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行善积德

浣若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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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时白日里受了惊吓的缘故, 锦棠眼看进入梦乡, 就会猛然一抽, 待抽过了,抽噎两声, 又轻轻叹一口气, 似乎极为伤心。

    只要她一抽,陈淮安立刻便伸手过去, 如拍小婴儿一样轻轻的拍抚着。

    两辈子她都有这样一个惊惧难安的毛病, 只要陈淮安在身边, 坐在身畔,伸手轻轻拍拍, 她于梦里抽噎片刻, 哭上片刻,挨着他一只手,也就睡稳了。

    他轻轻合上书,是一本宋代朱熹所著的《论语集注》。

    朱熹是宋代的儒学、理学大家, 也是唯一一位非孔圣人亲传弟子,却配享祭孔庙的大圣贤。

    当今科举, 以四书五经为基石,而朱熹的集注, 在考试中则尤为重要, 如今乡试, 会试的考题,理论,依及考官们判题的依据,皆从朱熹的批注中出。

    但这本书在街面上是无售的,它做为手抄本,一直在仕宦阶层流传。

    像贫家,或者寒门举子,没有三五代的家学渊源,压根就接触不到这些集注,所以人们才会经常说一句话:寒门难出贵子。

    而陈淮安手里的这一本,是他生父陈澈从京城寄回来,给他读书用的。

    不过陈杭当然有他的私心,在陈淮安翻到这本书之前,陈杭将它束之高阁,除了嘉雨之外,没有给任何人翻阅过。

    所以,陈嘉雨小小年纪就中了秀才,人称神童,而他却是个风流酒家。

    对着罗锦棠,之所以陈淮安嘴硬,抵死不肯说上辈子为何而败,就是因为他发现上辈子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的路是条断头路。

    生父陈澈,也并非他能稳蹋而上的登云梯,而是他的断头台。

    养父母也不过放任,纵溺,让他在前半生碌碌无为而以,究其原因,还是在于他的不自律,以致前半生荒废。

    生父陈澈,才是彻彻底底,葬送他人生的哪个刽子手。

    上辈子原本他还能再战的,可是婚姻已然千疮百孔,锦棠也找到了比他更好的男人。陈淮安在权衡之后,舍弃了刽子手一样的父亲,选择放手,主动让内阁一派输给宁远侯林钦,倒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在他和锦棠以然无法再续前缘的情况下,比他更成熟,更稳重,当然家庭境况更简单的林钦,会是锦棠下半生最好的归宿。

    谁知他放手了一切,在幽州打了一年的铁,像只猴子一样任朝廷玩来耍去,就只为锦棠能过的好一点,最后她去见他时,却满脚烂疮,破衣烂衫,慢说过的好,简直沦落成了乞丐。

    这笔帐,又岂能不算?

    陈淮安所面临的局面其实比罗锦棠更难。于她来说,只要葛牙妹在,酒肆在,她童年的幸福,家人,一切就都在。

    可他不一样,他分明亲人很多,却又六亲无靠,分明身边熙熙攘攘全是宾朋,可那不过酒囊饭袋的狐朋狗友而已。

    今年都二十岁了,陈淮安才发现唯有认真读书,科举致仕才是这辈子唯一的出路,而可怕的是,他上辈子虽说文章做的花团锦簇,却全是为讨皇帝欢喜,而做的应制文而已。

    真正要从秀才考到举人,再到监贡生庶吉士,一步步的靠上去,那凭的是真才实学。而他十年官途,虽说字全识得,但除了《三字经》和《百家姓》,余的书本都忘光了。

    乡试还有两年,他只要肯勤学,吃两年苦,当是能考得上的。所以这不过远虑,而真正的近忧,当务之急,还是葛牙妹这五千两银子的印子钱。

    要说打官司,拆穿孙福海拿树舌骗葛牙妹的阴谋,印子钱就不用还了。但是,树舌和灵芝差别并不大,孙福海到时候当然要赖账,说自己给的是灵芝,却叫葛牙妹自己还成了树舌,总之,这样一来就是个扯皮的事儿,怕还得招官府来查孙乾干的死因,所以并非上策。

