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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的前一天, 夏九嘉去墓地, 看妈妈。
他复印了准考证条形码,一起烧了。现在烧纸也讲科学。最开始在坟地里烧, 后来又要求在焚烧区烧, 再后来只生起一个大的炉子, 大伙儿全都把东西丢到里面,不过不管怎样总归火星四溅、尘屑乱飞、气味十分呛人。而今年呢,市殡仪馆开了几条长传送带,叫作“天堂邮局”,来祭拜的人将东西放在上面, 传送带会运到炉顶, 倾倒、焚烧。
夏九嘉将复印的准考证等塞到纸钱堆中,与旁人一道,看着传送带渐渐地升高、远去。大棚子里火光烈烈, 他那一包到最上面, 而后消失。
他又进入墓地,一路上用两只眼睛随意扫视别人墓碑, 再次发现——卒年生年相减, 每个人都比妈妈长。
到了墓碑,夏九嘉又拿出清水, 将墓碑上面、周边仔细抹过,摆好花束, 四周撒上花瓣,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垂着头说:“妈,明天后天高考……马上要上大学。”
念叨两句,又道:“还有件事……我在恋爱,他叫沈曦,不完美,第二有时第三第四……但我很喜欢。”
末了:“妈妈,您能见见沈曦多好。”
因为想说这件事情,他没有让他爸爸陪,独自前来。
虽然如今旁人已经看不出来他的孤单,可还是孤单。其实任何亲密关系都没办法真正填补那片缺漏,毕竟每种爱不一样,可他又老想填补,于是有点绝望,便试图从沈曦那索取更多,幸好沈曦总付出一切。书中总说“觉得妈妈刚走不久”,可夏九嘉感到已经过了百年,备受煎熬,久到害怕去想10年20年以后那份孤单有多绵长。
妈妈去世那年他已并不懵懂,从没有把毛绒玩具想成妈妈,一直很乖巧、很懂事,学家务事,帮爸爸把家庭打理得很干净,也从没有告诉别人自己单亲。可是初一那年,有次,他在老师教研室前听到班主任在里面与人聊天,说:“没爸爸的孩子常常看不出来,但是没妈妈的孩子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们班上那夏九嘉,穿的衣服、带的午饭……哎,一看就知道……”当时他在大门外面泪如倾盆。
他这总是想当“最好”的性格也许也与儿时经历密切相关——想从其他地方找回一些幸福。
夏九嘉叹气,再次告诉自己“生命有尽头又如何呢,爱没有尽头,就足够了。”
…………
晚上,班级群里杨树果又一遍一遍强调高考“不要马虎”。
而后全体同学互相加油。
在喧闹中,忽地,杨树果又插-进一句:【同学们先停一下。美术老师有段话想告诉大家。我复制来。】
六班同学:“???”美术老师?R中只有高一开设美术课程,那个总讲一口超土东北话的老师很久未见,只记得她RY不分,管“人”叫“银”,动不动就“咱们中国银”“咱们CC银”“咱们R中银”。
接着,杨树果便贴来一段,不长:
【同学们,明天加油。今晚老师想讲讲自己的事。上高中时,家里面叫老师报考艺术学院,学美术,老师大哭、不干,要上普通高中。可后来呢,上师范,被调剂到美术专业,兜来兜去都没绕开,现在也不错。老师后来常常觉得,冥冥当中存在着“命”。因此啊,别太有压力,命运会给你们最合适的安排。】
这一大段肺腑之言叫一些人陡然轻松。大家纷纷打字:【谢谢张老师。】
“……”夏九嘉关掉手机,放到书房,确定机械闹钟还在正常运作,定好时间放在床头。
而在家里另外一间卧室当中,夏永和却捧着手机,设了五个闹铃塞在枕头底下,想想不太放心,把旧手机翻出来,又弄了五个,心想家里少一个人就是少道保险。
CC旅行已经恢复运营,只是取消大半线路,他也已经开始上班,不过最近都带日本团韩国团,传统上讲出事几率比较小。
…………
第二天一大早夏永和开本田车送儿子赶赴考场。
出院子外的小路时和一辆车正面怼上。那路很窄,坑坑洼洼,一边停满了私家车,于是进出的车只能共用一道。对方司机叫夏永和退回后面,夏永和表示“要送考生去考场”,对方听了,默默踩油门、倒车,给两个人让出路来——那个司机平日未必非常善良,但在这种时刻总归想当好人。
