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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欢聚易离别
秋天的午后,是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光。
没有病人的时候,小六喜欢拿一片荷叶遮住眼睛,仰面躺在晒草药的草席上,双臂贴着耳朵往上伸展,双脚自然合并,脚尖往下。整个身体笔直得像一条线,想象中好似身体可以无限延展,那种筋骨撑拉的感觉,配上温暖的太阳、荷叶的清香,简直就像骨头饮了酒,小醉微醺的美妙。
他曾经鼓励过麻子和串子像他这样晒太阳,可麻子和串子嫌光天化日下丢人,从来不和他学。所以这种美妙的感觉,小六只能自己寂寞地独享。
小六撑拉够了,缓缓收回手臂,拿开了荷叶,看到十七在切药。
麻子自从女儿出生,几乎常住屠户高家了。本来串子还能干些活,可这两三个月他整天在外面野,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医馆里只剩了十七,不过小六一点没觉得活儿比以前多,反倒更省心清闲,每次想起什么,刚想去做,发现十七已经做好。
小六盘腿坐到席子上,把荷叶顶在头上,看着十七专心致志地干活。十七一直低着头切药,等切完了,把切好的小药块仔细地装进药盒里,等这个药盒装满了,他又开始切另一种药。
小六叫:“十七。”
十七停了一瞬,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小六。
“嗯……”小六摇摇头,“没什么。”
十七低下了头,又开始忙碌。
“十七。”
十七停下,这次没有看小六,只是微微侧头,凝神听着。
“你休息会儿吧!”
“不累。”十七继续干活。
小六拿下荷叶,一边看着十七,一边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把个圆圆的荷叶撕成了一条条。老木和串子都察觉不出他在和十七生气,可十七和他都知道,刚开始十七还想赔礼道歉,他却故意装糊涂,越发客气有礼,渐渐地十七不再提,只是沉默地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把以前三个人干的活一个人都干了。
“十七……”
十七抬头看向小六,小六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咬了咬嘴唇,忽而眉开眼笑地拍拍身旁,“你过来,我教你个好玩的事情。”
十七放下了手中的活,走到小六身旁。
小六躺下,连说带比,指挥着十七也躺下,像他一样很没形象地晒太阳,十七果然不像麻子和串子,毫不迟疑地一一照做。小六眯眼数着瓦蓝天空上的洁白云朵,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虽然晒在身上的太阳依旧是那个太阳,躺在身下的草席也依旧是那张草席,可两个人一起晒太阳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比一个人晒太阳的感觉好。
小六昏昏欲睡时,十七的声音突然传来:“不会再有第二次。”
“嗯?”小六迷惑地睁开了眼睛。
“不管什么原因都不会再让你想要倚靠一下时,却找不到我。”
小六彻底清醒了,忽然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小脾气怪没意思的,亏得十七竟然还耐心琢磨了一番。小六翻身坐起,挠着头干笑几声,想说点什么,老木突然跑了进来,拽起小六就跑。
“鞋,我还没穿鞋!”小六匆匆穿上鞋,快跨出门了,突然回头对十七说:“一起去!”
小六被老木拽着一路快跑,顾不上看十七有没有跟过来。
一直跑到了街头,小六刚跟轩打了声招呼,就被老木摁着躲到了几个酒缸后,老木和轩打手势,轩点点头,表示一切明白。
有人小心地蹲在了他身后,小六也没回头,就知道是十七来了。小六回头冲十七笑做了个鬼脸,调整了下姿势,笑眯眯地等着偷窥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轩大声咳嗽了几声,老木立即一副进入戒备的状态,小六也立即从酒缸缝里偷看。
三个娼妓姗姗而来,声音软糯地对轩说着要买什么酒,要几两。买完了酒,两个走得快,还剩一个慢慢地落在后面。
小六正看得不耐烦,老木用力捶了他一下,他这才看到串子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和那落在后面的一个娼妓并排走着,走着、走着……不见了。
老木拽着小六又是小跑,左拐右弯,钻进了个小巷子里。串子和那娼妓躲在暗影中低声说话,说着说着,两人贴到一起,开始扭糖丝。
小六笑眯眯地看着,老木却脸色铁青,一脸伤心失望。小六侧头看十七,十七站得笔直,眼睛却看着自己的鞋尖,绝对地非礼勿视。
扭糖丝的两个人越来越激烈,女的靠着墙壁喘息呻吟,老木想冲出去,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么尴尬的事情,对小六说:“你看着办吧!”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小六顾不上理会老木,只是好笑地看着十七,十七的眼睫毛微微地一颤一颤,小六忍不住凑了过去,“大家族的子弟就是没有侍妾,也该有几个美貌的婢女吧?你身边的婢女比这女子如何?”
十七不说话,想避开小六往后退,可已经贴着墙壁了。
小六忍着笑,继续自己的邪恶,双手张开,往墙上一放,把十七圈住,恶霸调戏民女的架势,“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是小白兔那样清纯羞怯的,还是像这个女子一样风骚热情的?”
在女人的呻吟声中,十七苍白的脸颊慢慢地染上了一层红晕。小六已经快要笑破肚子,却越发邪恶,更是凑近了,几乎贴着十七的脸,声音低沉地问:“你想要吗?”
没想到,十七慢慢地抬起了头,虽然有一点羞涩,可眼神清亮清亮,竟然溢出了笑意!