    亏即吃了,就想办法把钱还上,至于孙福海哪个人,等葛牙妹的急解了,再慢慢儿教训。

    这样想着,陈淮安轻轻搓了搓手,借了念堂的纸笔与墨,蘸好了笔,一字一句,认认真真便抄起那本《论语集注》来。

    *

    夜里下了一夜的雪,一早起来推开房门,便是个银妆素裹的世界。

    高高的柿子树上间或啪的一声,往下掉着熟透了未及摘的大黄柿子,掉进雪里头,半尺深的坑,瓤子砸的稀烂。麻雀站在干枝子上头,看到厨房里泼出来的水,扑天抢地的,来抢那里头的米粒子。

    这种天气,就该围着热乎乎的红泥炉子,呷一口小酒,再配一勺炒米花生的。所以,打早起酒肆一开门,打酒的人就排成了长队。

    锦棠一件蓝布面的棉直裰,脖子上围着一根羊绒面的凌风,暖暖和和,头发高高绾成个道姑发髻,一张瓜子小脸儿脂粉不似,清透明亮的白,两颊晕染着淡淡的粉意,不似个妇人,倒像个竹山书院的小秀才一般。

    她站在柜台里收钱,念堂沽酒,一枚枚的铜板哗啦啦砸进来,她便将它们一百枚一百枚的串起来。

    来的皆是熟悉的酒客,当然,大多也都是些整日灌黄汤的登徒浪子们。

    “哟,锦棠不是嫁给咱二大爷当少奶奶了,这是因为知道哥哥想念,才回来站柜台的?”有人笑着说道。

    锦棠抬起头来,便见个身高七尺半的男子,瘦刮刮的,一双金鱼似的鼓眼,带着三分色笑,正在对着自己笑。

    这人叫齐高高,是锦棠的婆婆,齐梅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也是陈淮安狐朋狗友中的一个。这些日子陈淮安戒了酒,显然这人找不到不花钱的酒吃,自己上门来打酒了。

    丢完了酒钱,他又嬉皮笑脸多丢了两个铜板进来:“这两枚钱,给咱们锦棠留着买花儿戴,大姑娘不知道这段日子齐二哥我有多想你。”

    盯着那两枚钱,他其实是想等锦棠从柜台上抓钱时,顺带摸一把锦棠那两只细腻白嫩,宛如凝脂冻玉般的小手。

    锦棠旋即抓起那两枚铜板,丢到了齐高高的胸膛上。也不说话,居高临下,就那么冷冷看着他。

    齐高高依旧嬉皮赖脸:“锦棠,你不知道哥哥有多,多稀罕你,虽说就这两枚钱,可是你齐哥哥的全部身家,你不要,也太折哥哥面儿了吧?”说着,他又把两枚钱放到了柜台上。

    锦棠旋即抓起,这回直接砸到了齐高高脸上。

    这就欺人太甚了,欺到大家都看不下去了。

    那齐高高还死皮赖脸的笑着,他身后另一个无赖骂道:“有啥好牛气的,难道出了你罗家,我们在渭河县就吃不到酒了,打个酒而已,要受你这样的折辱?”

