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断喉宝剑(三)

一枚铜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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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孙方哽声说,“我想见见阿媛。”

    哪怕只有十分钟, 他也想见见妹妹。明知道只是像魂魄一样出现, 他也想再见妹妹一面。这一别,就真的是天人永隔了。

    “可让阿媛姐活过来亲自指认阿正哥, 对她也很残忍。”阿蛋摇头,“太残忍了。”

    南星瞥了极力劝阻的阿蛋一眼, 说:“孙媛不会有知觉, 虽然像活了, 会指认凶手, 但并不能算真正活了过来。”

    邱辞想了想,问:“好比三魂七魄不全?”

    “是。而且仪式一旦开始, 就不会停下。”南星始终定在桌上的手指,往外轻轻划去,符文的最后一笔,完成了。

    孙媛空洞的双眼, 渐渐有了血肉, 有了原本明亮的双眼。

    “阿媛。”孙方终于落泪, 从小就相依为命的妹妹死了, 他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还要继续找他们的双亲吗,找到了又怎么跟爸妈交代,说妹妹死了。

    饕餮酒杯中的酒水平息下来, 如一条水龙, 在“复活”的孙媛身边回旋。

    “孙媛, 谁是杀死你的凶手?”南星沉声发问。

    孙媛的脑袋慢慢回转,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停留。转至蒋正时,右手缓缓抬起。

    狂躁不已的蒋正见孙媛指着自己,终于安静下来,怔怔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后悔了。

    “对不起,阿媛。”

    蒋正幡然悔悟,却已经没有用。他为了山洞里的金子起杀心的那一刻,就没用了。

    老贺重重叹了一口气,忽然发现孙媛的左手也抬了起来,指住了另一个人。

    不但是孙方,就连钱老板都意外了。

    阿蛋看着那指向自己的手指,一顿,有些不知所措,挤出笑来:“为什么指着我。”

    老贺也不能相信,朝南星问:“出错了?”

    南星冷眼一眨,眼神冷得可怕。

    钱老板最先反应过来,冲上去抓住少年的领子,怒喝:“你也是凶手!你们一起杀了阿媛!”

    “我没有,就靠一个死人的指证,不觉得太可笑了吗,证据在哪!”阿蛋大喊,“松手!”

    蒋正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那晚我只砸了阿媛的脑袋两次,就去山洞了,可我回来的时候,听见木屋有动静,我以为是阿媛活过来了,才再次下手……当时根本不是阿媛活了,是你从屋里逃走了,是不是?”

    “阿媛姐当时没有死!”阿蛋愤怒了,“她只是晕了过去。我喜欢阿媛姐,我爱她,可是她不爱我。阿媛姐……你为什么不爱我,为什么喜欢蒋正,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跟蒋正好,为什么要在晚上出来,你不知廉耻,活该!”

    南星想起阿蛋屋里插小花的位置,跟孙媛房间里插花的位置一样。阿蛋或许偷偷潜入过孙媛的房间,带着疯狂的爱慕者的心思,去偷窥了她的闺房。

    钱老板怒了:“所以你杀了她?”

    “呵。”阿蛋挑衅地看着他们,说,“我只是去过那个小木屋,可没有证据证明我有杀人。”

    “三宝山那座木屋窗户外的脚印你一定有印象。”南星冷然开口,“脚印很小,像女人的鞋码。”

    阿蛋一愣,迅速反应过来:“什么脚印?”

    “就算你事后回去把脚印给抹掉了,但你处理得太匆忙,木屋外的泥地松软,脚印很深,只要刨掉上面掩盖的泥土,脚印一样在。”

    邱辞也露了微微嘲讽的笑意,补充说:“一个脚印可以看出一个人的鞋码,还有,鞋底的纹路。”

    阿蛋怔住。

    如果孙媛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我喜欢你啊,阿媛姐。可是她不喜欢他,她喜欢蒋正,还要跟他离开这里结婚。

    那天晚上他看着她跟蒋正出门,他跟了上去,却看见木屋里脑袋被石头砸伤的孙媛。他害怕,可又不甘心。她痛醒过来,让他救她。

    他想救的,可是想到她跟蒋正的事,他又不想了。

    “阿媛姐,你喜欢我吗?”