小六愣住了,半晌脑子里才冒出句,披着羊皮的狼啊!
小六又羞又恼,脸腾地红了,把气全撒到了串子身上,直接冲了过去:“串子!你胆子大了啊,都学会嫖妓了?钱哪儿来的?”
串子吓得提着裤子就跑,可习惯性地跑了两步,又跑了回来,挡在女子身前。那女子却毫无愧色,只迅速地整理好衣衫,推开了串子,对小六行了一礼,“奴家桑甜儿,与串哥儿相好,并未要他的钱。”
小六笑笑地问:“你个娼妓,陪他睡觉不要钱,不是亏了?”
桑甜儿笑笑,“我乐意!”
小六问:“你乐意陪他睡一辈子吗?”
桑甜儿愣了,似乎明白了小六的意思,却不敢相信小六是那样的意思。串子急急忙忙地说:“我愿意!我愿意和她睡一辈子!”
小六踹了他一脚,“滚一边去,我问她话呢!”
串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桑甜儿,对她猛点头。
桑甜儿终于相信小六问的就是那个意思,眼中有泪,跪下,“奴家愿意。”
小六说:“你想好了?跟着串子可要干活受累。”
“奴家愿意。”
“成,你回去等着吧,想想什么时候成亲。”
桑甜儿不敢相信地看串子,一切能这么简单?串子扶起她,“六哥虽然凶,可向来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六拧着串子的耳朵,拽着他就走,“你可真是长大了!”
串子心愿得成,一边哎呀呀地叫着痛,一边高兴地冲着十七笑。十七跟在他们身后,只是看着小六,眼中满是笑意。
经过酒铺子时,小六对轩说:“谢谢你了!”
轩瞅了一眼被小六拧着耳朵的串子,笑着拱手,“如果办喜事,记得照顾我的生意啊!”
“成,到时你和老木谈吧。”
小六拎着串子,快进门时,小六低声说:“还不叫得凄惨点?”
串子立即反应过来,大声哭嚎起来,小六连踢带踹,把串子打到老木面前,老木又心疼,嘀咕:“都老大不小了,要打也背着人打,好歹给他留点面子。”
老木本来一肚子气,可小六已经收拾了串子,老木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六,你说这算什么事啊?串子怎么就和个娼妓黏糊到一起了呢?”
小六说:“想办法赎人吧!赎了之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麻子有的,也别给串子缺了。”
如果老木是神农或高辛人,以他对串子的真心疼爱,恐怕很难接受串子娶一个娼妓,可他来自民风奔放彪悍的轩辕,蹲在门槛上吹着冷风,琢磨了半晌,觉得也没什么不行的,串子的媳妇就这么定了下来。
老木一旦决定了,立即开始张罗。娼妓馆也许是觉得有利可图,也许是想惩戒桑甜儿,开了个高价,都够麻子再娶十个春桃了。老木四处托人说情,但是,以老木和小六在清水镇二十多年的关系,竟然完全搞不定。
老木气得要死,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娼妓馆在清水镇是很特殊的场所,那里是所有消息汇集和传播的地方,有着最美艳、最有才华的女子,是有权势的男人们会常去坐坐的地方,那里有各种势力在掌控,不仅仅是轩辕、神农、高辛,还有各大世家,从中原的赤水氏到北地的防风氏都有。
老木愁眉不展,长吁短叹,“我看甜儿是真心想跟咱家的串子,如今宁可挨打都不接客了,可那老鸨实在可恶!”
麻子看着难受,私下里劝串子放弃,桑甜儿再好看,可不是他们这种人能想的。
串子脸色晦暗,坐在院子的门槛上,抱着脑袋,整宿整宿地不睡。
屋内,小六躺在榻上,跷着二郎腿,捧着他的宝贝小镜子,嘿嘿地直笑。
小镜子里正在放一幅幅画面,全是那个深夜他的杰作。相柳的脸上被他画出了九个头,睁着冰冷的眼睛,如利剑一般看着他。
小六对着镜子,弹相柳的头,“让你凶!让你凶!”弹完了,他抹了下镜子,所有画面消失,小镜子恢复了正常,除了看上去比一般的镜子更精致一些,完全看不出能记忆过去发生的事情。
这面看似普通的镜子实际是用狌狌7精魂锻铸而成。大荒内有异兽狌狌,天生就有窥视过往的能力,但窥往见未都是逆天之举,因为狌狌的这个逆天之能,它们修炼十分不易,所以狌狌妖极难碰到,而用狌狌妖的精魂锻造的镜子更是古往今来只此一面。因为用狌狌精魂所铸的神器一定要狌狌在被炼化时心甘情愿,没有一丝怨恨,才能重现往事,可想而知没一个狌狌妖在承受残酷的锻造之痛死去时会没有一丝怨恨。
小六把镜子贴身收好,双手交叉放在脑袋下。
那夜之后,已经几个月了,相柳一直没有出现。那么多人找他的麻烦,他不出现是正常,如果出现,小六也明白自己活到头了。小六一直在心里祈祷,多一些人找他麻烦吧,最好忙得他完全忘了清水镇上还有个玟小六。
但是,现在……唉!