    锦棠侧眸冷冷扫了那齐高高一眼,格外红艳的唇轻轻一掀:“便你们此生不吃,我罗家的酒依旧是整个渭河县,乃至整个秦州城味儿最醇正,口感最好的酒,你不吃是你的损失,与我罗家何干。”

    齐高高本就是个半调子的油头赖皮,说白了,就是锦棠铜板砸到他脸上,他也高兴,拦过自己哪无赖朋友,勾肩搭背的走了。

    葛牙妹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齐高高和那个无赖从酒肆里出去,无赖嘴里骂骂咧咧的。

    她冻的像只寒号鸟一样缩着两只手从外面走了进来,到底有了年纪,不比锦棠年青鲜艳底子好,从外面进来时,两颊的脂粉冻浮在皮肤上,一团浓一团重的,清鼻涕不住的流着。

    她悄声劝锦棠:“好歹都是酒客,是咱们的衣食父母,他们也不敢真的怎样,再有这样的,你装个看不见就完了,为何要拿钱往人脸上砸呢,做生意,没有这样砸自己场子的。”

    锦棠两手捂上葛牙妹冻成冰棍儿的两只手,轻轻替她揉搓着:“娘,你怎么就不明白了,咱卖的是酒,酒是入口的东西。生身为人,千屈万屈,没人肯屈自己的嘴,只要价格相差不多,绝对是挑味道最好的吃。所以,只要咱们的酒好,就不愁没人吃。

    那些登徒子们,往后来一个咱们就斥一个。只要咱用心做好酒,生意只会越来越好,不会因为赶走了他们就没钱赚的。但身子,咱必须得正起来。”

    开酒肆,做的就是酒徒生意,他们天生喜欢和酒肆的女子们说两句荤话,打情骂俏两句,你若为了生意而应付两句,大多数人都是得寸进尺,没完没了。

    葛牙妹就是怕要失了酒客,整日由着这些登徒子们说荤话儿,间或摸一把手,揉一把腰,虽说她也骂着,防着,到底有防不住的时候会叫人揩一把油,渐渐儿名声就污了。

    直至她死后,渭河县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宣称自己和她睡过,每一段情事都渲染的沸沸扬扬。下至十八,上到八十,都以宣称睡过她为荣。

    锦棠望着自己这娇媚媚的娘,心说眼看就要到上辈子她死的时候了,这辈子,无论如何我都得把娘的命给留下来。

    葛牙妹早晨起锅里煮着半腔小羔羊,已经煮熟了,萝卜全冻成了透明的凝酱,汤鲜肉烂的,一股子扑鼻的香气。

    傍晚关上一楼的门,全家挤在二楼上,一人一碗,便准备要就着死面饼子喝羊汤。

    锦棠先吹着气儿抿了一口,浓郁郁的油奶香气窜喉而入,笑滋滋的把碗端给了罗根旺:“爹,快喝。”

    罗根旺半靠着枕头,摇头叹气,就是不肯喝。

    葛牙妹知道罗根旺的心思呢,气呼呼道:“念堂,盛一碗到隔壁,给你奶送去。”

    念堂跟罗根旺一样的孝子,立刻就下去盛羊肉了,罗根旺这才眉开眼笑,端起羊汤喝了起来。

    大房近来除了蹭吃蹭喝,基本处于装死之中,为甚,就是因为这酒肆如今归属不明,怕分担债务,所以不敢冒头。既这么着,平日舍点小利,换得酒肆里的平静,倒还是可取的。

    所以,锦棠并不说什么,就让念堂把羊汤给端走了。

    *

    葛牙妹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道:“棠啊,只怕你在陈家的日子要难过了,可是怎么办呢,娘这酒肆,是你和念堂两个的基业,娘绝不会把它卖给任何人。”

    锦棠心头一动:“娘,你今儿是去找谁了?”

    葛牙妹道:“你婆婆齐梅的老爹,齐家商栈的老东家齐东。他听说咱家有难,特地叫我去的。他说,只要肯把酒窖盘给他,那五千两的印子钱他替咱们还,另外还给娘五百两银子的安家费,够娘和你爹置田置地,过后半生。

    但是娘没答应,这样怕是要惹到你婆婆,她在陈家要给你甩脸子,但是娘想着,娘是你的靠山,这酒肆也是你的靠山,有这酒肆,你便万一和离,有个退步处,没这酒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任凭千万,酒肆不能卖,你说是不是?”

