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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悄悄走近,只见那人正是怪人伯玉垒,口里念念有词:“你一口,我一口。我有你也有!”
衣传广站在伯玉垒身后鞠躬,说道:“敢问伯叔给石磨盘敬酒,这磨盘有何来历!”
伯玉垒一惊,站起来上下打量了衣传广一下:“你富贵之人,我潦倒穷汉,你给我行礼干什么?”
“天下之人,有富有贫,自夏商,恒也。然高下贵贱却不能以财富区分,我断定,你是高人,潜龙也,故行礼。”
“哎哎哎,你这是折煞我,我还想活到九十九呢!我是粗人、丑人,不敢受溢美之言。你看我这模样,有人说过,”他咳了一声,脸上略带幸福的笑容:“气死木匠,难死画匠,气挺了吹糖糖人滴。”
衣传广见他幽默,忍不住笑了:“长辈不必过谦,看在同是爱酒之人份上,请随小侄至寒舍略叙一二,以解我仰慕之苦。我知道您手上的酒酿造手法不一般。”
“哎哎哎,打住,打住,再这么文绉绉,我马上就走。我歪嘟泥钱儿只受的了别人对我说的‘哪凉快到哪呆着去’”伯玉垒模仿别人的口吻。
“我家凉快,我家凉快,哈哈!”衣传广拉着伯玉垒的衣袖,兴高采烈往家走。
“好吧,看在同是爱酒人的份上,说好了,我是个浪荡人,不懂规矩,不要嫌弃……”老头有点高兴,还有点啰啰嗦嗦。
衣家的宅子,就在胡同西侧最北端,还是衣传广祖父衣静宽留下来的。父亲衣行远和姑姑衣佩香从这里长大,衣行远生下衣传广后不久,携妻带子赴江浙走马上任,一任二十多年,不料在丁父忧后不久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不到一年光景也撒手人寰。
衣传广丢官之后回到祖居,跟他一起的还有母亲、妻子以及四个儿子,都住在这座大宅子里。母亲杨太夫人住在最东头一间,衣传广夫妇住客厅西边一间,跟母亲是大连间。大儿子衣世琦夫妇住东厢房北边两间,二儿子世珍夫妇住西厢房北边两间。正屋西边两间都是单独的门口,三儿子世瑜和四儿子世瑛各住一间。
大门楼在院子最南边,朝东,高大气派,挑檐结构,檐角有石雕榴开百子图。门楣正中青砖上刻着四个大字“福禄康寿”,大字上方有黄绿相间的福禄彩绘,大字两端的门楣上分别刻着“庚”“寅”两字(1770年,乾隆三十五年)。门楣下方的门框上,雕有花卉蝴蝶图案。两扇黑漆大门,门面上挂着兽首铜门环。门前放有两墩抱鼓石,石上刻着刘海戏金蟾花雕,古朴大方。
里头两进院子,进大门之后,是外院,顺着甬路右拐,一道栗瓦粉墙横亘眼前,左右有东西厢房若干,粉墙中间一道垂花门,比大门楼子的雕刻精细百倍。麻叶梁头下,倒悬两根透雕莲瓣垂花柱,两垂花柱间的横木上是油漆彩画。整个垂花门采用一殿一卷式门柱,门洞里有雕刻精美的花枋。
伯玉垒来不及细看,随衣传广跨进垂花门,顺着带双钱纹图案细石墁的甬路,往正屋走。他边走边看,只见四面抄手游廊环绕,北边五间悬山顶正房,前后出檐,左右各有东西厢房四间。正房前,甬路两边各植一棵石榴树,累累果实挂满枝头,比红花更艳。伯玉垒在心里说,不愧是世代做官的人家,这气派,我们做酒槽坊的经纪人家几辈子也赶不上。
衣传广说着“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一直把伯玉垒让到正房最中间的大会客厅,此时天才刚刚亮。
衣传广请太太刘氏出来见过礼,丫鬟端上最好的龙井茶。衣传广吩咐厨房把伯玉垒的一日三餐都备好,中午和晚膳要有上等桂花酒,他要和伯叔秉烛夜游,观花赏月,畅谈古今,不醉不归。
伯玉垒听了衣传广的安排,连连摆手推脱,说自己是一个浪荡不羁的糟老头子,怎么敢第一次到府上,就如此叨扰,不成体统。
衣传广哈哈大笑,说伯叔不必拘谨,在这里就如在自己家一样,如影响了长辈的自由自在,将是自己的罪过。