白羽金冠雕毛球幻化的小白雕从窗户外飞了进来,趾高气扬地落在小六面前。
小六对它说:“看到你这副拽屁的样子,我就想拔了你的毛,把你左半边烤着吃,右半边煮着吃,吃完的骨头再喂狗。”
毛球朝小六扑过来,小六抱着头,滚到榻下,“和你主子说,我要见他。有正经事。”
毛球恶狠狠地盯了小六一眼,展翅飞入了黑夜。
小六觉得不能在屋子里见相柳,同一个环境会让他想起上次的受辱,很容易激发凶性。
小六出了门,沿着河往上游跑,一直跑出了清水镇,进入了茂密的山林。他沿着一棵五六人合抱的大树攀援而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下。
树很高,能居高临下地俯瞰一切,山林簌簌,西河蜿蜒曲折,如一条闪烁的银带,流淌出婀娜多姿。如果不是冬天,如果不是寒风吹得紧,一切很完美。
他来了!
小六抬头看去,白雕驮着相柳从圆月中飞来,白衣白发,从九天飞下,若雪一般,轻轻地落在了小六身旁。
小六说:“三个选择,可以抽我四十鞭,可以把我从这里踢下去,还可以听我说正事。正事!”
相柳问:“洗过澡吗?”
小六依旧油嘴滑舌,“洗刷得很干净,就等大人临幸了。”
相柳一手扣住小六的肩,伏下头,小六很温顺地头微微后仰,相柳的尖牙刺入他的脖子,吮吸着他的血。小六没有闭眼睛,而是欣赏着月亮。
相柳真是没客气,小六的头渐渐地有些发晕,“你打算一次吃干净啊?虽然你有九个头,可没听说你有九个胃啊!不能剩下点下次吃吗?”
相柳的唇贴着他的脖子,对着那个直和心脏相连、维系着生命的血管。“你说我什么时候该咬断这里?今夜如何?”
小六赶紧狗腿地出谋划策,“今夜不好,值此良辰美景,对月谈心何等风雅。杀我这种煞风景的事情不如等到我真想杀了你时。”
“你难道不想杀了我吗?”
“不想!”小六微笑起来,“你明明知道我不想杀你,更不会杀你。”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应该恨我。”
“你不知道就敢受伤时来见我?你真把我当小白兔啊?还是你九个脑袋在打架,犯傻了?”
相柳咬他,打算继续进食。
小六赶紧说:“我寂寞!”
相柳的唇贴着他的脖子没动。
“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不记恨你,也一点不想杀你,因为我很寂寞。那时候,我得了一种怪病,躲在深山里,好几年没有见到人,我和花草说话,它们不理我,只有风和它们玩时,它们才跳舞;我和猴子说话,猴子一直想逃,逃不掉竟然想撞岩壁自尽。后来,我碰到一个蛇妖,它很想吃了我,差点把我的一条腿咬断,可是它能听懂我说话,对我的每个动作都有反应。我明知道很危险,可依旧忍不住,时不时跑到它面前晃悠,气得它发狂……有了它,山里的日子再不寂寞。”小六咕咕地笑,“时间长了,它发现我越来越狡猾,吃不到我,想离开。我为了留下它,把它下的蛋给偷吃了。这下我们可结了生死仇怨,它不离开了,追在我屁股后面想杀了我。”
小六看着头上的月亮,眉梢眼角有了难言的寂寥,“都说得上苍眷顾的是神族,可我看是人族,他们一切都和神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的寿命短。可你看那月亮,千年前就是这个样子,再美丽的景色,天长地久了也是乏味!”
“那条蛇,后来?”
“死了!”
“你杀死的?”
“不是,狐族的王。”
“九尾狐?”
小六闭上了眼睛,“九尾狐想抓我,蛇妖认为只能它吃我,它挡了那只恶毒狐狸的路,所以……就死了!”
相柳轻声笑,“有意思,那只狐狸呢?”
“被我杀了。”
“你有这本事?”
“他应该一捉住我就杀了我,可是他被仇恨和贪婪蒙蔽了眼睛,用各种各样的宝贝养着我,逼我吃很多很恶心的东西,想把我养得肥肥时,再吃了我,用我的灵血恢复他失去的功力……哦,我忘记告诉你了,他其实已经不是九尾狐了,而是八尾,他的尾巴被剁掉了一根,元气大伤。他养了我三十年,就要大功告成,可那天他不小心,在我面前喝醉了。”
“他把你养在笼子里?”
“嗯。”
相柳沉默了一瞬,手在小六的脖子上摩挲,“我是排解你寂寞的蛇?”
小六笑,“谁知道呢?也许我才是逗你趣的蛇。”
相柳放开了他,“正事!”
“东槐街上的娼妓馆是你们的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串子想娶那里面的一个娼妓。”
“你想求我帮你放人?”
“那娼妓馆是你们的吗?”
“娼妓的名字。”
“看来不是你们的,我也觉得这种刁难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小六咧着嘴笑,眼睛里闪着贼溜溜的光,“不用你帮我,我去求另一个人帮忙。”
白雕毛球飞来,绕着树打转,相柳轻飘飘地跃起,落在了雕背上,“这就是你的正事?”
“呃……串子的亲事很重要……啊——”
小六坐的树枝被砍断,小六跌下。
噼噼啪啪,身体和树枝不停地撞击,虽然缓解了下坠的速度,同时也把小六撞得吐血。
砰——小六终于直挺挺地砸到了地上,溅起一团烟尘。
毛球乐不可支,在低空盘旋着,嘲笑小六。相柳立在雕背上,微笑着说:“你充其量就是那颗任人随便吃的蛇蛋!”
