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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远堂内片刻沉寂,太夫人保持着拍桌的姿势, 愣愣盯着令容。
令容气怒的话脱口而出, 反倒平静下来。
跟太夫人这种人硬碰硬无济于事,她肩膀微松, 道:“当初奉旨嫁来府里,我就知道才能德行有限, 当不起尊府少夫人的位子。去岁腊月至今, 虽小心行事,终究难以令长辈满意。而今太夫人见责,我无可辩解,也惭愧惶恐,愿自请下堂, 绝无怨言。”
她缓缓说罢, 垂眸不语。
这大概是最好的时机了。
成婚大半年, 韩蛰虽性情冷厉, 但令容也看得出来, 他分得清轻重,并非外间传言的那样悍厉无情。行宫里误打误撞地帮他解围, 救下性命, 韩蛰想必还记着, 且他答应过会护着她, 韩家密谋的事她也半点不曾沾惹, 此刻和离, 韩蛰应当不会再克妻, 伤她性命。
心中虽遗憾,更多的却是解脱。
杨氏那样好的婆母,她怕是毕生都难再遇见,能遇见韩瑶那样性情相投的小姑子,也算她运气好。
如今自请休妻,终究是辜负了杨氏待她的苦心。
然而韩家龙潭虎穴,夫君对她并没多少感情,即便有过美好的时候,终究抵不过风波磋磨、霜剑相逼。
两相权衡,此时抽身退出,怕是最好的选择。
令容端端正正跪着,浑身积蓄的怒气、不满、惊惧、惋惜,仿佛都随着那句话抽离。
屋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片刻后,门帘轻动,脚步微响,紫檀屏风后转出韩蛰的身影,玄色官服贵气威仪,腰间悬着长剑,神情冷凝肃然。
太夫人未料他会在这当口过来,神色一缓,道:“你怎么来了?”
“回来的路上碰到母亲,她说祖母近来身体抱恙,让我多来问安。孙儿近来繁忙,行事疏忽,还望祖母见谅。”韩蛰躬身行礼,见令容仍旧跪着,伸手握住她手臂,轻轻松松地扶起来,“母亲说有事要商议,叫孙儿先等着,陪祖母说话。”
太夫人还在为令容的话惊愣,见韩蛰神色不对,并未多说,只道:“先坐。”
韩蛰依命入座,见唐解忧站在帘后,面色微沉,“表妹也过来。”
唐解忧知道躲不过,慢慢挪过来,红着眼睛坐在太夫人下首。
丫鬟奉茶上来,太夫人和韩蛰各自喝茶,唐解忧没敢动,令容虽不想喝,却仍伸手接了下。皓腕伸出,衣袖滑落,霜白的肌肤上,那一道层层裹着的细纱便格外明显。
韩蛰目光一紧,见她要缩,伸手按住,“受伤了?”
“被鞭子扫了下,不碍事的,夫君不必担心。”令容抬头,对上韩蛰的目光,深邃冷沉,却分明有关怀,又夹杂旁的复杂情绪,跟最初成婚时的冷淡迥异。
这样的目光让她觉得有些难过,忙垂首避开,就势收回手臂,拿衣袖盖住。
她不知道韩蛰有没有听见方才的话,见他肃容不提,便也没再出声——休妻的话虽是气怒之下说给太夫人听,最终的休书却须韩蛰来写,此刻若提,只会令韩蛰难堪。葫芦岛的事还没闹清,旁的回屋后关起门来慢慢商议也不迟。
毕竟这会儿,韩蛰显然是听了杨氏的话,来庆远堂照看她的。
……
众人坐了有两炷香的功夫,杨氏才匆匆赶来。
杨氏年已四十,暑热天气来回赶路,快步走入时,额头上有层薄汗。她的脸色甚是难看,进了屋,也不避讳太夫人,逮着唐解忧便狠狠瞪了一眼。
唐解忧如遇针芒,缩了缩头,往太夫人身边坐得更近。
太夫人便搁下茶杯,皱眉道:“总算回来了?”
“裴家少夫人无辜丧命,虽是长公主的茶杯所致,到底也跟咱们府有点干系。媳妇方才去了趟裴家,耽搁了会儿,叫太夫人久等。”杨氏朝婆母行礼毕,便坐在太夫人下首,喝茶解渴。
太夫人神色冷沉,“裴家那少夫人当真是没救了?”
“在岛上时就没救了。唉,那是裴家的嫡长孙,人送回府里,裴老夫人哭得伤心。”
太夫人也叹口气,“回头她家办丧事,你亲自过去一趟。”
“媳妇知道。”杨氏欠身。
这事说完,太夫人便看向令容和解忧,“当时就只你们在场,究竟怎么回事?”
令容起身欲答,唐解忧却已红着眼睛抢在前头,将方才跟太夫人说的话讲了一遍,“……长公主心高气傲,哪会容旁人顶撞,这才生气训诫,谁知不慎扫到茶杯,掉下去伤了人命。”
“果真如此?”杨氏眉目一沉,“你跟长公主泡茶时没说什么?”
