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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宣德朝以后,皇帝登基的仪式便基本上是大致相同的了,凡事都是有理可循,省了很多的事情。
比如大行皇帝刚刚驾崩,以公侯驸马伯等世爵勋贵、文武百官为首,带领着军民耆老,上笺劝进,这就是惯例。而另一个惯例则是作为储君的绝不能马上同意,因为如果人家一劝你你就同意了,那大概就显出你太迫不及待了。先皇刚刚故去,新君就迫不及待的登基称帝,知道的,那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形式迫切;那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父子俩有什么仇呢,先皇的死因就由此而值得商榷了。因此,不仅不能马上答应,而且还要再三推脱,以各种理由不接受。当然,也不能太不识抬举,毕竟大家都很忙,没时间总是翻来覆去的演戏,所以这次数,就以劝进三次为佳。第三次,新君就要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表示为国舍家,不得不担此重任。
小太子的劝进仪式自然也是如此,之后,就是着礼部择日给新君办登基大典了。掌管礼部的大学士名叫高仪,是朝中那三个半顾命(陆准那不称职的算半个)之一,又是翻黄历,又是查旧例,好一顿折腾,才最终选定了良辰吉日。
隆庆六年六月初十,新君朱翊钧按国朝登极仪登上大宝,定明年改年号万历,史称‘万历皇帝’。
登基当日,盛典浩大,但这般浩大的盛典对于任何人来说,其实都是一场折磨。
当日一早,奉旨的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驸马都尉许从诚、定西侯蒋佑四人代表皇帝,分别祗告天、地、宗庙、社稷。
新皇着缞服,至大行皇帝几筵前,潜心祷告,领受天命。之后,才穿上了象征皇帝威仪的衮冕,拜祭天地,又赴奉先殿、弘孝殿、神霄殿,紧接着再向大行皇帝行礼,向皇后、皇贵妃行礼。不停地穿衣服、脱衣服,六月的天气,闷热得很,厚厚的服装险些把朱翊钧热的晕过去。再加上左跪一下,右跪一下,这边磕几个头,那边磕几个头,等他该御中极殿,接受百官朝拜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晕了。
“大伴,可不可以松一松啊?”朱翊钧此时口中的‘大伴’并非是张鲸,这样重要的场合自然是由刚刚得以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冯保陪着的。
冯保这个人,陆准其实并不喜欢。这个人真不像个太监,倒像是个读透了书的文人。陆准读书不多,向来尊重文人,但对冯保这个混进文人队伍里头的太监,却没办法尊重起来。不过,他有一点好,那就是你不惹我,我一般也不会主动去惹你。冯保跟张居正关系不错,张居正想要拉拢陆准,所以二人非但没有矛盾,反而应该有些共同语言,盟友嘛!必不可少的。当然,如果让陆准去选的话,只要有机会,他会马上干掉冯保,扶起张鲸。冯保太难控制了,那是个巨大的变数。
对于朱翊钧的要求,冯保果断的拒绝,毫无商量。
年仅十岁的朱翊钧看着冯保严厉的面容,扁了扁嘴,转头又看向了陆准,显然是在向他求助。衣服裹得太多、太紧,他实在是受不了了。
陆准面露为难之色,他看了眼冯保,冯保扭过头不看他。他叹口气,对小皇帝说道:“……这……陛下,臣要回到队伍里去了,过会儿不能陪您进去的,这不合规矩……”
“不行!”小皇帝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把拉住陆准的手臂,不依不饶道,“你不准走!你答应过父皇,要好生护持朕的!朕要你陪朕进去,这是圣旨!”
“这……臣……”陆准抿了抿嘴,很是为难。
陆准如今正值青春年少,太后也刚刚二十八岁,远不到人老珠黄,反倒是风韵正盛。近日来陆准夜宿在宫内,知道的他是夜夜陪着太子寸步不离,不知道的可是满世界乱嚼舌头,说一些绝对不雅的事情。这些已经让他觉得难以承受了,皇帝如今这又要他陪着进殿,这如何能够?