毛球呼啸而上,相柳离开了。
小六缓了半晌,才强撑着坐了起来,可头也晕,眼也花,腿痛得根本走不了。
被惊醒的松鼠探头探脑地看他。
小六笑眯眯地对它们说:“看什么看?看我出丑啊?我可没出丑,我这是用小换大,至少下次见了那魔头,他不会想捏死我了……”
天还未亮,十七寻了过来。小六在一堆断裂的树枝中,蜷缩着身子酣睡,一身狼狈,嘴角却噙着笑。
十七蹲下,小心翼翼地摘下他头脸上的干草枯叶。小六的脖子上有两个齿痕,隔着衣领,半隐半露。暗红的痕,勾勒出隐约的唇形。
小六眼皮微微一颤,“十七?”他睁开了眼睛,对十七无赖地笑,“我又走不了了。”
十七背起了他,小六温顺地伏在他背上。
小六休息了三天,待拄着拐杖能走时,他让老木做了些菜,请轩来喝酒。
轩如约而至,小六热情地给所有人都倒了酒,老木和串子喝了两碗,身子往后一翻,昏睡了过去。
轩微笑地看着小六,十七安静地坐在一旁。
小六对轩说:“请你来,是有事相求。”
“请讲。”
“串子想娶桑甜儿,想麻烦你通融一下。”
轩不说话。
小六诚恳地说:“我知道也许有些交浅言深,但这是串子的终身大事,所以我只能厚着脸皮相求。”
“六哥怎么认为我能帮上忙?”
“我不知道你和阿念的真实身份,但我肯定你们来历不一般,说老实话,我也出于好奇,去探查过,还不小心被你抓住了。只要轩哥愿意,一定能帮上忙。”小六已经谄媚地开始叫轩哥了。
轩瞅了十七一眼,说:“我和阿念只想安静地过日子。”
“是,是,我明白,以后绝不会再去打扰你们。”
轩盯着小六,小六敛了笑容,“我在清水镇上二十多年了,我就是我。”
轩起身离去,“喝喜酒时,记得请我。”
小六眉开眼笑,“好,好!”
老木迷迷糊糊地醒来,“你们……我怎么一下就醉了?”
小六嘿嘿地笑,“谁叫你喝得那么急?下次喝酒时,先吃点菜。对了,你明日再去赎人。”
“可是……”
“我让你去,你就去。”
回春馆里,平时看似是老木做主,可一旦小六真正发话,老木却是言听计从。
第二日,老木收拾整齐了,去东槐街赎人,老鸨竟然接受了老木的价格,条件是小六无偿给她们一个避孕的药草方子。老木喜出望外,一口答应了。
办妥手续,老木领着桑甜儿回到回春堂。
串子看到桑甜儿时,不敢相信地盯着她,慢慢地,鼻子发酸,眼眶发湿。他低着头,拿起个藤箱,粗声粗气地说:“我去嫂子那里先给你借两套衣服。”
小六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对老木吩咐,“去买点好菜,晚上庆祝一下。”
“好!”老木提着菜筐子,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小六的脸冷了下来,看着桑甜儿,“你信不信,我能让你生不如死?”
桑甜儿施施然地坐下,“我信。”
“你究竟是谁的人?”
桑甜儿自嘲地摸摸自己的脸,“就我这姿色,六哥未免太小瞧我们这行当的竞争了,更小瞧了那些男人!”
“你干吗勾引串子?我可不信你能瞧上他。”
“我十三岁开始接客,十二年来看的男人很多,串子的确没什么长处,可只有他肯娶我。”桑甜儿微笑,“三个月前,一个男人找到我,许我重金,让我勾引串子。我在娼妓馆里没什么地位,再不存点钱,只怕老了就会饿死,所以我答应了。串子没经历过女人,我只是稍稍让他尝到了女人的好,他就整日赌咒发誓地说要娶我。我从十三岁起,听这些话已经听麻木了,压根儿没当真,可没想到你们竟然真的来赎我。妈妈恨我背着她和男人勾搭,故意抬高价格想黄了我的好事。昨天夜里,那个男人又来了,给了我一笔钱,说他和我的交易结束,如果我愿意嫁给串子,可以把钱交给妈妈替自己赎身。”
“你认识那男的吗?”
桑甜儿摇头,“六哥应该知道,神和妖都能变幻容貌,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桑甜儿跪下,“十二年的娼妓生涯,我的心又冷又硬,即使现在我仍旧不相信串子会真的不嫌弃我,会真愿意和我过一辈子,可我想试试。如果串子真愿意和我过,我——”桑甜儿举起了手掌,对天盟誓,“我也愿意一心一意对他。”
小六看着桑甜儿,不说话。
桑甜儿低着头,声音幽幽,“心变得又冷又硬,可以隔绝痛苦,可同时也隔绝了欢乐。我真的很想有个男人能把我变回十二年前的我,让我的心柔软,会落泪的同时也能畅快地笑。如果串子真是那个男人,我会比珍惜生命更珍惜他。”
串子拉着麻子,一块儿跑了进来,“嫂子说……”看到甜儿跪在小六面前,他愣住,忐忑地看着小六。
小六咧着嘴笑,“怎么了?让你媳妇给我磕个头,你不满啊?”