“解忧不敢撒谎。长公主游湖时心绪甚好,跟我说了些泡茶的事,听说表嫂跟表哥处得和睦,所以召见。没想到表嫂出言顶撞……当时我也吓坏了。”她红着眼睛,瞧了令容一眼。
太夫人接过话头,“解忧肩上被打得淤青,可见长公主生了多大的气。”
杨氏不理,只向令容道:“你呢?”
“媳妇奉命见驾,到观景台时长公主已满脸怒气……”
太夫人打断她,“无关紧要的不必说了!我只问你,你可曾顶撞?”
“只是辩解,并未顶撞。”
太夫人冷嗤。
杨氏道:“令容被召,我也跟了过去,她到观景台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她有多大的本事,两句话就能惹得长公主动怒?解忧,当着你外祖母、我和你表哥的面,你老老实实说,长公主是何时生的气、为何生的气?”
“是表嫂顶撞之后。”
“令容过去之前,长公主没半点怒气?”
唐解忧已无台阶可退,咬牙道:“没有半点怒气。”
“那你可真瞎了眼!”杨氏勃然变色,厉声斥责,旋即看向太夫人,“长公主生气,或因解忧,或因令容。方才媳妇出去时,也去了趟长公主府,给她赔罪,顺带问了事情经过。她告诉我的跟我方才听到稍有不同。母亲,我叫鱼姑详细说说可好?”
太夫人相信唐解忧,见杨氏步步紧逼,也自不悦,冷声首,“叫她进来。”
杨氏应命,扬声叫鱼姑进来。
鱼姑遂将高阳长公主的话如实复述。
——高阳长公主虽骄纵霸道、无法无天,惹得民怨无数,性子却爽直,做过的事,不论对错都敢承认,不屑推诿。因杨氏去赔罪时态度和气,她也没隐瞒,将当时生气的缘由直白说了,连那一丝醋意都没掩饰。
观景台上的对话经鱼姑的口说出,唐解忧只听了几句,脸色就变了。
她完全没料到,闹出人命兵荒马乱的时候,杨氏竟然会抽空去长公主府上。
更没想到,杨氏竟然能从那骄横的长公主嘴里问出前后情由。
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摆在那里,高阳长公主既然抖出来,她就再也没有了欺瞒抵赖的余地。从长公主命人召傅氏时开始,后面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全然出乎所料。让她措手不及。
她听了半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去,终究没能綳住,哭着跪倒在太夫人跟前。
“是解忧的错,当时我确实说了这些话,但我只是跟长公主诉苦,并没旁的意思。”她攀在太夫人膝头,泪落如雨,面色惨白,“我没想到长公主会生气召见表嫂,更没想到后面的事……我没有恶意,就是想诉苦。”
她哀哭不止,太夫人的脸色却已铁青。
好容易忍耐着听鱼姑说完,太夫人垂头看着最疼爱的外孙女,脸色阴沉如腊月寒冰,“所以长公主生气,是为你的那些话,而不是你跟我说的,为傅氏的顶撞?老实说,不许半点隐瞒!”
她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唐解忧吓得一抖,嗫喏道:“是。”
啪的一声,太夫人抬手,重重掴在唐解忧脸上。
年过六旬的病弱老人浑身都在颤抖,那一巴掌扇下去,手抖得格外厉害。
“你连我都骗……解忧——”她盯着跪在跟前的外孙女,声音嘴唇都在发颤,“你连我都骗?从小到大,你说的话我一直都信,教导你,维护你,给你开脱,结果你竟然连我都骗?”
唐解忧身子晃了晃,愣愣盯着她。
被老人家捧在掌心八年,她一向被捧为珍宝,太夫人半句重话都没跟她说过,这一巴掌扇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唐解忧缓缓地收回攀在太夫人膝头的手,哭声反而停了。
“我能怎么办呢?”她看着太夫人,泪水蒙住的眼睛里,露出掩藏已久的愤恨与决绝,“我没了盼头,我被罚跪祠堂,被罚嫁出去,脸都丢光了,前面的路也都断送了。我连抱怨一句都不能吗?我哪知道长公主会那样急躁,我哪知道那茶杯掉下去,竟然会害了两个人的性命!”
“那你也不该骗我!”太夫人气怒又心疼,“你该跟我说实话,外祖母会帮你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除了瞒过去,能有什么办法!”唐解忧猛然看向韩蛰,哭道:“我的盼头没了,全都没了!这事情不瞒着,表哥只会责怪我!哪怕有一点点可能也该尝试——这是你教我的,外祖母!”
压抑已久的情绪涌出,那一巴掌打碎所有伪装,她跪坐在地,险些嚎啕大哭。
她亲口承认,所有的事情已无需查问。
韩蛰缓缓站起身,脸色阴郁之极。
“执迷不悟,无可救药。”他看都没看唐解忧,只盯着太夫人,“要么送她出府另行安置,要么我搬出去。”
唐解忧惊住,“表哥!”
这态度实在冷硬,她心中大惊,伸手就想去攀着他求情。
韩蛰强压的怒气在那一瞬间发作,手腕迅速躲开,顺势一翻,将她扫得跌坐在地。
“明天傍晚,我来看祖母的态度。”
他冷声说罢,抓起令容的手,大步出了庆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