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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正要啃干馒头,远远的望见大烟囱窟窿门里闪出一个人来,正是刚才那女丐。走的时候,在我们眼皮底下凭空消失,来的时候,神不知过不觉的就出现了。她左手提着一个布包袱,热气腾腾的样子,右手提着一个罐子。不管这女丐有多邪门儿,至少这人还不坏,我们给她了一包鸡肠子,她则给我们送来一顿饭。
她走到我们三人面前,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我们,黄金童接过来,打开一看,包袱里是玉米面的贴饼子,焦皮儿沙瓤,咬一口甜眯了眼,非常好吃,作为赶虫人,草木之学我也略通,这种玉米清代被叫作琉璃粮,生在高山之上,亩产不足五十斤,是稀贵之物。这女丐能吃这种琉璃粮,而且隔三十米能吓的鸡跳笼子鸽装死,加之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不用细细盘问,必是个江湖上的门户儿。
那只罐子里盛的是盐水麻雀,麻雀在各地食谱中屡有出现,这不足为奇,俗话说,一两雀,四两参。但做成盐水麻雀就有些让人瞠目了,虽是很咸。却极是好吃。
我们也不推辞,甩开腮帮子祭五脏庙。
我一边吃一边说:你这玉米饼子是琉璃粮做的。
那女丐惊讶的看了我一眼说,你知道琉璃粮?
“我当然知道琉璃粮,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来无影去无踪,进了大烟囱就消失了,然后又突然出现在大烟囱。”
女丐眉头一皱,说道,我家门外河水深,怕浪打了舌头!
这是一句江湖黑话,属于唇点,意思是,我的事少打听,不该问的别问。
黄金童和张舒望脸上也颇感惊喜,两人冲女丐点点头,口称和字儿,女丐也点头致意。
终于遇到纯江湖口了,张舒望让她报个万儿。
她说她叫林慕蝉。
这名可不像是乞丐的名字。
大凡乞丐,多是亲族凋零,茕茕孑立之辈,有家有户,谁能出来流浪。孤身一个女子流浪,情形更加艰难。看一个人的名字,大体上能知道其父母的学识,林慕蝉应该有个比较不错的家庭才对。
但几经交谈,我们才知道,其实林慕蝉是个孤儿,小时候在东北一家孤儿院里长大,不知父母是谁,名字是孤儿院老院长给起的,老院长退休后,她因 为人怪异,常常神出鬼没,被整个孤儿院视为扫把星,后屡受虐待,于是她从孤儿院里逃了出来,被一个老叫花子收为养女,走到哪吃到哪。
谁知女大十八变,随着年龄增长,渐渐出落的出水芙蓉一般,因此被几个不肖之辈纠缠,准备把她奸淫后,卖入洗浴中心做小姐,她誓死抵抗,搏斗之中,被歹人用刀扎伤了腿,筋挑断了,几个匪人忽听有警笛声,落荒而逃,自此后她一瘸一拐,去年老叫花子离世,她开始独自流浪,居无定所。
谈到月影西斜,林慕蝉困意上来,告辞离开。这次没走大烟囱,而是步行远去。
俗话说,鱼找鱼,虾找虾,大鹅找鸡鸭。尽管那晚林慕蝉言谈谨慎,不多缀一词,但还是看得出来,她也很孤独,瞧我们三人也是浪迹天涯,风尘他乡,且言语不俗,心地不坏,又通晓江湖长短,因此她心中也有惺惺之意。再者她一人流浪在外,无帮无衬,无朋无友,生活中肯定有许多艰难,总得有个朋党才是。
她眼神空灵,谈吐中很少有世道营生之词,尽是各地风物,她会会说起某地土壤有异香,哪座山上有种金翅蝴蝶,像个萨满。
当夜我睡得很瓷实。
一觉醒来,我发现张舒望已在和林慕蝉聊天,他老眼昏花也掩盖不住那呼之欲出的色欲。
林慕蝉一大早就过来,说是要带我们去认几个垃圾箱,张舒望年龄大了,睡眠少,起得早,因此一早就聊上了。
林慕蝉一早见我睡在一捆干草之上,问张舒望我为什么不进屋,张舒望给林慕蝉讲了我的身世,林慕蝉听罢,大惊失色,用浓重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
那时我已醒来,见张舒望说破,我也只得承认,我是个赶虫的。
林慕蝉非常惊讶,黄金童也凑过来,大言不惭的说起自己经历,掘盗拓墓,发息壤丘,盗暗河流棺,还说自己是九十年代大学生,只是被开除了。当林慕蝉得知他是拐卖女同学被开除时,脸上明显露出鄙夷之色,因为她自己就差点被拐卖。此后林慕蝉与黄金童面和心不合,只在这一句话。