串子看了桑甜儿一眼,红着脸笑。桑甜儿如释重负,竟然身子发软,缓了缓,才郑重地给小六磕了个头,抬起头时,眼中有泪花。
小六挥挥手,“会不会做饭?不会做饭,去厨房跟老木学!”
晚上吃过饭,串子和桑甜儿沿着河岸散步。那么冷的风,两个人也不怕,一直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走着。
小六拄着拐杖,远远地跟着他们,十七走在他身边。
小六的唠叨终于再次开始,“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玩的赌博。甜儿不相信串子会真心实意和她过一辈子,她现在给串子的都是虚情假意。可串子不知道,甜儿对他好,他就对甜儿更好,甜儿看串子对他更好了,那虚情假意渐渐地掺杂了真,天长地久的,最后假的也变成了真的。可这过程中,不是没有风险,甜儿在拿心赌博,如果串子变卦,这两个人里肯定要死一个。”小六微笑着说,“我的生命很漫长,可以等着看结局。”
十七看向前方并排而行的两人,“轩、为什么?”
小六说:“我上次深夜跑他家里偷鸡吃,他怀疑我别有居心,弄了个甜儿出来,不过是想看我背后的倚仗,我如果糊里糊涂求了相柳帮忙,日后可就麻烦大了。现在他也不见得真相信我干净,不过日久见人心,我是的的确确就干干净净。”
“不跟他们一起喝冷风了,我们回。”小六把拐杖塞给十七,双臂张开,单脚跳着,嘻嘻哈哈地往回跳跃。到了院门,跳上台阶,石板上结了一层薄冰,小六没提防,脚下打滑,身子向后倒去,跌进了十七怀里。
“哈哈,谢谢了——”小六仰躺在十七怀里,说话的声音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越来越小了。
小六去抓十七手里的拐杖,想站起来,不想拐杖掉到地上,小六抓了个空,又躺回十七怀里。
两人呆呆地看着对方,十七突然打横抱起小六,跨上石阶,跨过门槛,走过院子,把小六稳稳地立在了他的屋前。
两人面对面,沉默地站着。
“那个……谢谢。”小六转身,单只脚跳回了屋子。
仲春之月,百花盛开时,老木为串子和桑甜儿举行了婚礼。
婚礼很简单,只邀请了和串子玩得好的几个伙伴,屠户高一家和轩。春桃又怀孕了,挺着大肚子坐在一旁,脸上挂着微笑,却并不和桑甜儿说话。偶尔大妞凑到桑甜儿身边,春桃会立即把大妞拉过去,叮嘱着说:“不要去打扰婶子。”
串子只顾着高兴,看不到很多东西,但他洪亮的笑声,还是让满屋子都洋溢着喜悦。
小六啃着鸭脖子,笑眯眯地看着。这就是酸甜苦辣交织的平凡生活,至于究竟是甜多,还是苦多,却是一半看天命,一半看个人。
酒席吃到一半时,阿念姗姗而来。
小六立即回头,发现十七已经不见了。
老木热情地招呼阿念,阿念对老木矜持地点了下头,对轩说:“轩哥哥,海棠说你来这里喝喜酒,竟然是真的。”
阿念瞅了眼串子和桑甜儿,是毫不掩饰、赤裸裸的鄙夷,连高兴得晕了头的串子都感受到了,串子脸色变了。不过桑甜儿并不难过,因为她很快就发现,阿念鄙视的是所有酒席上的人,包括小六、屠户高、春桃,甚至大妞。
阿念那居高临下、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鄙夷,让所有人都有点坐立不安,屠户高想起了自己只是个臭屠户,身上常年有臊臭味,春桃想起了她指甲缝隙里总有点洗不干净的污垢……串子和麻子紧紧地握着拳头,可是阿念什么都没做,什么话都没说,她只不过姿态端庄地站在那里,看着大家而已。
小六都不得不佩服,这姑娘究竟是怎么被养大的?能如此优雅盲目地自傲自大、俯瞰天下、鄙夷众生,还偏偏让大家觉得她是对的。
轩站起,想告辞,阿念却打开一块手帕,垫在座席上,坐了下来,“轩哥哥,我没见过这样的婚礼,让他们继续吧。”
小六简直要伏案吐血,串子要砸案,桑甜儿摁住了他,笑道:“我们应该给这位小姐敬酒。”
阿念俏生生地说:“我不喝,你们的杯子不干净,我看着腌臜。”
小六心内默念,我让着她,我让着她……轩从串子手里接过酒,一仰脖子喝干净。阿念蹙了蹙眉,不过也没说什么,却又好奇地观察着酒菜,对老木说:“听说婚礼时,酒席的隆重代表对新娘子的看重,你们吃得这么差,看来很不喜欢新娘子。”
八面玲珑的桑甜儿脸色也变了,小六立即决定送客,对轩和阿念说:“两位不再坐一会儿了?不坐了!那慢走,慢走,不送了啊!”
