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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之事并不是跟苏芩谈完话就能落实。按苏芩的指示,邓一川去了一趟市政府。接待他的是以前他的上司,市政府办公室主任晋平原。
这人有个外号,以前邓一川他们私下从不叫他晋主任,叫他慢主任。
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慢。
做任何事包括说话都是慢悠悠的,一年中见不到他快一次。他能把慢这个字发挥到极致,发挥到让邓一川们崩溃的程度。
晋平原看到他,没做任何吃惊,脸上没一点表情,只是冷道道地说了一句:“回来了啊。”然后就坐下看文件。
看了大半天,抬起头来又问一句:“纪委那边谈过话了吧?”
邓一川说谈过了。
然后晋平原就没话了,又翻文件,好像文件里有啥古董一样。
翻半天,再次抬起头,又说一句:“纪委还没跟政府通气呢。”然后就又打开另一份文件,看了起来。
邓一川找晋平原,一共听了他四句话,最后得到的答复是,先回去,啥时上班等电话。
见他不解,晋平原站起身,略显失望地道:“一川啊,政府办事啥规矩,你应该懂。调查是结束了,可上班这事,也不是谁打声招呼就能定下的。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会电话告诉你。这来来去去的,折腾。你不自在别人也不自在。”
邓一川不明白晋平原是在同情他还是在挖苦他,因为晋平原没表情。人要没有表情,说出的话就不好判断。不过晋平原最后这句倒很实在,你不自在别人也不自在。
比如此刻,他跟晋平原两人就都不自在。
以前那种自在的机会一去不复返了。
邓一川只能把上班的事先放起来。他必须要等别人自在的时候再去找,要是弄得大家都不自在,那就是他的罪过了。
下楼的时候,邓一川碰到了一个人,新任市长许怀远的秘书史晓光。
陈原出事后,市长一职先是空着,围绕市长一职,吉东又演绎了一场硝烟弥漫的激烈战争。这场战争不只是让吉东峰火连天,甚至引得海东高层也陷入一场无序,各方连连出手,都想将自己的力量安插进来。
当然,那个时候邓一川在里面,确切消息他是听不到的。是出来这几天断断续续听说的。
先是说,常务副市长王华伟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上下活动,四处用劲。该拜的山头都拜了,该疏通的渠道都疏通了。大家也都认为,市长一职非王华伟莫属。因为按常规,市长出事,常务副市长接任的可能性极大。加上陈原在职时,跟王华伟像一对冤家仇人,两人意见没一次合拍过。陈原出问题,就证明王华伟是正确的,这是官场最基本的推理。
遗憾的是没有。
专职副书记唐颖也做过不少努力。正常情况下,从市委专职副书记挪到市长位子上,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女书记唐颖也想按这思路搏一把,但最终结果是,省里连动动她的意思都没有。她那条线上的领导,在省里怕是说话的资格都还不具备,这让副书记唐颖非常绝望。
人在官场上,都在等机会,一个人出事,等于是给许多人陡添了机会。
像陈原出事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常有。很多人都是被别人不出事熬到老的。官场最黄金的时间就那么几年,那几年你要是没机会提升上去,怕就原地踏步到老了。
问题是现在还不让你原地踏步。因为你原地踏步,又影响了后来者前进的步伐。所以当你停止不前时,上面的做法就是给你找一个闲职,让你腾开这个位子,然后将后来者安排上来。
僧多肉少,显眼的位子就那么几个,大家都在盯都在挤。所以这方面,你也没有怨恨别人的理由,只怪自己上面没人或者人不硬。
问题似乎也不是出在这上面。
有一种说法是,王华伟和唐颖用力过猛,反而让省里为难。这种情况在官场切实存在,有时为一个位子,几方争执不下,谁也不肯让步,反而让决策者无法平衡,最终只好谁也不提,另行择人。
不管内幕是不是这样,真实情况是唐颖和王华伟最终都没能谋成,省里派了许怀远到吉东,接替陈原。
邓一川知道许怀远,之前他是省政府政研室副主任,一个理论水平相当不错的人。
当然,邓一川还知道许怀远另一些事,包括在省里站谁的队。
没有不站队的干部,只有站错队或站不了队的干部。
许怀远到了吉东,围绕着选谁做秘书,也是颇费了一番脑子。据说最先秘书长王维民推荐的是跟邓一川一起进了市政府的秘书三科副科长郭跃文,许怀远用了一周,不用了。具体原由邓一川不得而知,但依他对郭跃文的了解,问题应该出在郭跃文的固执上。
郭跃文之前是吉东广播电视报的记者,台柱子。此人笔杆子不错,按理说不在邓一川之下,但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主见。
领导用秘书,用的是你的悟性,你的温顺,还有善察上义。而不是用你的主见,更不是固执。
固执是秘书最大的敌人,一个人如果有了固执,且不思悔改,这人基本就废了,跟秘书这行,算是彻底无缘。
试想一下,你比领导还有主见,是让领导听你的,还是你听领导的?