林慕蝉问张舒望是做什么的,张舒望老脸赤红,支吾不语,黄金童替他作答,说是做角先生的,这林慕蝉也博闻强识,知道是何物,闻听之后,双颊赤红,旁顾而言他,把话题岔开了。
林慕蝉说,大家都是可怜人,今天我带你们去看几个垃圾箱,以后那几个垃圾箱咱们就占住了,再带你们去见个人,有可能从他手里讨碗饭吃,他用得着咱这样的人。
林慕蝉一直靠几个垃圾箱讨生活,捡些没开封的饼干,还没过期的火腿,或者半旧的衣物,和我在柳树沟的生活差不多。
城里的垃圾箱,闲来无事的老头老太太们可以随便去捡,因为他们有家,无家的人干不过有家的,流浪者对正常人有种天然的恐惧和敬畏,但流浪者与流浪者之间就要争地盘划势力了,某片小区归某某某流浪者,外来的绝不能去,不是谁想去捡谁能去捡,冒然入生地盘,人家要追打出来。
林慕蝉占住了十二个垃圾箱,能和我们分享,在流浪者来说,是很大的面子。
黄金童和张舒望也将那破烂衣服换上,我们一行四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看就是流浪的,像我们这种人,那些有保安的小区是进不去的,只能捡街,能入小区捡垃圾的那些人叫作捡宅。
我们下得后山,来到一条街,叫学府路,那三里多长的一条街,总共有十二个垃圾箱,是林慕蝉的地面儿,我们仔仔细细认了认,这可是今后的饭碗,往东是河南老李,往西是安徽癞头六,各有边界。江湖上的说法是,相跟相,隔一丈。
然后林慕蝉带我们进了一个老小区,没有围墙,可以随便进入,该小区每栋楼后面都建有一排储藏室,很多穷学生小情侣租住其间,有一间储藏室大开着门,里面有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在讲课,讲的唾沫横飞,张牙舞爪,手里拿着几盒药,那药被吹得天花乱坠,就差能成仙了,包治百病。屋里坐满了一帮老头老太太,听天书一样神情呆滞。
我们衣着破烂,不敢进去,只得在外面听,那老头说,别以为我们老年人就不用补肾,肾是先天之本,补好了肾才是长生之道,来来来,跟我喊,补肾就吃北极草,他好我也好!还真有几个老头拍手附和。
张舒望在旁嘟囔,这是汗字门的,卖大力丸的。不过不大地道。
讲课那老头叫楚凤楼,一个星期前在街边给林慕蝉扔了两个大肉包子,攀谈几句,算是认识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楚凤楼最初的想法是想把林慕蝉拐回家,当时他谎称要给林慕蝉一份工作,说是要带她入山采药,能发大财。留了地址,要林慕蝉来找他,临走还说,奇人异士多有流浪者,你要遇到奇异的乞丐,一块带过来找我。
林慕蝉对发财不感兴趣,但是能有个工作,挤入正常人生活,是她向往的。但后来也是因为楚风楼,林慕蝉断了入世的念头,从此坚定了流浪的信念。
林慕蝉除了跟老叫花子学了几句旧江湖的黑话,对江湖上的事一窍不通,就信以为真。把我们带来见楚风楼,不想歪打正着。
等楚风楼讲完课,只卖出了一盒药,日头偏西,打烊收工,等老头老太太们走散了,他才出的门来,见到林慕蝉,佯装很吃惊,其实他在讲课时就瞟见了屋外的林慕蝉,楚风楼热情洋溢的叫道,哎呀,林妹妹,你终于来了,这几位是?
林慕蝉只介绍了一下我,说我是个赶虫的。
那楚风楼笑容夸张,赶紧过来握手,一看我的手脏兮兮的,又缩了回去,笑道:“兄弟,咱俩可是半个同行啊,走走走,我带你们去个有海鲜鲍鱼的大饭店,咱们坐下细细的谈。”
我一听大饭店心里有些慌,我不能进屋。没想到,担心是多余的。楚风楼领着我们走出二里多地,在一个工地门口看见一个小排档,只卖一个菜,油渣炖豆腐,脏的连工地上干活的工人也不去吃。楚风楼笑道,大饭店路还远,实在是走饿了,这地方虽小,做的菜却是鲁北一绝,来,咱尝尝。
我看了一眼那口大锅,里面是板油渣炖的豆腐,这到符合黄金童胃口。几块钱要了一碗,外带三斤馒头,楚风楼还一个劲的让:敞开了吃!
一阵风卷残云,楚风楼那吃相比我们还猛,不知饿了几天了,到最后吃的汤都没了,他还拿馒头擦了擦碗底。
饭罢,楚风楼指着我开腔说道,半个同行是说,你是赶虫的,我是斗宝的,咱都是暗三门中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