一路上车不多不少。夏日阳光铺天盖地,树叶草地绿油油的。
CC市区不大,一对父子没多会儿便到68中门前。夏九嘉打电话,沈曦晃晃悠悠从阴影里出来。
两人都把手机给夏永和拿着,最后检查准考证、条形码、铅笔橡皮和中性笔等等,便与爸爸挥手告别。
大门口安检排队,夏九嘉与沈曦又是随口聊天。
沈曦提着透明袋子:“听说3号那天,余忠善在30班的最后一节语文课上还让大家背诵诗词……”R中领导认为余忠善的方法不适合带高三,因此近年都叫余忠善教高一实验或火箭班,然而R中重理轻文,去年跑了几个老师,变动剧烈,同时文科班的数量达到史无前例的6个,这才叫他重带高三,是30班——文科班里最差一个。
“啊?”夏九嘉纳闷,“不像他的风格。”
沈曦低低一笑:“他自己写的诗词。一共四首,每首八句,包含全班所有同学的名字还有特点。谁高谁矮谁胖谁瘦,谁爱唱歌谁爱跳舞,谁打篮球谁踢足球,谁爱缺课谁爱迟到,谁上课爱讲话谁上课爱睡觉……都在诗里,他带着大家背,听说最后全班哭声成片。”
夏九嘉:“……”
余忠善、杨树果,是不同的老师。
夏九嘉知道有坏老师,但在R中他没有遇到过。余忠善爱教学生做人做事,而杨树果喜欢叫大家学习学习再学习、考试考试再考试,余忠善的班级每天开心、高兴,杨树果的则是压力大分数高,他自己在这个年纪无法评价是非曲直。
两人说着通过安检。
里面,68中教导主任一见沈曦进去,居然大叫一声:“沈曦??!!”
那个语气,仿佛在说:“魔王!!!”“魔王又回来了!!!”
“???”沈曦转头,说,“呦!江老师!”
教导主任:“…………”
沈曦拍拍夏九嘉肩:“这我对象,好不好看?”
“…………”教导主任要晕,可是还在安检,不能晕。
走过教导主任,夏九嘉问:“你当年都干什么了?他讲话时那语气……嗯……”
“也没什么吧。”沈曦回忆,“初一有回大雪过膝,地上很软。他打出租过来。他一下出租车,我一个扫堂腿,把他扫倒了。从后往前扫的,正好踢在脚后跟上。”
夏九嘉打断:“你这人……”他非常不解:沈曦爸爸大学教授,妈妈国企老总,孩子居然熊成那样?
沈曦还挺有理:“初中性格比较皮,现在当然不会那样。”
“你前两天还用水球打了校长。”
“那不为了给你出气?”
“……”
“冻宝,”沈曦抓紧一切机会甜言蜜语,“我从不成熟到成熟的分界线,就是喜欢上你的那一天。”从那一天起,他想变得更好,想变得能配得上对方,想变得有被爱的资格。
夏九嘉的手指紧紧攥住袋子:“肉麻。”
“反正才18岁。”
两人一边走过操场、楼梯、走廊,沈曦一边讲述自己当年的事:“看那秋千,有10米高,我当时特别喜欢踩在秋千上面荡到与地平行,万一没抓严实、飞出去,可就死翘翘了。”“哦,我初一还开班授课,教人爬杆啥的……场面火爆,外班同学都抢着报,恭恭敬敬叫沈老师。”“看到隔壁的楼没有?那是一个封闭技校。当时68中不让踢球,我们就总跳墙过去玩儿。有回被技校的一群老师扣了,一顿拳打脚踢……班长体委跪下来求都没有用,各种威胁也没有用……我趁他们揍别人时溜了,打电话给几个家长,让他们赶紧救人……然后也没回去,回家了。他们发现沈曦没了,还特担心,哎……最后是班长说沈曦绝逼溜了。他真了解我。”
夏九嘉听着那些沈曦风格的事,觉得好像正在重走沈曦当年的路,有点儿温馨。
两人考场不同,他们在四楼前亲吻、祝福,约好考完再见。亲吻一触即分,不理旁人。
9点钟到,第一门是语文。
夏九嘉非常认真地答。先是论述类文本阅读、实用类文本阅读,觉得每道题都有把握,又翻到文学类文本阅读。其实在他看来“文学类文本阅读”并不绝对公平。对于“文学”来讲,能否与作者产生共鸣、能否对文章产生感触,因人而异,像他特别喜欢《追忆似水年华》,沈曦就不喜欢。幸好这篇文章夏九嘉挺能看进去,而且题写多了知道路数,主观题每一道都列上一二三四,宁多不少,争取不丢分。再后面是文言文阅读……夏九嘉文言文看的多读的多,没有一句不懂。他看得出,这文言文阅读具有相当难度,因为其中有个特殊难点——加标点。普通人看有标点的也许能懂,但一旦去掉了,至少80%就懵了。而最后那个值10分的两道“翻译”,其中一道居然就是没标点的这个句子!也就是说,如果前面没分,后面也没分。