冯保赶忙上前,板着脸跟小皇帝讲道理。
可这一次小皇帝是决计不肯依从了,冯保越说,他脸上的表情就越委屈。以往少年老成的样子荡然无存,一手拉着陆准的手臂不肯稍稍放松,嘴一瘪,当场不顾颜面的大哭起来,口中倒也不说别的,只哭个不停。
“陛下,您别哭啊!”陆准顿时乱了方寸,连忙跪下来,给小皇帝擦拭眼泪,连连劝道,“好好,别哭,别哭!陛下,今天是您登基的好日子,哭可不吉利!臣遵旨,臣遵旨就是了。”
小皇帝哭声戛然而止,得意洋洋的扬起下巴,露出一副胜利的表情来。
冯保暗暗叹气,明知不合礼法,却也无力阻止。
不管怎么说,陆准是顾命大臣,是先皇的托孤之臣。当夜先皇病殁之前,也的确有要陆准拼死护持小皇帝周全的话。今日是第一次朝会,即便小皇帝再少年老成,也毕竟还是孩子,刚刚丧父,又要一个人面对百官,难免有些害怕,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中极殿外,文武百官早已排列在此,等待皇帝驾临。
可当小皇帝驾到的时候,所有人均是瞠目结舌。他一手拉着陆准,而陆准就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慢慢跟从。一直到文武百官跪倒山呼万岁之后,起身抬头,才猛然看到,陆准竟然就退在帝位一侧,默默地俯视着百官。
※※※
新皇登基,陆准忧谗畏讥,说什么都不肯再夜宿宫中了。不过,已然是领了执掌侍卫官差事的他,其实出入宫门已经是异常的简单。除了内廷不能随意走动之外,其余的地方,他想去便可以去。
在隆庆皇帝驾崩之后,陆准终于第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府中。
而此时,朝堂上的局势已经是分外明了。
成国公自出郊替皇帝拜谒归来之后,便因偶感风寒而一病不起;英国公张溶在嘉靖年间领兵的时候,就曾因为办事不利,屡次遭到弹劾,如今闲休在家。最为重要的两位国公都挺不起大梁,再加上陆准这个顾命大臣的身份、侍立帝侧的荣宠,以及之前的软硬兼施,他已然是成为了在京勋贵们的风向标。虽然距离核心可能还差得很远,但却是踏踏实实的迈出了这一步。
内廷中,冯保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之后,却依旧把持着提督东厂、御马监的职位不肯松手,俨然是内廷第一人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
至于文官这边,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是高拱,一派是张居正,而高仪,虽然是高拱提拔上来的,但为人懦弱,明哲保身是处事基本原则,根本不想着去争抢什么,哪一派都不是,自己也没有另成一派,纯属是看热闹的。
隆庆皇帝已殁,陆准极不看好高拱的未来。而张居正、冯保是盟友,又多番拉拢陆准。在陆准看来,局势早已是定型了。那么这个时候,就一定要站在必然胜利的这一边。如此一来,力量的天平,也就向着张居正、冯保、陆准这边无限的倾斜下去了。
其实在隆庆病重的时候,两人就已经交过手,只不过有来有往,互有输赢,谁都没有真的占到多大的便宜。而在新皇登基之后,两人则算是图穷匕首见,斗争进入了绝对的白热化。而高拱的才略自负,也正是在此时显露无疑。
但令陆准没有想到的是,高拱的第一刀,竟然插在了自己的身上。
“陆准,我听说,你最近和内廷走得很近?”高拱在宫内拦住陆准,直截了当的说明了来意,“老夫是过来人,教给你一句话,宦官,都是不可信的!其非君子,不可党之!”
“这……就算是君子,那君子也是和而不群的。这个,我懂!”陆准嬉笑着回答。
“你不懂!”高拱冷着脸说道,“老夫说的不只是这样的小节,还有大义!自古只有文臣任顾命,从未听说过以武官任顾命一说。你若是聪明人,就该知道进退!早早退去,做你的太平爵爷为好。老夫担忧的不是你结交宦官,而是宦官会将你拖入政潮,到时候,即便你想要全身而退,也做不到了!”
高拱未必不是好意,但一番话说得简直是没有更不中听的了。即便是平素对他忍让有加的陆准,此时也觉得难以忍受。但还好进宫之前冯谦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诫过他,现在是非常时期,决不能争一时之气,而毁掉了大好的局面。
有冯谦在的时候,陆准极少惹出大篓子。尤其是他觉得冯谦说的对的时候,更是会听从冯谦的建议。因此,即便高拱的唾沫都啐到他脸上了,他却依旧选择了唾面自干。但等到离开了高拱的视线,该结交宦官依旧结交宦官,丝毫不改。
如此一来,真是将高拱气了个好歹。次日一早,一份弹章递到了内阁,弹劾陆准所谓的‘八大罪状’,要求小皇帝褫夺他的爵位以及顾命之职。
弹章的署名简直不用动脑袋就能想得到,大明天下兄弟阋于墙的典范,陆准的大哥,监察御史陆泓。
这份弹章送到内阁,正中了两人的下怀。高拱兴奋不已,就差蹦高喊好了。而张居正面上没有什么,心底里,却比高拱还要开心几倍。
※※※
宫中,张居正拿着弹章,找到了冯保。冯保看后,顿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张老先生,这弹章是冲着固城伯去的啊!”冯保说道,“呵,竟然又是那个陆泓?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在陛下心里,若论圣眷,怕是谁都比不上固城伯。他竟然敢去触固城伯的霉头?那不是批龙鳞吗?”