这么简单的道理,可惜很多人不明白。
许怀远后来选了史晓光。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史晓光之前在市政府政研室,跟许怀远是上下级关系,两人老早就有接触,彼此熟悉。二是史晓光跟邓一川一样,是个懂规矩且讲规矩的人。
官场做事,光懂规矩不行,还得讲规矩。
凡事都一样,懂行的人多,真正守规矩讲规矩的,不多。
邓一川看见史晓光,步子放慢了些。他怕遇到熟人,更怕遇到跟他资历差不多的熟人。
以前做秘书,虽然没跟史晓光发生什么不快,但毕竟,地位还有身份比史晓光要亮堂一些。史晓光在政研室负责材料这一块,说白了就是专门负责市长陈原的材料,讲话稿啊什么的,遇到大材料,比如政府工作报告等,就得他们几个合起来弄。
两人意见不一致时,史晓光会主动以邓一川的意见为主。因为史晓光懂得,邓一川比他更懂陈原。
可现在,人家成了新市长秘书,取代了他原来的位置。邓一川就不能拿他当熟人了。
走在前面的史晓光肯定也感觉到了,看样子要停下来,但他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常务副市长王华伟办公室。这幢楼上,办公室布局不一样。市长办公室是单设的,其他副市长,包括常务副市长王华伟,办公室虽然也是套间,但秘书不单独拥有办公室,而是在外间坐着。
史晓光此时的位置,正好跟王华伟秘书田瞳对到一起。田瞳稍稍抬一下眼,就能看到史晓光。就算不抬眼,余光一扫,史晓光跟谁打招呼,就能看个一清二楚。
史晓光略一犹豫,往楼梯那边去了。
邓一川也不好磨蹭太久,只是保持着距离,跟在史晓光后面。
到楼梯口时,史晓光借故看手中文件,突然停下了步子。
这让邓一川很难堪。继续往前走吧,肯定要跟史晓光打照面。不走吧,自己又能到哪去,总不能一直僵楼道里吧?
这时候邓一川看见了厕所。
厕所有时候还有另一种用途,藏人。
邓一川一转身,进了卫生间。
他本来没有解手的意思,但此刻不能不解,于是装模作样,就往小便器跟前去。不幸得很,进来时没发现,等他对着小便器时,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一人,管后勤的政府办副主任老刘。邓一川叫了一声苦,遇上谁也别遇上这个老刘。
这人在市政府号称怪物,干了十二年办公室副主任,依然没能取掉那个副字。奇葩的是,每次给他变动一下工作,他都大呼小叫,死活不离开市府,不离开后勤这个岗。
如果说邓一川市府里跟哪个领导有过节,老刘绝对算得上一个。当秘书的时候,因为很多事,他没少跟老刘吵,不吵由不得,不吵就要耽误事,耽误了别的事不要紧,耽误了市长的事,没一个有好果子吃。
老刘一边撒尿一边扫一眼身旁的邓一川,他也没想到能在厕所遇见邓一川,一时有些紧张。但旋即就不紧张了。是啊,老刘紧张什么,要紧张也是该邓一川紧张。
“你出来了啊,你怎么能出来呢?”不紧张的老刘这样问邓一川。
邓一川无法回答,只能装听不见。
老刘不甘休:“哎,我说,你怎么就出来了呢,这我可就不明白了呢?说说,怎么出来的?”
邓一川能说什么,只能憋着气往外撒尿,可太不争气了,越是想撒出尿来,越是一滴也挤不出,可把他急的。
老刘见他急,用安慰的口吻道:“别使劲了,有尿没尿自己不知道啊,非要那么用劲。”又道,“你没啥问题吧,明明没尿却要跑卫生间来?”
