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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神秘的女子,在月下独立了许久, 又回转身来, 坐到了湖岸边。
不,现在已经不能算是“湖岸”了。
整片天空上的湖泊, 已经被她披在了肩上, 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个巨大的坑洞, 一片庞大的废墟……
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捏着这一束蓝翠雀, 目光却从这一片湖底废墟的上空掠过,投向了更远处那一片无垠的冰原。
见愁在暗处看了许久。
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发现了自己,但她想, 对方应该并不在意旁人,也不在意旁人的窥看, 但似乎也不愿意被人打扰。
于是一垂眸, 终于还是悄然离开。
天上的月,又移了几分。
女子那散落在地面上的长发, 柔滑地有如丝绸一般,透着几许深深的蓝, 隐约竟与其披在身上的绸缎一般, 有水波荡漾的痕迹。
她久久没有回头,直到斜月将她身影投到了身后, 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并没有加以遮掩, 也或许是遮掩也不会有用的脚步声, 便在此刻响起。
一道清隽颀长的身影,从圣者殿另一侧的黑暗之中,慢慢地走了出来。谢不臣那一张仿佛与这周遭银雪世界一般透着些许凉意的面庞,也出露在了月光之下。
他显然目睹了先前这女子化形而出的瞬间,此刻也没有说话。
那女子只低眉看着指间的蓝翠雀,约莫猜到身后这男修是干什么来的,但并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一抬手,好似掬起一湾柔波般,将那一束蓝翠雀戴在了耳后。
深深的蓝紫,雪白的耳廓。
一种震慑人心的自然之美,又隐隐透出一种忧郁。
连带着她的声音,都有一种能将人神魂都浸透的柔软与空灵:“你并非密宗僧人,是为九疑鼎而来吧?”
谢不臣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他知道自己的来意,而这一位深不可测的女妖也已经完全洞悉了他的来意。
苍茫的雪域云海,此刻被夜风卷动。
天上那一弯挂着的月,便慢慢地被乌云给淹没了。整个雪域绝顶,从圣殿到圣湖,都渐渐变得幽暗。
半个时辰后,谢不臣出来了,乌云也散去了。
这样的夜晚,主殿圣者殿内已经没有念经的僧人了。
只有两侧通向后方圣湖的走廊里,那长长的两排金色转经筒,在上方透进来一点狭窄月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无言的冷辉。
出来之后往东,便是普通僧人们的僧舍了。
谢不臣那一间专门为即将接受灌顶之礼的外来弟子准备的屋子,也在那个方向,甚至距离主殿并不十分遥远。
可在看过去的时候,他眼底便似乎有一串幽暗的光芒闪了过去。
深夜里,依旧静寂无声,他竟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朝着那一排更远处的僧舍走了过去!
既然先前已经议定,明夜杀了弘忍上师查了情况就走。那么,有些行事也就不必过于畏首畏尾了。
更何况,见愁已经开了“先河”。
谢不臣的唇边,一缕浅淡的笑意挂了上去。
行走之间,一排僧舍已经在眼前。
这里就是圣殿诸位上师的普通弟子所居住的地方了。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摩迦等人就住在此地,而最边上的这一间屋子,便属于……
“叩叩。”
寂静的深夜里,门扉被他叩响。
里面正在静修的人显然没料到有人深夜来访,一道灵识从内探出扫了一扫,辨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接着,窸窣声响,脚步里透出几分不耐。
摩迦把门打开来,就看见了站在外面的谢不臣,心里又疑惑又着恼:“这大半夜的,怀介师弟是有什么事?”
谢不臣也不介意对方的态度,只是微微笑道:“是前些日有件东西暂存在了师兄处,今夜想来取回。”
“东西?”摩迦只觉得一头雾水,“你何曾有什么东西放在了我这里?”
“有的。”
注视着对方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平和,谢不臣的神情里甚至看不到半点的残酷与冰冷,连嗓音和声调都没有半分的改变,
“……你的命。”
“你!”
那三个字出来时候的声音实在是太寻常了,以至于摩迦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可他就算是反应过来了,又能怎样?
谢不臣的修为本来就高他一大截,更不用说今日身怀“利刃”,有备而来!
摩迦甚至连更多的声音都无法发出,就被他一指点在了眉心上!
霎时间,一股毒蛇般的黑气,便顺着他手臂与手指,爬到了指尖,透入了摩迦眉心祖窍处,直接将一切的神魂都摧毁!
