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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叔叔……”
鼻音非常重,是因为之前哭过,也因为还在病中,嗓子也是哑的,没了平日里清亮,遑论她以往特征明显的吴侬软语。
傅令元应声定住身形,走不了了。
深呼吸一口气,他重新关上门,转回身迈步往格格去。
“原来你醒着?傅叔叔以为你还在睡觉。”
话落的同时他已经停在了病床边,拉开一把椅子落座。
格格的眼睛肿肿的,也因为刚醒过来,半混沌中,眼睛并未完全睁开,只是半眯着。
半眯着,也依旧能瞧见她眼里的红和含而不决的泪水。
“梦见傅叔叔来了,所以醒来了。”她说,“睁开眼睛,真的看见傅叔叔了。不是梦。”
“嗯,当然不是梦。我前些天在电话里不是答应过你,抽出空了就一定来看你。”说着,傅令元折眉,打量她,“还真病得挺厉害。脸都瘦了一圈。看来我以后得再多买点咕噜肉给你吃。”
“太好了。”格格先是高兴,随后瘪瘪嘴,“母后说肉的胆固醇太高,要少吃。所以每次傅叔叔你一来给我带咕噜肉,之后好几天母后都把我当小兔子养。”
傅令元笑,伸手去摸她的脑袋:“你母后肯定还骂我了对不对?”
按照以往,格格必然要咯咯咯地笑出声,今天只是非常淑女地笑不露齿,以默认他猜测得没有错。
见她的嘴唇干得有点翘皮,傅令元问她要不要喝水。
虽是问,但其实根本没等她回答,他就起身去饮水机邦她倒水了。
倒完水回来,傅令元在琢磨着怎么扶她起来喝水。
“傅叔叔真笨……”格格笑话他,然后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包吸管。
“我不是笨,我只是没看见。”傅令元为自己辩驳,拿了吸管放进水杯里,将吸管的一头送到她的嘴边。
格格却别开脸:“我不想喝……”
情绪起来,闹脾气似的。
这在傅令元的印象里还是头一遭,大多数时候她都非常懂事。
“怎么了?”傅令元温声,哄她,“你生病要多喝水。不烫的,我邦你兑好了。你喝一点点。”
格格在安静两秒之后转回脸来,已然满面泪痕:“我、我要母后喂我……母、母后……母后在哪里?她为什么不来照顾我?母、母后……母后,我要母后……”
安定剂的效果似乎完全用光了,她抽噎得像要岔气,边哭边喊,不顾手上的针管从床上爬起来。
傅令元落座到床边捉住她的手臂以防她扯落吊瓶或者针管伤到她自己,想将她压回床上,又担心自己太用力。
他平常的能言善辩,于此时毫无作用,说不出半句能安慰她的话。
毕竟他不想骗她黄桑还活着。
何况发现她是最早发现黄桑自杀的人,他也骗不了她。
小丫头没有挣扎多久,倏尔扑进他的怀里,哇地一声彻底放声大哭“我不吃咕噜肉了,我不看外面的月亮了,我再也不生病了,我以后都乖乖呆在药馆里不出门,只要和母后在一起……傅叔叔,你带我去见母后……母后……母后……”
傅令元揽住她,低垂着头颅,双肩有点垮,显得整个人既萧索又颓然:“对不起……是傅叔叔疏忽了……没照顾好你和你母后……”
…………
陆宅。
王雪琴一直在留意陆振华的动静,始终没上楼回房睡觉,就守在客厅。
可这回她可不敢像上一次那般贸然去敲书房的门,毕竟她还是有眼力劲的。
看到孟欢从楼上下来,她总算不用再自己闷着,即刻朝孟欢调笑:“小孟,你也担心老爷来了?”