邓一川不敢再硬挤下去,再挤下去,会让老刘羞辱死。于是提起裤子,什么也没敢说,疾步走了出来。
史晓光居然还在,看似专注地在楼梯角翻着文件。
什么文件不能拿回办公室看啊,非要在这里堵住他下楼的路。
邓一川心里叫苦。同时跟自己说,只有豁出去下楼了。
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我们是无路可走的,我们的路早已被别人占住。如果你没有足够勇气,人生这条是无法走下去的。
邓一川鼓了鼓劲,抬腿迈步,狠着心朝史晓光站着的方向走去。
跟史晓光擦身而过时,邓一川听到了嗵嗵的心跳声。还好,史晓光像是没发现他似的,让他相对轻松地越过他,迈步下了台阶。
就在邓一川下了三个台阶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等一等。”
这声音无疑是身后史晓光发出的,而且铁定是在说他。邓一川下意识地停住步子,回过目光。
“边走边说。”史晓光给了他这么一句,往楼下走去。
邓一川只好跟上,就听史晓光说:“能出来就是好事,啥也甭多想,出来就是一切。”
就这么一句,邓一川就感动了,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他嗯了一声,下楼梯的双腿有点打战,心里竟也变得热乎乎的。
“本来要去看你的,可干我们这行的,时间根本由不得自己,兄弟你甭生气。”
兄弟,史晓光竟称他兄弟。就是以前他最火最红的时候,他在心里也没拿史晓光当兄弟。
“你先安顿下来,等我忙过这阵子,等老板他们下了乡,就去找你喝酒。”
楼梯上上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不认识,四十多岁。女的一张嫩脸,头发梳的也很别致。是机要室的小文,大家都喜欢叫她小蚊子。因为她说话声音很小,好像每一句话都很机要,第三者听不得似的。以前上班,小蚊子有事没事就往五楼去,五楼是市长陈原办公的地方,邓一川的办公室也在五楼。
按规定,但凡有重要文件或电话,必须经相关领导点头后交由邓一川送达给市长陈原,可小蚊子总是把这规定忘掉,常常拿着机要单就往陈原办公室闯。
女人都是有心计的,这点邓一川懂,但他从不点破。
这个世界如果聪明人把什么也说破,那就很没意思。更多的时候,你得给别人留下做梦的空间。
好在陈原不好这口,所以跑了一段时间,小蚊子就不跑了。以后有了文件或电话纪录什么的,甚至楼也不上,直接打电话给邓一川,让他去取。邓一川为此还跟她拌过几次嘴。
小蚊子先停下脚步,侧过身,给史晓光让出一条通道。满脸浮着笑,眼睛里动着情,软软地跟史晓光说:“大秘书早,有些日子没看到大秘书子。”
史晓光哦哦了两声,没怎么理她,倒是跟她身边的中年男人打了声招呼:“李总早,到这边有事啊?”
李总像是受了宠幸似的,马上点头哈腰:“老板在不,我有重要事找老板汇报。”
“在呢,快上去。”史晓光说着,伸手往楼上戳了戳,意思是让李总抓紧上去。
小蚊子这才像是看到邓一川,露出很惊讶的表情:“这……这不是那个谁嘛,怎么,回来办手续了?”
此时的邓一川多少有些不适应,对小蚊子的话没反应过,机械地跟着问:“手续,我办什么手续?”