轩拉着阿念站起,往外走,对小六道歉。阿念瞪着小六,“每次看到你,都觉得厌烦,如果不是哥哥,我会下令鞭笞你。”
小六在心里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哥哥,我也会抽你。
轩和阿念走了,小六终于松了口气。
他绕过屋子,穿过药田,向着河边走去。灌木郁郁葱葱,野花缤纷绚烂,十七坐在岸边,看着河水。小六站在他身后,“六年前的春天,你就躺在那丛灌木中。”
十七回头看他,唇角含着笑意,“六年。”
小六笑眯眯地蹲到十七身边,“麻子和串子都能看出你不该在回春堂,轩肯定也能看出来,何况他对我本就有疑惑,肯定会派人查你。”
“嗯。”十七双眸清澈,有微微的笑意,淡然宁静、悠远平和,超脱于一切之外,却又与山花微风清水浑然一体。
小六叹气,其实十七是另一种的居高临下、高高在上,阿念的那种,让小六想抽她,把她打下来;十七的却让小六想揉捏他,让他染上自己的浑浊之气,不至于真的随风而去,化作了白云。
小六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进水里,看着水珠溅满十七的脸,满意地笑了起来。十七拿出帕子,想擦,小六蛮横地说:“不许!”
十七不解,但听话地不再擦,只是用帕子帮小六把脸上的水珠拭去。
白雕毛球贴着水面飞来,相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小六立即站了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头未回地对十七说:“你先回去!”
十七本来心怀警惕不愿走,却想起了那些半隐在领口内的吻痕,低下了头,默默转身离去。
小六站在水中,叉腰仰头看着相柳,“又来送贺礼啊?”又来提醒我多了一个人质。
毛球飞下,相柳伸手,小六抓着他的手翻上了雕背,转瞬就隐入了云霄。
毛球在天空疾速驰骋,相柳一直不说话。
小六趴在雕背上,往下看,毛球飞低了一些,让小六能看清地上的风景。他们一直飞到了大海,毛球欢快地引颈高鸣,猛地打了几个滚,小六灵力很低,狼狈地紧紧搂着它的脖子,脸色煞白,对相柳说:“我宁愿被你吸血而亡,也不要摔死。”
相柳问:“为什么你的灵力这么低?”
小六说:“本来我也是辛苦修炼了的,可是那只死狐狸为了不浪费我的灵力,用药物把我废了,让灵力一点点地散入血脉经络中,方便他吃。”
相柳微笑,“听说散功之痛犹如钻骨吸髓,看来我那四十鞭子太轻了,以后得重新找刑具。”
小六脸色更白了,“你以为是唱歌,越练越顺?正因为当年那么痛过,所以我十分怕痛,比一般人更怕!”
相柳拍拍毛球,毛球不敢再撒欢,规规矩矩地飞起来。小六松了口气,小心地坐好。
毛球飞得十分慢,十分平稳。
相柳凝望着虚空,面色如水,无喜无怒。
小六问:“你心情不好?”
相柳轻声问:“你被锁在笼子里喂养的那三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刚开始,我总想逃,和他对着干,喜欢骂他、激怒他。后来,我不敢激怒他了,就沉默地不配合,企图自尽,可死了几次都没成功。再后来,我好像认命了,苦中作乐,猜测那死狐狸又会抓来什么恶心东西让我吃,自己和自己打赌玩。再再后来,我越来越恨他,疯狂地恨他,开始想办法收集材料,想弄出毒药,等老狐狸吃我时,我就吃下去,把他毒死。”
小六凑到相柳身边:“人的心态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过比较来实现。比如,某人每天要做一天活,只能吃一个饼子,可他看到街头有很多冻死的乞丐,他就觉得自己很幸运,过得很不错,心情愉快。但如果他看到小时和自己一样的伙伴们都发了财,开始穿绸缎,吃肉汤,有婢女伺候,那么他就会觉得自己过得很不好,心情很糟糕。你需要我再深入讲述一下我的悲惨过去吗?我可以考虑适当地夸大修饰,保证让你听了发现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相柳抬手,想捶小六,小六闭上了眼睛,下意识地蜷缩,护住要害,温驯地等着。这是曾被经常虐打后养成的自然反应。
相柳的手缓缓落下,放在了小六的后脖子上。
小六看他没动手,也没动嘴,胆子大了起来,“你今夜和以往大不一样,小时候生活在大海?”