邪戾诡谲的气息,飞快地将摩迦整个人吞噬。
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个先前才为谢不臣开门的僧人,便没了半点生机,一层层黑气附着在其表面的皮肤上,脸上还凝固着极为不可置信的惊恐神情。
从说出那一句回答,到出手杀人,时间短得就在电光石火之间。
眼见着这人“噗通”地一声倒在地上,谢不臣那平静的神情都没有半点的变化,只是轻轻地一拂手,如同要将什么灰尘拂去一般,将这一具尸体扫入了屋内。
他转身,方才开了的门便悄然合上,好似从未有人来过。
这一排僧舍很长,与这个明月高挂的夜晚一般,长得没有尽头。
谢不臣的身影,从摩迦的房前消失,下一瞬出现,便已经在另一间僧舍之内。
每一次出手都迅疾而且精准,每一次的动作都行云流水,不管是眉眼,还是神态,都透着一种近乎于赏心悦目的残酷美感。
有的人在沉睡,有的人在修炼,有的人认识,有的人不认识……
但这些都与谢不臣没有什么关系。
他只是在这暗夜里,如同鬼魅一般地靠近,然后屠杀。从头到尾都悄无声响,既没有让什么人发觉,也没有惊飞这雪域上任何难得的虫与鸟。
高挂的明月光芒已经有些薄淡,意味着这一个夜晚再过不多久就将结束。
谢不臣从这一排僧舍的东面入,从这一排僧舍的西面出,重新看到地面上那银霜似的月光时,便抬头来看了一眼。
那光映入他眼底,竟是一派的闲适雅致。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负手而行,谢不臣的脚步里,甚至带着一种难言的轻快,仿佛刚才并非去杀了许多人,而是一位贵公子,把酒赏花月下,微醺兴尽而归。
明月依旧,他心不改。
*
次日里,见愁是被外面喧闹的声音吵醒的。
难以想象,在这样危险的环境里,在她本不应该有睡意的一个晚上,她竟然睡去了。梦中还出现了昨夜见到过的那一名女子,还有个年纪很小的小姑娘。
她喜欢雪域,喜欢圣殿,也喜欢圣湖。
她像是这雪域中无数其他的小姑娘一样,向往着这最接近苍穹的一切,渴望得到真佛的点化。
她时不时就从山下往山上跑,将自己摘的蓝翠雀放在佛前。
直到有一天,她被僧人们赶了出去。
小姑娘伤心极了,哭着从圣殿之中跑走,来到了圣湖边,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朝着湖里面掉,溅起一片片的涟漪。
于是那圣湖开了口,问她为什么哭。
小姑娘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是谁在说话,连忙站起来朝着四周看,还怕怕地问到底是谁。
圣湖说,我在你面前。
那一刻的小姑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没有半点的恐惧和害怕,只有一种惊喜与好奇,结结巴巴地问圣湖,是你在说话?
圣湖回答她,是。
小姑娘便像是遇到了神迹一般高兴极了,连忙问这个,问那个。
也许圣湖以前从未与人说话,也许是对这个小姑娘格外地宽厚仁慈,即便她的问题很多,有时候还车轱辘一样地来回,但依旧好脾气地一一回答了。
临走的时候,她开心又真诚地将先前被僧人们扔掉的蓝翠雀,放在了圣湖前,用那种充满了童真的声音说——
“这种花叫蓝翠雀,长在圣山的山脚下,你一直在山顶,应该没有看过吧?”
“我把它送给你。”
……
随着岁月流逝,原本的小姑娘开始长大,有了渐渐开始成熟的身段,也有了好看而且娇俏的容颜。
她依旧有着上山的习惯,而且每一次都会为圣湖带一束蓝翠雀。
他们维持着相互间的交流,说一些山下的趣事,还有自己的心愿和打算。
直到忽然有一天,已经长大的小姑娘,非常雀跃地告诉圣湖:“再过十天,我就可以成为明妃了!到时候,就可以天天看到你,跟你说话,给你摘蓝翠雀……”
这一天,整片圣湖都只有水波声。
它再也不说话了。
蓝翠雀依旧时不时地送来,可再也不会奇妙地消失。
小姑娘每一次来,只会看到上一次送的蓝翠雀放在湖岸边枯萎。
她不明白,为什么圣湖忽然不跟自己说话了,也不知道这一片圣湖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她只是一直地送着。
不管经历过了多少的苦难,也不管后来的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见愁没有能在梦中看到故事的结局。但她想,这个故事的结局,她是看到了的。就在昨夜,就在六十年前的极域,就在那一名老妪的身上。
“怎么回事啊?”
