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相争

浣若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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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如在门上站了片刻,忽而就红了眼晴。

    落魄成这个样子,还能不相忘的朋友,才算是真朋友。赵宝松手招着宝如,摇着腕子道:“有明德送来的雪莲酒和虎骨粉,再有方衡的火针,我这风湿只怕就能跟治,等哥哥能站起来,必须亲自去一趟岭南,至少要捡回爷爷和爹的尸骨来,往后也不能再叫你嫂子和青苗受苦,咱们的日子,渐渐就能好过起来了。”

    灾难来临时仿佛疾风加杂着冰雹,打的宝如俩兄妹几乎没有喘过气来。接下来便是一败到底的家业,最后落魄在间赁来的小屋子里,赵宝松瘫在床上,宝如被退了婚,眼看处处死局,谁知如今竟渐渐儿的,仿如枯木上生出的嫩芽儿一般,生活要有起色了。

    想到这里,宝如莫名又有些感激季明德,毕竟是他关键时候拿了五百两银子,她们一家人才能缓过气来。

    她连连点头,握着赵宝松的手道:“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们三个才有盼头不是?”

    小青苗凑了过来,一手粘粘糊糊拿着糖,指着宝如道:“小姑也吃过糖。”

    宝如心情欢喜的时候,最爱逗这小侄子,连忙摇头:“没有,我有糖怎会不给你留着自己偷吃,真没有。”

    小青苗踮着脚道:“你来,我尝尝!”

    这小家伙下巴儿尖尖,两只眼睛笑眯成弯弯两道线,忽而踮脚在宝如唇上吻了一吻:“嘴巴都不甜,看来没有偷吃,我分你半块,好不好?”

    宝如叫他吻完,才知自己又叫小侄子给调戏了,抱他起来在怀中,使劲在颊上香了两口,便听方衡说道:“宝如妹妹,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宝如放下青苗,跟着方衡出了屋子。

    方衡背影单单,走到院中一颗梨树下时转身,说道:“这半年多,你们兄妹二人受苦了。”

    宝如道:“只要人活着,健健康康,就比什么都好。你能不能留下来替我哥哥针灸一段时间,只要能让我哥哥扔了那棍子,还像个正常人一样,多少银子我都肯出。”

    方衡那绯红的唇微抿着,忽而挑眉:“你的银子,是不是季明德给的?”

    说起季明德,又是宝如的一重心病,他会给她洗脚,抱着睡也恪已守礼,可她就是越来越怕他。别人若是印堂发青,必然有灾祸缠身,可季明德的印堂要是变青,一般都是别人倒霉。

    她连忙摇头:“并非他的,而是我自己挣的。”

    方衡显然不信:“你自己挣的银子,你如何挣得的?”

    宝如一声苦笑:“具体怎么挣的你就别问了,我只问你,一百五十两银子可能将你留下,替我哥哥治病?”

    方衡一笑,低声道:“只要你所遣,那怕刀劈斧砍我都在所不辞,还需要什么银子?你该明白,我要的不是银子。”

    原本,方衡与赵宝松交好,于宝如来说就像哥哥一样。可止他这一句,宝如心里又犯起难来。世间最简单的关系,其实就是做生意,银货两讫,彼此不相欠。而最难的关系,则是人情。

    就像季白的地契与雪莲酒一般,方衡也是要带她给一个承诺。

    所以宝如断然道:“我只有银子,没别的东西给你。”

    方衡忽而厉声道:“那季明德承着两房家业,要娶两个妻子,妻子不同妾,胡兰茵与你一样,也是主母,不像妾一样可打可杀可卖,你嫁给他,图个什么?”

    宝如愣了半晌,也生气了:“我图什么,图我哥哥瘫在床上,李少源的休书与州府的公文一起送来,官差敲着锣送到间赁来的破屋子里,我无依无靠,他有五百两银子,我便跟了他,我就图这个!”

    方衡气的咬牙:“他毕生的积蓄,就那五百两银子,娶你回去连间正经的屋子都没有,你就愿意跟他?”

    宝如转身便要走,差点绊倒站在她身后的小青苗,便将小青苗抱起来,怒冲冲道:“青苗,走,小姑带你出去转转去!”

    “宝如!”方衡忽而唤道:“你欠季明德的五百两银子,我替你还,我不求你即刻嫁我,你还小,好歹先脱了自由身出来,好不好?”

    宝如不语,抱着青苗转身就走。

    方衡愣了半天,回屋去给赵宝松拨针。赵宝松曾经是相爷府的公子,而方衡不过一个富户之子,两人相交往,赵宝松比方衡更坦然。

    如今位置调了个个儿,偏宝如方才还触怒了他,赵宝松与黄氏两个颤颤兢兢,虽知医者有颗父母心,却也生怕方衡拨针的时候要使坏。

    宝如才嫁过去一个多月,季明德送来的银子也早花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再去退亲,又于理不合。

    赵宝松两夫妻正自为难着,便见方衡一声冷笑:“宝如的事情不必你们为难,我与季明德是表兄弟,我亲自去找他,必要把宝如给要回来。”

    *

    于是赶晚季明德回家时,迎门入户,便见七八个方衡带来的家丁排排而站,杨氏像看鬼一样,看着堆了满院垒的整整齐齐的银条,五千两银子,三百多斤,垒成一道高高的墙。

    方衡还是那件牙白色的绸袍子,站在那整整齐齐的银墙后面,夕阳反照,银子闪耀,十七八的小公子哥儿,白衣玉面,俊朗不似凡人,正一幅壮志踌躇的样子,在夕阳下站着。

    一院的山工瓦墙都停了手,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隔着银子,季明德与方衡对视,看了半天,笑问:“难道小衡知我家要起屋子,这银子是送来压墙基的?会不会太多了点?”