相柳没有回答,毛球渐渐落下,贴着海面飞翔,相柳竟然直接从雕背上走到了大海上,没有任何凭依,却如履平地。
他朝小六伸出手,小六立即抓住,滑下了雕背。毛球毕竟畏水,立即振翅高飞,远离了海面。
相柳带着小六踩着海浪,迎风漫步。
没有一丝灯光,天是黑的,海也是黑的,前方什么都没有,后面也什么都没有,天地宏阔,风起浪涌。小六觉得自己渺小如蜉蝣,似乎下一个风浪间就会被吞没,下意识地拽紧了相柳的手。
相柳忽然站住,小六不知道为什么,却也没有问,只是不自禁地往相柳身边靠了靠,陪相柳一起默默眺望着东方。
没有多久,一轮明月,缓缓从海面升起,清辉倾泻而下,小六被天地瑰丽震撼,心上的硬壳都柔软了。
在海浪声中,相柳的声音传来:“只要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贵。”
小六喃喃嘟:“再稀罕的景色看多了也腻,除非有人陪我一块儿看才有意思。景永远是死的,只有人才会赋予景意义。”
也不知道相柳有没有听到小六的嘟,反正相柳没有任何反应。
最瑰丽的一刻已经过去,相柳召唤来毛球,带他们返回。
相柳闭着眼睛,眉眼间有疲倦。
小六问:“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相柳不理他,小六自说自话:“自从小祝融掌管中原,我听说中原已经渐渐稳定,黄帝迟早要收拾共工将军,天下大势已经不可逆,不是个人所能阻止,我看你尽早跑路比较好。其实,你是只妖怪,还是只惹人厌憎的九头妖,以神农那帮神族的傲慢性子,你在他们眼中,估计那个……什么什么都不如,你何必为神农义军瞎操心呢?跟着共工能得到什么呢?你要喜欢权势,不如索性出卖了共工,投奔黄帝……”
相柳睁开了眼睛,一双妖瞳,发着嗜血的红光。小六被他视线笼罩,身子被无形的大力挤压,完全动不了,鼻子流下了血,指甲缝里渗出血。
“我……错……错……”
相柳闭上了眼睛,小六身子向前扑去,软趴在雕背上,好似被揉过的破布,没有生息。直到快到清水镇了,毛球缓缓飞下,小六才勉强坐起来,擦去鼻子、嘴边的血,一声不吭地跃下,落进了河水里。
小六躺在河面上,任由流水冲刷去所有的血迹。
天上那轮月,小六看着它,它却静静地照拂着大地。
小六爬上岸,湿淋淋地推开院门,坐在厨房里的十七立即走了出来,小六朝他微笑,“有热汤吗?我想喝。”
“有。”
小六走进屋子,脱了衣服,随意擦了下身子,换上干净的里衣,钻进了干净、暖和的被窝。
十七进来,端了一碗热肉汤。小六裹着被子,坐起来,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汤,一碗汤下肚,五脏六腑都暖和了。
十七拿了毛巾,帮他擦头发,小六头向后仰,闭上了眼睛。
十七下意识地看他的脖子,没有吻痕,不禁嘴角弯了弯。十七擦干了他的头发,却一时间不愿意放手,从榻头拿了梳子,帮小六把头发顺开。
小六低声说:“你不应该惯着我。如果我习惯了,你离开了,我怎么办?”
“我不离开。”
小六微笑,许诺的人千千万,守诺的人难寻觅。如果他只是十七,也许能简单一些,可他并不是十七。
回春堂里多了个女人桑甜儿,但一切看上去变化不大。
老木依旧负责灶头,桑甜儿跟着他学做饭,但总好像欠缺一点天赋,串子的衣服依旧是自己洗,因为桑甜儿连着给他洗坏了三件衣服。甜儿和串子的小日子开始得并不顺利,但甜儿在努力学习,串子对她感情正浓,一切都能包容体谅,两人过得甜甜蜜蜜。
十七依旧沉默寡言、勤快干活,小六依旧时而精力充沛,时而有气无力。
夏日的白天,大家都怕热,街上的行人也不多。
没有病人,小六坐在屋檐下,摇着蒲扇,对着街道发呆。
一辆精巧的马车驶过,风吹起纱帘,车内的女子,惊鸿一瞥,小六惊叹美女啊!视线不禁追着马车,一直看过去。
马车停在珠宝铺子前,女子姗姗下了马车,珠宝铺子的老板俞信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候。俞信在清水镇相当有名望,不是因为珠宝铺子的生意有多好,而是因为这条街上的铺面都属于人家,包括回春堂的铺面,老木每年都要去珠宝铺子交一次租金。
清水镇虽然是一盘散沙,可散而不乱,其中就有俞信的功劳,他虽不是官府,却自然而然地维护着清水镇的规矩。从某个角度而言,俞信就是清水镇的半个君王,所有人都从下往上地仰视着他。
所以,当他给人行礼,并且是毕恭毕敬地行礼时,整条街上的人都震惊了。大家想议论,不敢议论,想看,不敢看,一个个都面色古怪,简直是一瞬间,整条长街都变了天。
小六不但震惊,还很关注,毕竟回春堂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他还打算再继续生活下去,他也很喜欢这条街上的老邻居,不想有大的变故发生。
第二日,传出消息,俞信好似要收回一些铺子。
老木唉声叹气,魂不守舍,串子和甜儿也惶惶然。屠户高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的小道消息,特意跑来通知他们,因为回春堂距河近,还有一片地,俞信大老板想收回去。
老木气得骂娘,当年他租下来时,只是一块荒地,费了无数心血才把地养肥,可是在清水镇的半个君王面前,他无力抗争,也不敢抗争,只能整宿睡不着地发愁。
小六喜欢水,不想离开这里。所以,他决定去见清水镇的半个君王俞信。
小六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十七留意到他那么慎重,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等他出门时,特意跟上了。
小六去珠宝铺子求见俞信,俞信听说回春堂的医师求见,命人把他们请了进去。
过了做生意的前堂,进了庭院。院子就普通大小,可因为布局停当,显得特别大。小桥流水、假山叠嶂、藤萝纷披、锦鲤戏水,用竹子营造出曲径通幽、移步换景,更有一道两人高的瀑布,哗啦啦地落下,水珠像珍珠般飞溅,将夏日的炎热涤去。
走进花厅,俞信端坐在主位上,小六恭敬地行礼,十七也跟着他行礼。
俞信端坐未动,只抬了抬手,示意他们坐。
小六道明来意:“听说俞老板要收回一些商铺。”
俞信有着上位者冷血的坦率,“不错,其中就包括回春堂。”
小六赔着笑说:“不管租给谁都是租,我的意思是不如继续租给我们,至于租金,我们可以加,一切都好商量。”
俞信好似觉得小六和他谈钱很好笑,微微笑着,看似客气,眼中却藏着不屑:“别说一个商铺的租金,就是这整条街所有商铺的租金都不值一提。”
小六不是做生意的料,被噎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才又问:“那俞老板把铺子收回去想做什么呢?”