    一听到齐家,锦棠眼皮跳了两跳,她想起来了,上辈子这酒肆易主之后,挂的确实是面姓齐的旗号,但因为娘死在这酒肆的门前,锦棠替她缝肠肚时受了刺激,一到酒肆门外就会心慌气短晕过去,究竟不曾问过是谁最后接手了酒肆。

    齐东是齐梅的老爹,如今年事已高,养的儿子又不成器,齐家的生意,其实是由齐梅一手执掌的。

    这么说,这酒肆最后竟是到了她婆婆,齐梅的手里?

    除了康维桢,渭河县第二富,就是孙记孙福海家了。无论药行还是钱庄,门脸都格外的气派,当然,上门的也都非富即贵,还有不少穿绸衫儿的。

    在药行的对面,近些日子来了个摆摊儿的胖神医,白须白眼,五短身材,矮矮胖胖,一身白麻衣,撑着张小吊旗儿,上面写着:专治男性不孕不育。

    那小吊旗就跟个吊死鬼的小丧幡一样,叫风吹着,于腊月的寒风里,扑啦啦的呼闪着。而胖神医一脸横肉,抱臂,就在寒风里不停打着哆嗦。

    于天下间的男人来说,生孩子,都是妇人的活儿。身为男人,谁会承认自己不孕不育?

    所以,胖神医自摆摊儿至今,似乎没有一个人上门问过诊。

    孙福海就在对面的钱庄里坐着叭叭叭抽旱烟,正在和大哥孙福贵两个谈关于罗家酒肆的事儿。

    他道:“我确定乾干是死在他家了,只是不知道陈淮安那厮究竟把尸体藏哪儿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连官司都无法打,白可惜了我的乾干一条命。”

    孙福贵对于孙乾干没什么兴趣。

    他道:“照咱家福宁的说法,那罗家酒肆里的酒真要能卖到京城去,一年能有几十万两银子的赚头。如今恰是个好时机,五千两银子咱就可以把酒肆盘过来,二弟,这事儿不会再有变故吧?”

    孙福海揉了两枚烟丝进烟管儿里,再点燃,叭的一口,闭上眼享受着旱烟带来的眩晕:“葛牙妹没银子,陈淮安是个明面上风光的穷光蛋,至于罗锦棠,更加身无分文,这酒肆,咱们是稳打稳能拿到的。”

    孙福贵于是也捡起烟/枪,跟着二弟吞云吐雾了起来。

    罗家的酒肆,这稳打稳儿的,就要就快到手了。

    不过,算盘打的再精也有失手的时候,可惜了的,孙福海的算盘注定是要落空喽。

    陈淮安就站在大街对面,穿着件鸭卵青的棉直裰,两道浓黑整齐的眉毛叫阳光晒的根根分明,两只蒲扇似的大手负在身后,唇角抽起,棱角硬朗而又坚毅的脸上一抹略有些谜的笑,望着前方。

    看到孙福贵和孙福海兄弟俩抽罢烟,起身走了,他才对站在旁边的齐高高说道:“去,该你上场了,上门拜谢神医,说他治好了你的不孕不育和不举,让你家娘子怀上了孩子,快去。”

    这齐高高,就是齐梅娘家那个穷亲戚,前些日子在酒肆里叫锦棠拿铜板砸过脸的下三滥酒徒。

    他当时身上确实只有四枚铜钱,两枚打酒,两枚就想送给罗锦棠。无它,他就稀罕锦棠的俏容样儿,辣脾气儿,慢说最后仅剩的两文钱,就是只有一条命,叫他给了罗锦棠,也愿意。

    这一点,不曾因为锦棠嫁给陈淮安而改变过,也不曾因为罗锦棠次次冷脸就熄过,他对于罗锦棠那迷到心眼子里的爱慕,也从未改变过。

    这就好比一只见着机会就偷鸟蛋的大杜鹃,只要给他捉着功夫,只要他兜里有铜板,拼着死,也要拿着撩拨罗锦棠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