    她迟疑了。

    下意识的反应,让他失去了所有的理智。旁边还沾血的石头躺在那,像在诱惑他,拿起它,杀了孙媛。

    他不知道自己砸了几下,充满了憎恨。

    阿蛋跪在地上,久久沉默,没有后悔。

    “是她的错。”

    阿蛋说着,大笑起来,不像一个少年该有的笑声。有鸟回巢,掠过阴暗的天空,就像当年在网戒所,他奄奄一息时,看见的那只飞鸟。

    真自由啊,谁会来接他呢。

    没有,他被遗弃了,没有人在乎他。

    笑声渐渐停息,失神的阿蛋看着远方晦暗的三宝山,呢喃——

    “是,我杀了她。”

    意料之外的结果,让所有人都陷入巨大的痛苦中。钱老板将阿蛋绑了起来,可就算不绑,阿蛋也跟失了魂一样,痴了。

    滔滔不绝的酒水,已经停了下来,没有了波澜的水声,夜晚再一次沉寂下来。

    孙媛比之前更虚无了,孙方看着她慢慢放下的手,意识到离别在即。他颤声问:“可以再为她续命吗?我可以交出十辈的眼睛,就算永世变成瞎子,也……”

    “不可以。”南星冷声打断,“你如果再不快点道别,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孙方愣住。

    时间一点点过去,孙媛快要消失了。孙方颤颤伸手,在她的头上虚无地轻抚,忍着哽咽低声:“阿媛,我会继续去找爸妈,找回家的路,你先走,哥哥很快就来。”

    毫无表情的孙媛没有开口,没有动。

    南星早就看惯了这种事,从古董上偷来的命并不能让一个人的三魂七魄都回来,她也只能让死人做一件事。如果雇主说,只要指认凶手,那复活的人除了指认凶手,是不会说话的。

    孙方也意识到了,他只能痛苦地强撑着手掌的力气,抚摸妹妹的头。

    一如小时候,他们站在村口的泥路上等了又等,他摸着妹妹的头,低头告诉她。

    爸爸妈妈很快就回来了。

    “阿媛——”

    风拂过,一滴泪滴在那再次干涸的饕餮酒盏中,没入杯底。

    孙媛彻底消失了。

    孙方再也忍不住,蹲地痛哭。

    &&&&&

    朝阳一如既往地从山峦乘云浮现,照耀着整个宝珠山,明亮又明媚。

    一晚没睡的老贺见窗户透了亮光,立刻出来透气,想晒晒太阳,把身体,不,把心晒暖点。他一出来就瞧见钱老板坐在远处,正吸着烟,走近了一瞧,地上全是烟头,起码吸了三包。

    他在旁边坐下,抽了他的烟,摸了摸身上没打火机。

    钱老板笑了一声,骂了声“真蠢”,掏了自己的打火机给他点火。

    老贺深深吸了一口,和他一起晒着朝阳,好一会才说:“这几天在三宝山扮鬼的人是不是你?”

    钱老板吸着烟说:“是,天一黑我就去那,点上几支蜡烛,在那挤着嗓子唱歌。”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总觉得,阿媛是被人杀死的,想看看会不会有人心虚。”

    “为什么要这么做?”老贺又问了一遍,却已经不是问同一件事。

    钱老板手里的烟头快烫手指了,他浑然不知,瞧着远山沉默半晌,才说:“我喜欢阿媛。”他说着自嘲一笑,“我知道孙方不喜欢我,觉得我是个油腻的奸商,不会对阿媛好,可我真的很喜欢阿媛。阿媛笑得多好看啊,人又善良。可孙方不许我对阿媛好,还跟我打了一架,这小子揍人真疼。”

    老贺没跟着笑,心里莫名沉重:“所以这才是你这两年没有离开宝珠山的原因?”

    真正的奸商,在没有利益可赚的时候,早该跑了。他之前就觉得奇怪,像钱老板这种精明的生意人,怎么会留在宝珠山。

    钱老板终于扔掉了手里的烟头,说:“这宝珠山,我不会待了,没意思。”

    老贺默了默,也点点头:“是啊,没意思。”

    两人瞧着完全升起的太阳,察觉不到一点暖意。

    ——真冷。

    孙方守了蒋正和阿蛋一夜,他在等天亮,天亮了,他会离开宝珠山,把他们送到警局。

    南星过来时,孙方脸上的疲倦比之前更深,丝毫没有因为抓到凶手而有一丝轻松。

    南星明白,就算报了仇,孙媛也不会活过来了,外人却会认为凶手已经一命还一命。然而谁要凶手的命,失去亲人的更希望死去的人能回来,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开心。

    老贺见南星从屋里出来,扔了烟跑过去。孙方也站了起来,知道到了交易的最后一步,交出他下辈子的眼睛,下一世,他就要变成一个瞎子了。

    不知道妹妹会不会有下一世,他能不能找到她。

    南星说:“该交出你的眼睛了。”

    “好。”孙方说,“要怎么交易?是……”他突然发现,她看的不是自己。

    而是他旁边的人,老贺。

    老贺看了他一眼,笑说:“做交易的人是我,不是你。”

    孙方愣住:“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交易?”

    “这是我欠你们兄妹的。”老贺笑了笑,脸上的褶子里,藏满了往事,“我认识你的爸爸妈妈。”

    南星不喜欢下雨天,也不喜欢大热天。刚下飞机她就撑起了伞,回到田子坊,又看见了那立在巷子尾巴的大摆钟。

    摆锤缓慢晃动,像在施展什么催眠术。

    南星被热得有些犯困。

    她走进田子坊的弄堂,越走越慢,走到陶家古董店门口,见门开了,沉了一路的心略微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