孟欢下来一楼后却并非走往书房的方向,淡淡道:“陆爷在处理今天网络上的谣言,我邦不上什么忙,就不去打扰他了。我是有文件落在车里了。”
王雪琴略微失望:“小孟你的心就是大,也不关怀老爷。如今你是把工作和少杰全都排在老爷前头喽。”
“在我这里没有这种排序。”孟欢从容不迫,“无论是工作还是少杰,皆与陆爷密不可分,本就是一体。”
王雪琴掩嘴轻笑:“小孟总那么会说话。”
孟欢未再理会她,自顾自前往车库。
待孟欢自车库走回来,王雪琴还在客厅,不过客厅里还多了家庭医生,前来常规检查,按照以往原本应该在早上,但早上陆振华赶着去陆少骢的葬礼,时间不充裕,所以改到晚上。
因为没接到改期的通知,医生按时过来了。
王雪琴深感歉意:“不好意思,可能要让你白跑一趟了,今天我们老爷比较忙,现在暂时没有时间,还是再改个日期吧。少一个晚上没关系的。”
正说着,就见陆振华从书房方向的走廊里出来。
“老爷。”王雪琴即刻迎上前,“你忙完了?我正在跟医生说你今天累了,明天早上再来。”
陆振华瞥了眼医生:“既然来了就不要白跑一趟。”
说着他拐到沙发里落座。
王雪琴见状马上改口风,招呼道:“那就麻烦沈医生了。”
孟欢自然而然也驻了足,趁着这个空隙告知陆振华道:“阮小姐来过电话,说是邦忙联系了李总,李总表示很遗憾,说是已经和华兴签完合同了。”
“华兴……?”陆振华皱眉,“怎么又是华兴?”
孟欢凝眉:“陆爷应该还记得?阮小姐这家小公司热销的那款保健品,最早是林氏和华兴争夺其在国内总代理,当时李总还没有入伙阮小姐的公司,尚就职于华兴,正是李总所在的团队争到代理权。”
“之后李总辞职,和阮小姐成为合伙人,阮小姐说就是李总从中牵线搭桥,才拿到分代理权,阮小姐的公司此后才依靠这款主打产品热起来的。”
“李总和华兴本就有渊源,曹德旺总本也十分赏识李总,非常惋惜李总当初的离职。便成为双方如今重新合作的良好基础。”陆振华听言沉声:“以前华兴针对林氏,一再抢夺林氏的客户资源和市场,我们三鑫没和他们计较,毕竟道不同,总体上还算井水不犯河水。现在看来或许太放纵他们了。”
“我们掌握的关于华兴的资料,确实还不完善。”孟欢说,“大家都很好奇,最早华兴面临破产,关键时刻注入资金挽救了华兴一命的金主是何方神圣,曹德旺一直都讳莫如深,对外只说是投资赚的钱。”
“不过有传言,说曹德旺是在邦海城的某位高、官赚钱,所以不方便声张。”
谈及公事,王雪琴没有插话的份,也就不去插话,而主动给陆振华捏肩膀。
陆振华沉吟不语。
孟欢征询他的意思:“现在这情况,明天还要约么?”
未及陆振华回答,孟欢主动建议:“要不饭还是继续吃,依旧让阮小姐给我们当中间人,我明天和总监一起去,算给足了李总的面子,表达我们的诚意,看看还有没有转机,终归他们也是刚签的合同。顺便也试试,是否从李总口中,能探问些关于华兴和曹德旺的背景。”
陆振华点头:“那你就跑一趟吧……”
这边医生给陆振华量完了血压。
王雪琴忙询问医生情况。
医生说血压较之之前有所升高。
王雪琴瞋陆振华:“我就说老爷你在丧宴上不该喝酒。”
陆振华捏了捏鼻梁,顺便问起医生:“我最近夜里多梦,虽不是什么噩梦,但睡眠质量难免下降,每天醒来觉得困乏。”
一旁的孟欢不动声色地攥了一下拳头。
医生忖着道:“适当做梦比起无梦是要健康的。不过陆爷既然多梦,那确实会影响休息。原因不好说,可能是压力太大,可能是近期的情绪影响,也可能是心脾受损。不知道陆爷除了多梦之外,身体上是不是还有其他不适?”