“他陆泓不过是小小一个御史罢了,凭什么就敢如此针对固城伯?”张居正刻意加以引导道,“这事情,摆明了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啊!你想想,谁看固城伯最不顺眼,这弹章就是出自谁的授意!”
“明白了!”冯保点点头,嘴角露出微笑,“这可是自寻死路!”
弹章递到小皇帝面前,有冯保的刻意引导,他自然很快就猜到了幕后主使之人。对高拱,小皇帝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师生之情,反而觉得那严肃的大胡子很可怕。这一次,更是直接将刀子递到了小皇帝的身边,要一举拿下陆准立威了!
实际上,高拱的意思并非是这样。他只不过是希望内阁可以获得更大的权力,集中力量好好做事罢了。而因此,看内阁之外唯一的顾命大臣陆准很是惹厌。为了防止他以顾命之职干涉内阁,因此才劝他主动放弃。高拱为人一向这么直,得罪人也就得罪在一张嘴上,祸从口出这句话就是这么来的。
弹章很快批复回来,可得到的结果却是掷还,上面四个大字‘照旧制行’。旧制是什么?陆准是先皇定下的顾命大臣,旧制自然是让他继续干了。这样的结果,让高拱难以接受。但在宦官口中得知这是皇帝的意思之后,他更是惊愕非常,一时间,竟口不择言的大呼,“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
宦官没有再说旁的,径自回了宫。但让高拱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也正是这么一句话,让他彻底的栽了。
很快,宫中再一次传出了命令,只不过,这一次是召集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及在京世爵勋贵同时听旨。待众臣跪下之后,太监宣旨,可旨意却是下给位列在高拱之后的张居正的。
“……高拱擅权,把持朝政……责令其回原籍闲住,不许停留……”
高拱一时汗如雨下,跪在地上久久没有站起身来。张居正好似是极不情愿的接旨,心中却是无比的畅快。
而另一边,在张居正接旨之后,小皇帝又传出了另一道旨意,要求马上将污蔑顾命大臣的陆泓拿下,交锦衣卫严审治罪。
一边事不关己只带了耳朵的陆准听罢这道旨意,当即皱了皱眉头,出列禀告,“陛下,臣有话讲!”
小皇帝和他的生母李太后此时就在垂帘之后,听到陆准的声音,小皇帝看向太后,太后微微愣了愣,随即点头,小皇帝当即将陆准宣了进来。
“陛下!臣有话讲!”陆准叩头道。
小皇帝连忙让他起身,赐座,陆准却不肯坐下,执意跪在地上禀报道:“陛下!我太祖皇帝设御史监察百官,风闻奏事,不以为罪。臣以为,陛下初登大宝,若仅仅因为臣的缘故就降罪御史,于陛下贤明必然颇多损伤。故而,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听了陆准的话,小皇帝不禁面露感动。他看得到,在陆准提到‘御史’二字的时候,不经意的皱了皱眉,那厌恶的意思甚至都已经忍耐不住,可他还是这么说、这么做了。不是为了什么虚伪的兄弟之情,而是为了维护君上的贤明。
可他刚想要答应,就听陆准继续说道:“臣受先皇所托,名为顾命,但实际上,先皇也说过,臣与老先生们不同,先皇用臣,不过一颗忠心罢了。陛下初登大宝,臣这个顾命就给陛下造成了如此之大的麻烦,实在不是为臣之道。臣请辞去顾命大臣之职,望陛下恩准!”
“这怎么行?”小皇帝顿时不依了,“陆卿,你不想辅佐朕了吗?你答应过父皇,要好生护持朕的!”
陆准叩头道:“臣不是不想为陛下出力,更不是忘记了先皇的谆谆训诲。而是以武臣辅政,实在是有颇多不妥。臣只是辞去顾命,并未推脱职责。即便没有了顾命之名,臣也依旧是陛下的臣子,是大明的武将,甘为陛下枕戈待旦、扫平不服。臣实在是不想陛下再因臣一个小小的虚名而被朝臣为难,请陛下恩准!”
小皇帝看向太后,太后手足无措的不知道看谁是好。过了很久,小皇帝才缓缓点了点头。
陆准又一次将头磕在地上,嘴角却挂上了若有若无的笑容。他只当了不满一个月的顾命大臣,但这个顾命大臣由得到失,对他来说,却着实是太要紧了。他敢断言,自此之后,他虽然没有顾命之名,却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有了顾命之实。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皇权是实的,臣权是虚的。得顾命大臣的时候,他的臣权是依附于先皇,而现在,随着他顾命之名的失去,他的臣权,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依附于当朝天子,在一段时间之内,足以稳若泰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