“哦,不办手续啊,厉害。”小蚊子说完,跟李总走了。邓一川感觉怪怪的,仔细一想,明白了。
人家是说他来办离开政府的手续。
狠啊!邓一川忍不住地回过头,冲小蚊子后背看了一眼。
她的背很光滑,虽然有黑裙裹着,但还是能感觉出那种光滑来,如鱼一般。两条腿虽稍稍有点弯曲,不是笔直的,但肉感的光芒依然耀眼。尤其站在下面看正在攀爬楼梯的小蚊子,风景很有些不一样。
“走吧,发什么楞,这种势利小人,犯不着跟她斗气。”史晓光说。
“我没斗。”邓一川替自己辩解,他真的没斗。他只是不明白,一个人的嘴,怎么可以这么损呢?以前他还觉,这女人虽然虚伪,有时也带着些不该带的矫情,但不至于让人生厌。可今天,他有种吞了苍蝇的反胃感。
“送你一句话,这种时候,对所有人的蔑视、挖苦、讥讽,都要抱听不见看不见的态度,否则你挺不过去。”
邓一川本想说,没啥挺不过去。又觉这话会伤了史晓光的热情,改口说了声:“谢谢。”
“还有,他们不想让你留在政府,就算你现在出来了,他们也会刁难你,因为你让许多人心里不舒服。所以,你别抱太大希望,对下一步,还是早做打算。”
“这我理解,我也没想留在这里。”邓一川如实说。
“我现在真是帮不了你,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啊,还望你能理解。”史晓光面露难色地道。
邓一川哪能不理解。想起自己做市长秘书的时候,也不是啥忙也能忙。有次有个大学同学遇到了非常现实的问题,教育系统的,因为上课将一位女生批评了几句,批评得可能重了点,女生想不通,跳楼了。万幸,没出人命,但摔坏了腰,一辈子都要在轮椅上了。
这事吧,你要说是怪他这位同学,也太牵强,老师是做什么的,不就教书育人。那位女生在课堂上跟拿手机跟男朋友聊天,聊的内容还很露骨,好多是邓一川们这个年龄也说不出口的。
同学拿过女生手机,也确实看到了那些聊天内容,其中还有一张女生的半裸照,就是上身赤裸的那种。同学也不算多事,修养还是很不错的,没把这些在课堂上讲出来,替女生守住了秘密。
事后想,根本不是说同学批评了女生,女生受不了。关键还是聊天内容还有那张照片。女生大约这些东西让老师看到,没脸活了,这才是跳楼的直接原因。
但在公开场合,同学敢说吗?加上女生父母有点背景,跟省里某厅长是本家,一个爷爷的后人。这下好,家属打着厅长旗号,在学校闹来闹去。市里呢,又碍着厅长面子,不敢跟家属做工作,只能将责任一味怪在他同学身上。
当时同学老婆找来,求他在陈原面前说句话,或者把实情讲给陈原。但邓一川敢吗?
最终同学被开除公职,清除出教师队伍,赔了女生家六十万。就这还不行,有人非要他带着老婆离开吉东,生怕留在吉东,将来会翻案。因为官场的事永远是这样,今天你在位子上,一切都就是你的,明天你离开位子,一切又都将成为别人的。
有些领导离开位子开,被翻的老帐一件连着一件,好几年都翻不完。领导是活该,关键是下面的人得跟着遭殃。所以,将一件事做得干净彻底是多么的重要。
结果同学带着老婆去了东北。
同学老婆娘家在东北吉林。
想想同学当时的心境,该有多恨他啊。
“理解,我能理解。我们其实根本不是自己,我们是谁,有时连自己都不知道。”邓一川跟着发起了感慨。
“也没那么严重,凡事不要想得太悲观,太悲观就活不下去。我不能帮你,但有一个人能帮你,遇到过不去的坎时,大胆去找她。”
“谁?”邓一川本来是不对史晓光抱啥希望的,但史晓光这些话,不只是暖了他的心,也让他看到了浊流中清新的一面。他抱着试探的口吻道。
“这人已经见过你,跟你谈过话,难道你自己没感觉出来?”
邓一川跟在史晓光后面的步子猛又止住,惊愕了半天,不敢相信似地道:“难道你是在说她?”
史晓光坦然一笑:“你啊,让人家关一年,脑子生锈了。”
这时候楼口响来说说笑笑的声音,听得出,是常务副市长王华伟在一干人簇拥下上楼来了。
政府办公大楼本来是有电梯的,但领导们通常不爱坐电梯,因为电梯太封闭,空气也不好,而且电梯里一旦遇到不爱待见的人,想躲都躲不开。所以领导们只要不遇到十分紧张的事,一般都是走楼梯。
两个人再躲就来不及了,史晓光看了一眼邓一川,本来还想一鼓作气带邓一川下楼,他倒要看看,今天华伟副市长会给邓一川赏哪出,邓一川却道:“史秘书你先下吧,我到二楼再办点事。”
他没说去二楼洗手间,但刚避过史晓光,便一头钻进了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