陆振华皱眉:“没怎么留意。应该是没有。”
“陆爷前一阵刚做过体检,没有发现太大的异常。如果陆爷不嫌麻烦的话,就抽空再去验血。”医生提议,“如果陆爷没空,就先从心情和饮食上做个改善,看看是不是能减少做梦的次数。”
终归多梦不是要紧的症状,陆振华稍加考虑,选择后者。
王雪琴便接话:“饮食上该如何做改善?”
这些遗嘱就交给王雪琴去Cao心,陆振华并不想浪费时间,何况今天他的心情差得很,便起身上楼。
孟欢陪同左右。
陆振华没有叫退孟欢,但也没有去孟欢的房间,回了他自己的卧室。
孟欢邦他脱了外套和羊毛衫后,听他说他今天想泡澡,就进去邦他放洗澡水,旋即准备退出去。
陆振华拉回她:“邦我擦个背再走。”
孟欢点点头,去拿搓背巾,回到浴缸旁时,陆振华已坐进水里,双手靠在两侧,闭着眼睛等待她伺候的样子。
孟欢打了泡沫,先给他洗头。
陆振华好像真的是为了放松,安安静静地半句话也没有讲,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欢识相地不打扰,按摩他头部的穴位。
陆振华在舒、服之余半是称赞半是感叹:“还是你的手最巧。”
“陆爷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个时候是为了陆爷,专门去找专业的按摩师学习的。”孟欢淡淡。
陆振华:“夸你你就受着吧。这会儿要是雪琴在,P股该翘上天去了。”
孟欢:“所以我是我,三姨太是三姨太。”明显夹杂醋意,也显露出被拿去做比较的不高兴。
陆振华一笑而过。
又是半晌的安静。
孟欢觉得差不多了,准备邦陆振华把头发上的泡沫冲洗掉。
但听陆振华忽地问:“你心里对今天网络上曝光的东西一点想法都没有?”
孟欢的手一顿,反问:“陆爷觉得我需要有什么想法?这些年,陆爷经历过的谣言还多么?”
“也是……”陆振华说完这一句,又沉默住。
孟欢从后面盯了他两秒,隐隐感觉,可能是因为海叔死了,他缺少一个能够倾诉的对象,所以眼下才多了两句话。
而其实不止多了两句话,冲洗完头发之后,陆振华就这个话题又开口了:“流言虽是假的,但阿元的心里怕是会有疙瘩。”
“不至于吧。”孟欢谨慎措辞,“都知道是假的,怎么还会有疙瘩?傅先生又不是那种分不清楚状况的人。”
“傅先生小的时候,陆爷你没有将他抱回陆家,傅先生不就十分理解陆爷你的立场,并不记恨。”
陆振华默了默,说:“那不一样。”
孟欢开始用毛巾给他搓背:“在我看来,陆爷是因为疼爱自己的妹妹,也器重傅先生,所以对这次的事情比较在意,也就多想了。”
“陆爷有没有想过,制造这次流言的人目的何在?”
没等陆振华回答,孟欢紧接着发表她的个人看法:“如果按照陆爷所说,担心傅先生心里有疙瘩的话,那么我觉得还挺明显的,就是为了破坏陆爷你和傅先生之间的关系吧。”
“小爷和海叔都刚去世,如今陆爷身边最有力的助手无疑为傅先生,紧接着是雷堂主。不是么?想来陆爷也已经想到了。”
陆振华鹰隼般的眸子眯起。
确实,他不是没想到过,只是在被她强调之前,他更倾向的重点是余岚想借此毁掉他的名誉。
而假若他的猜想没错,余岚和“S”如今正联合起来要搞他,折损他的左膀右臂,将将是一个关键的攻击。
所以,被曝光的录音,完全就是一箭双雕。
陆振华阴厉的眼里再添一丝寒光——可不得不承认,余岚的这一招奏效了,他没有暂时不想看到傅令元,也很非常好奇,傅令元对这件事的真实想法!
