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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玩意儿,怎么能以美丑论?”谢氏嗤之以鼻,图册翻得很慢,不仅一字不漏的照着图下注释仔细念,还不时点评几句,翻到一半感慨无限,“这是我娘家传下来的。母亲传给女儿,女儿成了母亲,再传给女儿。到我出嫁时压进箱底,不知经过多少代人的手。
说来是旧了点,画得糙了些,架不住够实用够全面啊。如今传给英哥儿,这份’传承’也算没断在我手里。郡主过过眼罢了,你嫌丑,想来宫中藏书丰富浩瀚,大长公主那儿定有更精美的。”
不知道的,还当谢氏所谓的传承,是什么旷世古籍。
偏谢氏一脸正经,脸不红气不喘,翻一页就往李英歌和陈瑾瑜眼前凑近一分,直逗得两个小女儿家红着脸抱做一团。
李英歌又好笑又好气,暗叹一定是她重生的方式不对,捧着避火图一脸奸笑的谢氏,不像亲娘,活像个登徒子!
前世是怎样的?
彼时她满怀羞喜,母亲温婉恭顺,哪里好意思和她讲解这些,将图册胡乱塞给她,笑中带泪的陪她坐了半宿。
今生这画风,谢氏堪称前无来者。
念头划过,李英歌不由定定望着谢氏。
陈瑾瑜却是呀呀怪叫,想看又嫌弃,心里念头车轱辘似的疯转,觑一眼呆懵的李英歌,脑中划过的却是萧寒潜的身影,怪叫变怪笑,暗搓搓捏出一条计策来。
谢氏却只暗中留意女儿,察觉到女儿怔愣的目光,心下不由皱眉。
忽然赶鸡仔似的让陈瑾瑜让出地儿来,干脆踢了鞋子坐到两个小女儿家中间,一手搭一肩,嘿嘿道,“夫妻敦伦,不必害羞,更不必避如蛇蝎。心思不正的人,看这事儿才显污秽。你们俩也算是跟着无归道长参过道心的,于这事儿上,切莫做出扭捏小家子态,以后吃苦、吃亏的就是自己。
这是一。二来,那天郡主的及笄礼是个什么境况,你们俩都清楚。你们做了干姐妹,皇上和太后娘娘都有赏,皇后娘娘却没有。若是皇后娘娘事先不知情,只可能是乾王殿下有意忽略。
殿下这样做,想来自有考量。只是自古婆媳多冤家,更枉论皇家婆媳。前头的流言,再加这一遭,皇后娘娘那作派,咳,那’刚强’品性,若是还能做个和善婆婆,我立马就和老太太握手言和,给老太太端洗脚水去!
话糙理不糙,我也不避着郡主,你们也都知道,冯欣采进乾王府做妾的日子定下了,那可是个大好的吉日。瞧皇后娘娘这一步棋走的,当真是打脸不用亲动手。”
贤王八月娶冯欣爱为正妃,皇后却把冯欣采抬进乾王府的日子,定在了同一天同一时辰。
一样的吉日,一个隆重娶妻,一个只是纳妾,偏又是同族姐妹,皇后打脸打得隐晦婉转,欢迎贤王府、娴吟宫、郑国公府对号入座。
这样冷硬的手段,若是欲为太子拉拢助力,而一心抬举冯氏女,李英歌这正牌儿媳,能讨什么好。
陈瑾瑜听得皱眉,不甘不愿的为萧寒潜说了句好话,“像您说的,不管皇舅母是真不知情,还是假不知情,当日坤翊宫的公公没颁赏的事儿,四表哥总是知道的。他又不傻,应该不会任皇舅母欺负妹妹的……”
不偏帮皇后,全然站在萧寒潜和李英歌这头。
谢氏深觉陈瑾瑜乃宗室中的一股清流,慈和笑道,“你说的不是重点。重点是英哥儿为人媳,也为人妻,婆媳关系好不好,其实重在男人的态度。冯欣采是皇后娘娘选定的,年纪又正合适,英哥儿两项吃亏。
不过亏不能干吃。英哥儿嫁进乾王府,就是乾王殿下的人。我们另辟蹊径,也得尽力留住殿下的人。别让冯欣采钻空子。这避火图的后半本,你给娘好好研究研究,务必学以致用。”
说完正经话,最终目的却略不正经。
李英歌下意识垂眸看,这一看,顿时脸如火烧。
她自诩懂得不少,没想到手握避火图的谢氏,才是真老司机。
后半本术业有专攻,专门教的是女子如何服侍男子的。
花样堪称百出,完胜她前世游魂乱飘时,窥见的那些月下情事。
李英歌啪一声合上避火图,偏谢氏威逼,陈瑾瑜好奇,一老两少顿时在床上滚做一团。
闹了半晌,谢氏扶着歪斜的鬓发下床,哼哼道,“该教的该说的,我都给你撕掳清楚了。你害羞,我也不逼你。自己和郡主琢磨琢磨,不懂的别来问我,回头问乾王殿下去。”
说罢神清气爽一摔袖,喘着老气走了。
“好妹妹。”陈瑾瑜扑上来,想去抢避火图,又哄又骗道,“你快给我看看。我是学医的,对人体最了解不过。我帮你参详参详,哪些可行,哪些不可行呗。”
李英歌无语望苍天,仗着身手比陈瑾瑜好,忙将避火图锁进箱笼,趴在箱笼上一动不动,默了一瞬,忽然没头没尾的喃喃道,“我娘走了。”
谢氏一脸诡笑的来,一脸嫌弃鄙视的走。
做娘的这么一顿闹腾,做女儿的哪里还生得出即将出阁的别离伤情来。
也许,这就是谢氏的目的。
陈瑾瑜默然,轻轻靠上李英歌,紧紧抱着她,梗着声音道,“我喜欢伯母。我也心疼她,更敬佩她。她不愿让你在出嫁最后一晚掉眼泪,你别辜负她……”
是啊。
不能辜负谢氏。
李英歌眼脸微垂,眼底波光隐入光影中。
陈瑾瑜抿了抿嘴,同样不想李英歌神伤,静静等喉咙不堵了,就打跌起笑脸,又去争抢箱笼的钥匙,非要抢避火图来看。
她闹,李英歌就跟着她闹,小小闺房内又是一阵笑语喧阗。
伫足门外的谢氏暗暗松了口气,撇嘴道,“小讨债鬼,性子也不知道像谁。不像我,也不像姝儿。跟个只会撒娇的闷嘴葫芦似的,也就跟郡主在一块儿,才有几分十几岁孩子的调皮样儿。”
她面上嫌弃,檐下大红灯笼飘渺笼罩,映得她眼角一片红。
李姝出嫁时,她没有哭,李英歌要出嫁了,她也不想哭。
有什么好哭的呢?
