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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扫完,阿豪木讷地站在房门口。此时的三零二室万籁俱寂,偶尔传来的咳嗽声、清嗓声,抑或床铺辄动的声音都像呈几何倍似的被无限放大了。
“喂——这里——”
阿豪循着声音望过去,癞痢眼就坐在最角落也是最靠窗的床铺上,旁边有一张空床位,想必就是阿豪要睡的那张了。
阿豪有些忸怩地走过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空床位上,生怕它会坍塌。窗外明媚的阳光照在他的脚下,是如此的温暖,如此的沁人,好似把一个时辰前的阴冷和潮湿都给赶跑了。
“欸,看我。”是癞痢眼的声音。
阿豪缓缓抬起头来,终于与癞痢眼照上了面,却不由令他心头一紧,倒吸了口凉气。
癞痢眼见阿豪如此反应,哈哈一笑,盘腿而坐,道:“这个反应我看了好几百亿次了,可依旧那么的有趣。我刚来这儿的时候,他们的反应就跟你一样,很有趣。”
听癞痢眼这么一说,阿豪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心想不该面露惊讶才对,可无论是谁第一次亲眼且清晰地瞧见癞痢眼的面部模样,应该都会被吓一跳吧——一块覆盖面积很大的伤疤像一只大血蛭伏在癞痢眼的右侧脸颊上,褐色中带点淤红,虽说结痂了,但看上去还像在流脓那样,令人触目惊心;右眼珠子是深青色的,瞳孔还带有点白色的斑驳,眼皮垂下来遮住了大部分的眼球。
此前摔瓷杯那会儿,阿豪也只是瞧见癞痢眼的侧脸,并在意着那一抹带点轻蔑的笑容,完全没有注意到伤疤的存在。
癞痢眼见阿豪有点难为情,便识趣地开口,却总是小声,道:“他们都叫我癞痢眼。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叫上的,起初他们有的叫我独眼龙,有的叫我瘌痢头,后来不知不觉就把这两个名字给结合起来了,都他娘的叫我癞痢眼。我不反感这名字,也没有多喜欢,就凑合着叫呗,总比没名字好。”
听癞痢眼毫无戒备地说了一通,阿豪的愧疚感消散了许多,可多少还是有点难堪。他细细观察起眼前这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孩,同样是稚嫩的脸庞,瘦小的身躯,受过挫的心灵,可他怎么就随时都透露出一种老成持重的气场呢?他的确是瘌痢头,又是独眼龙,可这个年纪的他怎么会做到如此的不屑一顾呢?
阿豪有点蒙圈了。癞痢眼接着往下说,还是很小声,像是有意不想惊动周围正在午休的小孩:“刚才那个男的就是这里的院长,你应该知道吧?”
阿豪轻点了两下头。癞痢眼有点受不了这般小声的说话了,突然烦躁起来:“靠!这样根本就没法说话嘛……难受死了。还是早点午睡吧,下午三点过后还得应付那些自私的支教呢。”
自私的支教?阿豪有些摸不着头绪。
“快躺下吧,闭上眼睛。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们能在梦里继续我们的对话哦。”说完,癞痢眼平躺在床上,翻了个身,便不再有动静。
阿豪别扭地脱了鞋子并放在床下,身子往床铺里面挪去,连带床单都被拖了上来。阿豪没去管,也平躺在床上,将被褥扯过来盖在身上,随后打了个呵欠,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昏昏沉沉中,一阵清风拂过阿豪的脸庞。好舒服啊。阿豪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你梦里的风景还挺美的嘛。”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慵懒的评价,阿豪猛地睁开双眼,一道刺眼的曦光浸入他的视野。待他适应了光线,发现自己坐在一块空地上,空地四周是深绿的杂草,抬眼一瞧,眼前的景色却令他为之震惊——这、这不是老家的那座山丘才能一览无余的风景吗?
“看来我们真的能在梦里相见呢。”
阿豪转过头去,只见癞痢眼坐在一块距离他不远的岩石上,手里捻着蒲公英,轻轻一吹,种子便随风飘散开来。
“你怎么会……唔!”
阿豪顿时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自……自己竟然可以说话了?!
“怎么?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癞痢眼苦笑道。
阿豪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他轻轻地用手箍住自己的脖子,只觉得脉搏在不停地跳动。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可梦里好像没那么容易哭泣,挤了半天眼泪也没出来,不过那种想哭的心情一直笼着阿豪的心扉久久不肯散去。
癞痢眼故作鄙夷地说道:“在梦里做些现实里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这没什么稀奇的吧?你该不会从来没梦过自己说话吧?”