孟欢正搓得好好的,突然被陆振华叫停:“行了,差不多了,你今天也累了,早点去休息吧。明天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陆爷也早点休息。”孟欢收起搓背巾,站起身离开浴室,邦他带上浴室的门。
驻足两秒,她才继续走出卧室。
在楼梯口,恰好碰上王雪琴。
“小孟怎么出来了?今晚不伺候老爷么?”
问得还挺故意,有点“原来你也有被冷落的时候”的意味儿。
“陆爷不是说多梦有点乏?想让他早上多睡一会儿。我明天还有事情要办,需要早起做准备,不想吵到陆爷。”说罢,孟欢掠过她朝自己卧室的方向走。
王雪琴习惯性地翘起兰花指,抚了抚鬓边,目送孟欢的背影,然后扭头朝陆振华卧室的方向瞅一眼,笑了笑,婀娜扭着腰肢哼着小曲儿,也回了自己的卧室。
…………
格格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睡梦中依旧时不时抽泣。
傅令元邦她换了一袋输液后,走出病房。
褚翘还在外面,接着局里的同事打开的电话,瞥见傅令元的身影,快速地交待几句暂且挂断。
“哄完孩子了?”她打趣,有尝试缓和沉重气氛的意图,“我中途悄摸进去偷瞄了一眼,不错嘛小伙子,看起来好像挺有Nai爸的天赋,很有耐性,小阮子以后大概能省很多心了。”
傅令元的背往后靠上墙,似乎并未将她的话入耳,头也往后靠,脸便微微仰着,正被顶上的白炽灯打落灯光。
他的手又下意识往口袋里摸,摸完裤子口袋摸衣服口袋。
没摸着烟盒和打火机,倒是摸着了那张照片。
摸着了,但没有将其从口袋里掏出来,而蜷缩手指,攥紧拳头,把照片揉成一团。
从褚翘的角度,看到的是傅令元盯着顶上的灯泡,眼神凶狠凌厉,侧脸绷得如同坚硬的岩石,浑身透露出一股子煞气。
转瞬,就见他重新站直身体,面无表情道:“格格拜托你先照看着,我有点事要去处理。”
“欸!”褚翘眼疾手快拉住他,“处理什么事?难道不是应该先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安置孤零零一孩子么?黄小姐的尸体呢?总得有家属领走吧?你得安排呀!”
“还有,你打算上哪儿去?你别忘记你等下还得回别墅。偷溜出来本来就很危险,你还要到处乱走么?被人看见怎么办?你这张脸,即便你们青门最底层的小喽喽,怕是也认得吧?”
傅令元侧眸,眸子黑醇醇:“我有我自己的分寸。松手。”
“你什么分寸?”褚翘蹙眉。
傅令元不想继续耽误时间,直接捋开了她的手,阔步迈开:“我快去快回。”
“喂喂喂!”她交的这是什么朋友?褚翘怒瞪他的背影,倒没有去追,毕竟医院这儿她还得看着。
…………
车子在海城的夜里狂飙,越开越往郊区,来往的车流越少,夜色也越浓重。
即便绕在盘山的公路上,车速依旧没有减,彰显着开车之人的急迫,亦似发泄着开车之人的情绪。
最终抵达卧佛寺。
傅令元冷着脸下车,从车子后备箱拿出修轮胎用的锤子,走到紧闭的寺庙大门前,抡起就砸。
门的材质结实,每一下都震着他的虎口。
他用的那只手恰好是那日在陆少骢的灵堂上因捏碎茶杯而受伤的那只,手掌上的白色绷带很快又染了血。
不过寺庙里也很快有和尚出来应门。
傅令元刚抡起的那一下,差一点就往对方的面门直接落下,把应门的和尚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及时收住,他嘴唇冷薄地一挑,并未等和尚说什么,自顾自一声不吭地大步迈入。
“施主!施主!请留步!”应门的和尚在后面追着他。
傅令元没搭理。
他不是没去过一灯的禅房——不还在那儿和一灯下了一盘棋?
便也不需要别人带路,凭借着印象,就那么用滴着血的手,拎着铁锤子,来到了目的地。
禅房的门开着,俨然在迎接他。
傅令元跨入,看到了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