    他说着,拈起一块瞧了瞧,随即丢到上头。五千两银条不过三百多斤,为了能堆出阵势来,方府家丁们是打着花子堆的,不过轻轻一砸,银墙哗啦啦垮下去大半。

    方衡不期季明德竟会来这么一句。

    他一直知道季明德这个人,但从未见过,反而是隔壁死了的大哥季明义见的比较多,他们俩是双生子,但生的并不像,季明德面相更阴,笑的时候却会有酒窝,看着就叫人寒碜。

    他是隔壁季白的亲儿子,不过是被老太太捉肘着过继到这边。当然,如今宗族之间最注重的就是传承,没有儿子,二房就算是绝户了,于一房来说,最可怕的就是绝户,所以这还是个秘密。

    方衡抱着必定要解救宝如出苦海的心思而来,为此而不惜一切,隔着银墙踱步,低语声只有季明德才听得见:“待到季白闹着要你归根认父的那一天,宝如连妻都做不得,难道你要她跟着你,到大房去做妾?”

    季明德脸变了变,他目前最忌惮的就是季白要闹这样一出,在季氏宗族面前说他是自己生的,二房绝户没什么,宝如他也会一直带在身边,他唯一怕的是杨氏会绝望,毕竟杨氏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心心念念二房季丁家的香火能传下去。

    所以他不怕别的,就怕方衡当面吵出此事,伤杨氏的心。

    方衡这种自幼含着糖出生的小少爷,摇着把扇子,抬着银子招摇而来,自以为抓住了表哥一大把柄,笑的非常欢实,只等着从季明德手里接人。

    季明德苦笑,转身给杨氏个眼色,那意思是自己不好出面,要让杨氏上了。

    *

    站在梯子上的,坐在墙上的,一群山工泥瓦匠们头一回见这么多银子。打方衡带着家丁气势汹汹进门的时候,他们就在猜他所为何来。

    其中较老的一个泥瓦匠边往抹子上涂着稀泥,边悄声道:“不用猜,肯定是冲着解元夫人来的。听闻这是宝芝堂的少东家,人家还是京兆解元。咱们解元夫人瞧着傻傻憨憨的,傻人有傻福,两个解元郎争了。你们猜猜,咱们季解元今儿是要银子,还是要夫人?”

    众人议论纷纷,有猜季明德要选银子的,也有猜他会选夫人的,大家老鼠嫁姑娘一般七嘴八舌,眼瞧着下面两个男人都快成斗鸡眼儿。

    宝如带着青苗顽了会子,也怕方衡要来找季明德,急匆匆赶回家,恰就看见方衡铺了一院子的银子,正在跟季明德两个打眼架。

    她不好进院子,暗暗也觉得季明德不是个爱银子的人,成亲一个多月,她还没发现季明德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忽而,杨氏不知从那里找来一根长棍,一棍子掀翻所有银子,吼道:“姓方的小子,觉得你家银子多,摆到我家显摆来了是不是?

    老娘告诉你,若没有明德他爹当年死在沙漠里,留下水给季白喝,就没有季白的今天,也没有你们宝芝堂的今天,再显摆,让你爹方勋来跟我说话,看我不啐死他。”

    宝如在外噗嗤一笑,心道方衡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东家,似乎只有杨氏才能治得了。

    果真,杨氏随即便拿出了当日赶胡兰茵那些山工的泼架势,棍子雨点般砸到方府家丁的头上:“这银子,怎么拿进来的,全囫囵儿怎么给我拿出去,若再不走,我一会儿亲自去找方勋,让他来管教管教你。”

    说着,杨氏一棍子便抡了过去。方衡自幼那里叫人打过,唉哟一声叫道:“姑太太,您怎么能打人了?”

    杨氏骂道:“打的就是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以为有银子了不起?你回去问问你爹,这银子上可是沾着我家明德爹的血,若他敢说没有,叫他亲自于我说来!”

    天下最难缠的只怕就是杨氏这种泼妇了,概因她亲手养大一个皮小子,天下间所有的男人,在她眼里全是泼痞赖小子,无论门脸充的有多大,一顿棍子就可以打的他叫娘。

    方衡被打的满院子乱窜,忍不住叫道:“二表哥,你也管管你娘好不好!”

    泥瓦匠抹子一歪,方衡那崭新的牙白袍子上一道泥印稀溜一下便从肩滑到脚。方衡天生爱洁,最恨泥污沾到自己身上,望着那千稀溜溜往下窜的稀泥,气的呀呀乱叫。

    进门时抬着银子耀武扬威,出门时提着袍子狼狈不堪,方衡跑了个利索。

    季明德趁乱出了门,便见宝如站在院门外一从木槿花丛内,耷拉着脑袋,微撇着嘴,有一下没一下的,正在揪那花瓣儿。她早起换了件香妃色的衫儿,穿到胡府赴宴,如今还是那件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