伯玉垒见衣传广如此诚意,也就不再推让,俩人一整天交谈甚欢,相见恨晚,直到夜深,伯玉垒才迈着醉步,深一脚浅一脚回去了,他坚持拒绝小厮的搀扶,嚷嚷着说,自己就住对门。
自此以后,衣传广经常喊小厮把伯玉垒请来赴宴,颇有“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的意味。一来二去俩人交情日深,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相处不足一月,倒比相识十年的还要亲近些,俨然成了忘年交。
有天晚上,月明如昼,伯玉垒如约赴宴,俩人将酒桌摆在内院的石榴树下,把酒言欢,举杯邀月。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两个人都有些醉意。衣传广不禁感叹人生无常,如今没有了俸禄,只靠祖宗留下的薄田度日,世琦、世珍的前途已受自己牵连,四个儿子以后靠何度日也不得而知,巨大的落差让他不禁泪流满面。
伯玉垒一改平时的玩世不恭,劝道:“人生有了落差,才有比较;有比较,才能认识自己,认识现实,以后站在十字路口时,才能迅速做出正确选择。有落差不要紧,要紧的是怎么面对。先求接受,再求改变。高处站,低处行。”
衣传广听后顿觉耳目一新,不由心中叹服,点头称是。
伯玉垒放下酒杯,起身对月,轻轻念道:“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
衣传广抬起脸,露出一丝惊喜:“僧晦庵的词!你也喜看凌濛初啊,不错,不错,命若穷,掘得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
“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顽铁生辉!请君静待。”
“好好好,来,再干一杯。”
直喝到圆月偏西,伯玉垒不胜酒力,向衣传广告辞,走了几步他转身回来说:“好久不见我儿了,甚是想念,明日去探亲,这次我要接他们回家了,等我安顿好他们再来找你。”
这句话听得衣传广打了一个激灵,心里想到,村里老人说的果然为真:“你有儿子?伯叔,你没有说醉话吧?”
“是真的,我清醒地很,我不但有儿子,还有孙子。”
伯玉垒又坐下来,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眼睛定定地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慢慢地说:“我的事,柳树村很多人不知道,也有些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多的人是在捕风捉影。真正的原委,听我一一道来。”
原来,四十多年前,伯玉垒父母相继染病去世,那年伯玉垒15岁,哥哥伯玉堂也才18岁。他们家偌大的酒槽坊无人管理,兄弟两个身处异乡,举目无亲,只有一两个他父亲生前好友,时不时来帮忙。但那两个人到汉南并不久,尚且自顾不暇。伯玉垒兄弟两个都喜好老庄,无心经营,只得将在湖山省顺昌府汉南县的酒槽坊贱卖,买主同是直隶省人,叫钱竹坡,比伯玉垒大不了几岁,却精明能干。
随后兄弟两个扶柩还乡,靠家里的五百亩良田收租度日。伯玉堂娶了从小指腹为婚的表妹秦金莺,此后五年,连生一儿一女。
兄弟两个都无甚志向,伯玉堂喜好研习老庄,性格又偏激,虽说有了孩子,他自己还跟小孩一样,秦金莺忙里忙外,温柔贤淑,管着家里大事小情。伯玉垒痴迷武功,一听说谁武功好,就赶紧去拜师,结果却连一个正经师傅也没遇到。兄弟两个人整天自由散漫,还像往常一样大手大脚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