写过“古代诗歌阅读”,到“名篇名句默写”。最后一题超纲,语文课本没有,而夏九嘉正好读过,建安七子当中最最著名的诗,于是唰唰填上。
写完“语言文字运用”,终于来到“作文”。
作文又是有关过去、现在、未来,叫学生们遥想以后。
沈曦肯定又要搞个科幻小说,夏九嘉想。
他很清楚这类作文如何可以得到高分。非常简单,另一版本新闻联播,大家生活富裕、精神富足,日常生活一天好过一天……那“美人儿”语文老师曾叫大家多次练习。
但夏九嘉提笔以前突然觉得挺没意思。
于是他当真根据曾读过的中西方的社会学家写的文章,努力预测“思想更加宽容、行动更加自由”时的情景,其中不少都是阅卷老师那辈很难接受的事,比如“婚姻消亡或者几近消亡”,与传统观念格格不入。他还在预测未来的同时反思当下的问题,最后讨论那个“将来时”可能诞生的挑战。
挺High,写完方觉有点过火。
“……”也没法改。
想想自己想学新闻、想当记者,夏九嘉头一次发现,沈曦真是“皮中带稳稳中带皮”,而自己呢,一向是“好学生”,貌似循规蹈矩,灵魂深处却是一身反骨。
不过算了,也未必真有影响,好好考接下来的。
下午数学同样难度高于往届。
不少题要转几个弯。
对选择题,夏九嘉还是连计算带排除,双保险。填空题,迫于题干长度,设计并不特别奇葩,也不错。
到大题,夏九嘉稍有点紧张。
立体几何、解析几何、函数……一道一道,解开弯弯绕绕,想出清晰步骤……答案呈现,缓缓推进。
他一向专注、认真,整张试卷甚至没有任何涂改,一行行很整齐。
监考老师收卷以后,夏九嘉也收拾纸笔。他看见监考老师一张一张检查考生们的姓名、准考证号、条形码,而每翻起一张,夏九嘉都发现——背面或多或少空着、没写,有人空一两道,有人空一整面。
“???”他想:今年这么难吗?
虽然的确有点绕……
出门,虽然人潮汹涌,夏九嘉却一眼见到沈曦人影。
“沈曦,”他问,“考得如何?”
“挺好。冻儿呢?”
“也挺好。”
两人拔脚挤出人群。
也许因为沈曦皮相过于扎眼,他一挤上马路便有一个记者猛冲过来采访!!!
他说:“同学你好,我是CC一台记者。请问,对你来说,今天语文数学困不困难?”
“对我来说???”沈曦回答,“特别简单。”
对他来说,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全部特别简单,再之前不知道,没做过。全国I卷他都老考满分,别说全国II卷。
记者又问:“那有没有不会的题?”
“没有,”沈曦双手插兜,“全会。”
“那有没有不敢肯定的题?”
沈曦继续接受采访:“也没有。全会就是全会啊亲。”
“好,谢谢同学,祝取得优异成绩。”
“谢谢谢谢。”
CC一台是个大台,而高考又是件大事。
当晚,沈曦的脸在电视上频繁出现。
“今天语文数学困不困难?”“特别简单。”“那有没有不会的题?”“没有,全会。”“那有没有不敢肯定的题?”“也没有,全会就是全会啊亲。”听得市民耳朵生茧。
关键是,这小帅哥实在不像一个学霸,带着墨镜,吊儿郎当,黑色衬衣,袖子上有金色暗纹,两手插兜,骚到不行,讲话痞里痞气,更像一个混混流氓。
…………
第二天CC有雷阵雨。两人穿着雨衣、打着雨伞、戴着鞋套走进68中,发现不少同学穿着两件雨衣还打个雨伞,也不知道有多怕湿。他们再次亲吻、祝福,约好考后相见。
沈曦想到今天过完就能跟冻儿过上那种生活,有点激动,嘴角带笑,一颠儿一颠儿走进自己考场。
正在搜寻新的座位,沈曦突地感觉不对:有杀气!!!
抬眼一瞧,全体考生都在看着自己并且窃窃私语,明明互不认识,却有本事将窃窃私语转为人声鼎沸。
沈曦:“???”
干嘛???
他仔细听,发现议论都差不多:
“就他,昨晚上说语文数学都特别简单的大傻-逼……”
“我爸妈一直问,怎么别人说特别简单,我说特别难,我去,那大傻-逼……自己傻-逼,坑了全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