明明是喜事啊。
只是眼角酸软,她怎么样都控制不了。
谢氏掖起袖子,似是不耐烦夜风迷了眼,抬袖遮脸,转身走下台阶。
她的步子很稳,杨妈妈却看得心里又酸又疼。
她最清楚,比起自小就古板规矩的铭少爷,先是痴傻后多波折的英哥儿,才是夫人心头最难割舍的那块肉。
现在那块肉要掉落进别人家了,夫人却连泪都不愿掉一滴,就怕英哥儿徒留牵挂。
杨妈妈抬眼望,李家不深的庭院,喜庆的灯笼绵延成红亮的线,在夜风中摇曳着,象征着喜气,也象征着别离。
这世上,唯有父母的爱指向别离。
小鸟离巢,老鸟眷巢。
杨妈妈心绪万千,看着谢氏如常的背影,慌忙掩住了嘴。
谢氏却哼起歌来。
曲调轻轻浅浅,简简单单。
杨妈妈听得一愣,待辨认清楚,眼角止不住的酸热起来。
她也会哼这首曲儿,不止她,还有谢妈妈,还有李姝。
她们都在李英歌耳边哼唱过。
因着李英歌四岁上才确定先天痴傻,为着守这一旦泄露就会祸家害命的秘密,李英歌一年里,有泰半的时间都住在南花园里。
南花园旷达空寂,年幼的李英歌本能害怕,夜里总睡得不安稳,要人哄着抱着,这首曲儿就是谢氏做给女儿的安眠曲。
谢氏哼得最多,半宿半宿的哼唱着,不知疲倦。
哼到李英歌七岁,李姝出嫁,再后来,李英歌摔下假山,心智重开后,谢氏就再也没有机会哼唱这首曲儿。
一晃四年。
一晃女儿就要出嫁了。
杨妈妈再也忍不住,捂着嘴无声大哭。
谢氏仿佛没发觉,一步一小节,直到不间断的哼完了整首曲子,才放慢了脚步,察觉到杨妈妈搓着脚步撵上来,才偏头斜睨过去,冷哼道,“哭什么哭。你这是办喜事儿呢,还是嚎丧呢?你跟了我多少年了,就这点子出息,也不嫌丢自己的老脸。”
她骂,杨妈妈反而心里踏实,胡乱抹着泪,强笑道,“我可不敢给夫人丢脸。这不是夜风太大,吹迷了眼。”
谢氏一脸看傻子的表情,嘁道,“睁眼瞎扯淡。别哭。要哭,就等将来英哥儿生下孩子,我抱上亲外孙,再哭个够。”
李姝嫁进康家近四年才开怀。
谢氏三十好几才老蚌生珠,心底深处最记挂和惧怕的,唯独李英歌的子嗣。
好的不灵坏的灵。
谢氏想都不敢多想,此时提起,只是最美好的期盼。
杨妈妈只觉夫人心里多少苦,嘴角一咧,放肆嚎啕起来。
谢氏直翻白眼,嫌弃的揽上杨妈妈的肩膀,拍着哄着,声音低低,“别哭,别哭了啊。”
哭得她心烦,果断扬手一巴掌拍上杨妈妈的老肩。
杨妈妈险些被一掌拍飞,打着哭嗝猛点头,响响亮亮诶了一声。
谢氏满意了,“到时候,我陪你哭个够。”
杨妈妈又诶了一声,被谢氏拖回了正院。
东跨院内室里,却响起轻轻悠悠的曲调儿。
床帐内昏昏暗暗,陈瑾瑜摸索着挨上李英歌,小姐妹俩头靠着头,她问她,“好妹妹,你哼的是什么曲儿,我怎么没听过?”
李英歌在黑暗中扬起明亮的笑容,偏头蹭了蹭她,轻声笑道,“是我娘做的小曲儿。小时候,我就是听着这曲儿入睡的。”
她继承的记忆里,这首曲儿萦绕不散,刻骨铭心。
陈瑾瑜点头,探手去抱她,“真好听。”
李英歌低低嗯了一声。
是的。
很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