然没有当上空姐,你所走过的地方也都成了回忆……又坐在了这里,那么多的事情发生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位置,几年前那个满怀希望的贞木,隐隐和眼前充满无奈的她渐渐重合。岁月走过,悄无声息,带走了一些东西,留下了一些别样,肉眼看去了无痕迹。
我叹息:“将来有什么打算?”
贞木:“没打算了……该试的都试了,也不敢再有打算了。”
贞木沉默了一会儿:“只能趁着年轻,暖场再做几年,省点花钱存点积蓄,等上年纪暖场不需要我了,我就回老家找个男人嫁了,然后一起开家花店、精品店什么的。家里店租便宜,压力不大。”
一句话让我万千感慨,我试着想接一些文艺的语句,好让伤感体面一些,结果憋了半天却憋出了一个笑容:“这次看人得看准点!”
贞木笑着说:“嗯,我要找个傻乎乎的男人,没什么见识的。这样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几年我在上海发生过什么。”
我:“嗯!而且要找个长得不好看的,这样你就能一辈子做他的女神。”
贞木笑得花枝招展,就如我们第一次相识的夜晚。
想来几年之后,贞木会选择努力删除一切有关上海的记忆,而那时候上海早已忘记了贞木的点点滴滴。上海就是魔都,多少人怀揣热血选择留在这里,感觉在这里的每一次呼吸,才是这个时代的真理,可当你义无反顾地把青春留在了这里,回过头才发现也许你属于这里,而这里却从不属于你。
贞木有过梦想,她也曾不懈努力,但当她抵达上海的那天起,无论将会经历什么,无论当下做了怎样的决定,每一种可能性的结果,都指向着她终将离去。
我们时常误以为此刻的现状都是自己的选择,其实那只是困境中一再妥协的结局,是注定,谁也逃不掉。
即便我们都知道眼前不是长久之计,即便焦急,即使无奈,可仍看不到将来在哪里,只好得过且过。于是一年一年,一不小心青春就再也找不到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