俞信说道:“你在清水镇二十多年了,我就和你实话实说,我只是个家奴,我家主上十分富有,别说一家商铺,就是把整个清水镇闲放着,也但凭心意。”俞信说完,不再想谈,对下人吩咐:“送客!”
小六低着头慢慢地走着,无力地叹了口气,如果是阴谋诡计,他还能设法破解,可人家的铺子,人家要收回,天经地义,他竟然一点办法没有。
“站住!”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从楼上传来。
小六听话地站住了,抬头看,是那天看见的马车里的美貌女子。
十七却没有站住,还继续往前走,那女子急跑几步,直接从栏杆上飞跃了下来,扑上去抱住了十七,泪如雨下,“公子……公子。”
十七站得笔直僵硬,不肯回头,女子哭倒在他脚下,“都说公子死了……可我们都不信!九年了!九年了……天可怜见,竟让奴婢寻到了您!”
听到女子的哭泣声,俞信冲了出来,看到女子跪在十七脚边,他也立即惶恐地跪了下来。
女子哭着问:“公子,您怎么不说话?奴婢是静夜啊,您忘记了吗?还有兰香,您曾调笑我们说静夜幽兰香……俞信,赶紧给老夫人送信,就说找到二公子了……公子,难道您连老夫人也忘记了吗……”
十七回了头,看向小六,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变成了难以跨越的天堑,漆黑的双眸含着悲伤。
小六冲他笑得阳光灿烂,一步步走了过去,想说点什么,可是往日伶俐的口舌竟然干涩难言,他只能再努力笑得灿烂一些,一边笑着,一边满不在乎地冲他打了个手势,你慢慢处理家事,我走了!
小六走回了回春堂。
串子和甜儿去别处找房子了。老木无心做事,坐在石阶上,唉声叹气。
小六挨着老木坐下,默默地看着院子外。
老木呆呆地说:“住了二十多年了,真舍不得啊!”
小六呆呆地说:“没事了,咱们想租多久就租多久,就是不给租金也没人敢收回去。”
老木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说服俞大老板了?”
“算是吧。”
老木冲着老天拜拜,“谢天谢地!”
小六喃喃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陪着你,给你养老送终。你寿命短,我肯定陪着你到死,让你不会孤苦伶仃,无人可倚靠,无人可说话,却不知道谁能陪我死……”
老木用力摇小六,“又开始犯浑了!”
小六说:“老木,还是你靠得住啊!”
老木摸摸他的头,“我家的小六是个好人,老天一定会看顾他。”
小六笑,用力地拍拍老木的肩膀,“干活去。”
小六拎起锄头,去了药田里,迎着暴晒的太阳劳作。
流了一身臭汗,跳进河里洗了个澡后,小六又变得生龙活虎。
晚上,吃饭时,甜儿没看到十七,惊异地问:“十七呢?”老木和串子都盯着小六。
小六微笑着说:“他走了,以后不用做他的饭了。”
老木叹了口气,“走了好,省得我老是担着心事。”
串子和甜儿什么都没说,继续吃饭。十七的话太少,串子一直都觉得他像是不存在,所以走了他也没什么感觉,甜儿刚来不久,更不会有什么感觉。
晚上,小六顺着青石小径,穿过药田,踱步到河边。
沿着河滩,慢步而行。
有人跟在他身后,小六快他也快,小六慢他也慢。
水浪拍岸,微风不知从何处送来阵阵稻香,走着走着,小六的心渐渐宁静了。
小六停了步子,他也停住。
小六回身,十七沉默地站着,还穿着白日的粗麻衣衫,却显然洗过,还有熏香味。
小六说:“我不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十七垂下了头,小六微笑着说:“我还是比较喜欢药草的味道,下次你来看我时,我给你个药草的香囊吧。”
十七抬起了头,眼眸中有星光落入,绽放着璀璨的光芒。
小六笑着继续散步,十七快走了几步,和他并肩而行。
从那之后,十七晚上总会穿着那身粗麻的衣衫,在河边等小六。
两人散步聊天,等小六累了时,小六回屋睡觉,十七离开。
日子好像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聊天的内容稍稍有些变化。
小六会问:“你以前有几个婢女?”
“两个。”
“你究竟有多少钱?”
“……”
“你当年……是因为争钱财吗?”
“嗯。”
“静夜好看,还是兰香好看?”
“……”
“还记得我以前给你说的那些草药吗?”
“嗯。”
“好好记住,那些草药看着寻常,可稍微加点东西,却不管是神还是妖都能放倒。”
“嗯。”
“你不是相柳那九头妖怪,有九条命,可别乱吃东西。”
“好。”
“静夜好看,还是兰香好看?”
“……”
“贴身的人往往最不可靠,你多个心眼。”
“嗯。”
“还有……要么不动手,隐忍着装糊涂,如果动手,就要手起刀落、斩草除根,千万别心软。”
十七沉默不语。
小六叹气,“要实在斗不过,你回来吧,继续帮我种药,反正饿不死你。”
十七凝视着小六,眼眸中有东西若水波一般荡漾,好似要把小六卷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