“出大事了,快去看看!”
“好吓人啊……”
……
门外面,虽然压低了却依然能听清楚的议论声,让见愁从这一个梦境的思考中抽回了神思,眉头便微微皱了皱。
她想起了昨夜查探上师殿时候做过的事情。
是宏仁上师的死被人发现了吗?
面上看不出任何的异样,见愁起身来打开了门,便看见走廊上不少人都出来了,桑央一脸害怕地在旁边听她们说着什么。
听到开门声,几个人都回头来看她。
桑央见到她则是连忙走到了她的身边:“恰果姐姐,你可算是出来了。真是要吓死我们了,你听说了吗?圣殿这里出事了。”
“出事了?”
见愁一副诧异模样,似乎不很明白桑央的话。
也许是因为这一次的事情不小,众人这一会儿都忘了先前与见愁之间的隔阂,又仿佛是觉得所有人里面她看起来最稳重,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便都凑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死了好多人!”
“一位上师,还有好多位法师。现在就在东殿僧舍那边查呢,可吓人了!”
“……”
一位上师,还有好多位法师?
见愁闻言一怔,只觉得这情况实在出乎意料:前者多半是昨夜那个倒霉的宏仁上师,是她自己做的,她一清二楚。可后者,是哪里来的?
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她心里觉出了几分古怪。
一般来说出了什么事情,圣殿都不会大张旗鼓,因为容易扰乱人心。可现在不仅传成了这样,就连这些还未正式成为明妃的姑娘们都知道了,还闹得人心惶惶……
没有别的解释,唯一的可能是——
这件事太大,压不住!
心头忽地一跳,见愁看了看众人,也没说话,便直接走了出去。
她们住的地方在圣殿的西面,要到东面去得走很长一段距离。但没想到,出来之后,竟然看到大殿前那一片覆盖着薄冰的广场上,不少的圣殿弟子都朝着东面去,显然是要去看个究竟。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惶惶不安。
见愁未动声色,顺着人流的方向,很快就看到了那一片事发之地。
一排东西向的僧舍,约莫数十间僧房,房门尽数被人打开。
最中间的廊下站着三个面色冷肃的新密僧人,深红色的僧袍上透出一种森然的压抑,脖子上挂着的佛珠则静止不动。
每个人的表情都有一种恐怖之感,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僧舍前面的空地上。
这里原本是僧人们进出僧舍会经行的地方。
此刻,却整整齐齐地排上了四十具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僧人尸体!
一色的红色僧袍,有的服帖,有的紧皱,各有些细微的差别;可相同的,却是那一身的死气,那微微发黑的面部!
见愁一眼扫过去,眼皮便狠狠地一跳!
曾在河滩上见过崖山昆吾两门弟子尸体的她,甚至昨夜亲手炮制了宏仁上师之死的她,如何能看不出这些人的死因来?!
都是因为那奇诡的黑色气息!
只不过,夺走宏仁上师性命的黑气是她所放,可眼前这些呢?
纵使知道如今留在圣殿中的新密僧人只怕没一个是什么好东西,可如此切切实实地看到四十多具毫无生机尸体,在眼前整整齐齐地排开……
见愁心底无法不为之震动。
这里面有摩迦,也有一路上她见过的那些僧人,更有她完全不认识的僧人。
一夜之间,四十条人命。
这该是何等高明,又何等冷酷的手段?
那一瞬间,见愁其实有想过,也许是少棘。
可仅仅是下一刻,前日傅朝生临去极域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就回响在了耳边——彼时彼刻,少棘并不在雪域!
杀人者,并非这一位凶戾的远古神祇。
眸光微微闪烁间,她回忆起的,只有昨夜她杀宏仁上师之后,谢不臣赞赏她计谋时那若有所思的微妙神态……
良久,她抬起了头来。
视线越过了无数张暗藏着惊恐的面孔,就这般巧合又精准地,落在了那拥挤人群中一道平静的身影上。
谢不臣站在人群的边缘,也与其他人一般朝着场中看去。
四十具尸体铺排在平地上,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与昨夜失去性命时没有任何的两样,落到他的眼底,便是一种一成不变的乏味。
他身上有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连着眼神里都没有半分涟漪。
只是这一刻,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目光轻轻地一转,便对上了见愁那落到他身上的视线。
静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