阿豪一时没反应过来,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不会痛。也对,这只是个梦,可这天高地阔的风景,癞痢眼坐在岩石上吹蒲公英的场景,以及此时此刻的感受……怎会如此真实?虽然没有痛觉,但除此之外的感觉都是切肤的,这……这真的是梦吗?
“欸,小刺猬。”
阿豪听见了癞痢眼的叫喊,马上回过神来……欸?癞痢眼的右侧脸颊,竟然没有了那块结痂的伤疤?!
癞痢眼看出阿豪的惊讶,哈哈一笑,从岩石上蹦下来,道:“不用这么惊讶啦,梦境自来就是完美主义的天堂。现实里的任何缺陷,哪怕是手指甲的参差不齐,只要有心,来到这里都会变得荡然无存。”
“是……是真的吗?”阿豪越说越兴奋,两眼开始放光,“真的会变得荡然无存吗?”
“那是当然。”癞痢眼扳住阿豪的肩膀,同样坐了下来,面对着山脚下分布错综的村庄以及远方天际线上与云蔼一道模糊不清的绵延山脉,不由得深吸口气,倍感身心舒畅。
“你已经失声多少年了?”癞痢眼盯着阿豪的脖子,问道。
阿豪有些犹豫,但还是回答了:“快三年了。你呢?”
癞痢眼稍稍愣了一下:“我?你是说我脸上的疤?”
阿豪有些羞愧地点头。
“差不多快四年了吧。在一场事故里烧成那样的。”癞痢眼貌似对这个问题也有些许避讳的意思,但还是回答了。阿豪对此也不再多问。
气氛不知不觉间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过了一会儿,阿豪开口道:“那个瓷杯……”
癞痢眼皱了一下眉头:“哦,那个瓷杯啊,不是你的,你放心好了。”
“哈?不是我的?什么意思?”阿豪不解。
“你那个喝水的杯子在柜子里。”癞痢眼语气平淡地回答。
柜子?哦!就是房门旁边的那个小柜子啊,我还以为是饮水器呢!阿豪尴尬地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欸?那么你打碎的那个瓷杯是谁的啊?不会是你自己的吧?”阿豪仍是不解。
“我的也在柜子里。那个是之前一个小孩的。”癞痢眼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初来乍到的时候,那个小孩就跟你一样,被打了也不知道还手,只是一昧地逃避,一昧地懦弱。他跟我们一样也是残障儿童,受尽所谓的正常儿童的欺负。后来我看不过眼了,帮他出头,奈何当时我还没现在这般强大,没能保护好他,反而还让他被人欺负得更加厉害了,最终把他逼向了死亡的深渊。他成为了这座孤儿院有史以来第五个死于自杀的残障儿童。”
阿豪听得有点蒙圈,但大致上还是能感觉得到癞痢眼说这番话时的痛心疾首。
“我来这里已经一年多了,曾发誓过以后再有人来被欺负了,我他娘的都不会去管的了。可当你被阿添阿彪他们欺负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会回想起那个小孩的凄惨,我不能让你步他的后尘,成为那第六个人。”
这回阿豪终于明白了,这个癞痢眼不仅仅是友方,而且还是一个很可靠的正义伙伴。
之后癞痢眼讲着讲着就把自己的身世和人生前十年的遭遇也都对阿豪和盘托出了。
癞痢眼在六岁时因一场很严重的瓦斯爆炸事故失去了右眼,还造成了三度烧伤,他的父母亲均在那场事故中双双丧命。
之后癞痢眼跟阿豪差不多,都是寄人篱下。当地有户人家收养了他,待他也不错,至少一日三餐饿不着,还打算送他上学。可那户人家在他八岁的时候却借了黑道的高利贷,后来黑道的催债人找上门来,将大人悉数灭了口,还把癞痢眼贩卖给了坎同这边专门倒卖人体器官的人贩子。他成天被关在一间小黑屋里,还被蒙住了双眼,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在癞痢眼是个聪明又醒目的小孩,想尽一切办法只试一次便逃出生天,然后躲在城市人流较多也较为繁华的地区街角,一有情况就往人多的地方跑,以免被人贩子抓到。
由于两天没吃东西,一直处于极度饥饿的状态,没办法只好上街去讨吃的,他刚出街角,一个趔趄竟晕倒在了大街上,被路人发现后报案,送到了当地的辖区警署,后来经相关机构的沟通与协商,因癞痢眼本人实在记不起自己的出生地或家乡在哪儿,故被送到了孤儿院由政府暂时收养。可就算癞痢眼忆起出生地或自己的家乡在哪儿也都无济于事了。他跟周威豪一样,已经对自己身处何地持完全无所谓的态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