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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准是在第二天下午才回到府中的,脸上、身上、手上、靴子上,到处都是已然风干的血迹,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让冯谦看得一阵后怕。早知道如此,他该跟着去的!
那三百多个士兵在陆准向他们展示了自己在墨点儿上做的那独特的记号之后,便都已经服气了,其中绝大多数开始疯嚎着求陆准饶命,更有将家谱背出来,明里暗里威胁陆准‘你小子杀不起我’的某某世爵的某某亲戚。可惜,陆准之所以这么做,其中的目的,说复杂点儿,是为了京营日后的团结;说简单点儿,就是为了杀人立威的。
筛选出的这三百个人,其中当然也有那么零星的几个不符合陆准筛选的需要,但绝大多数都是陆准按照心中早已定下的标准筛选出来的必死之人!
第一,陆准没有给兵簿设限制,当日在宣布了规则之后,只要说自己是京营的兵,就都可以领到一张真的兵簿,可他们这些人却拿着假的来了。这就说明,他们本身就存着不想操练,想白占便宜的心思。
第二,既然能够弄到这份伪造的兵簿,自然绝不是什么干干净净的货色,背后都是那些公侯伯之流的世爵勋贵,或是驸马都尉这样的皇亲国戚。杀他们这些小卒子,目的就在于敲山震虎。
第三,为什么陆准任由那些偷偷溜走的人就那么在他的眼皮底下溜走,而不管不问?那是因为,胆子小的,往往背景不够深厚,他们只是人家的仆从、亲兵之流,没那么硬的关系,不敢赌上性命。杀他们,白白脏了刀子,起不到震虎的作用。
眼前的这些人,现在即便是误被网住,也非死不可了。陆准此时如果给任何人面子,都证明他陆准怕了,他有所顾忌了。而他一贯奉行的就是两条,第一,‘输人不输阵’;第二,‘乱拳打死老师傅’。
他确实让这些人多活了一个晚上,为的就是让他们被抓即将处斩的消息传出去,该来求情的人统统来过一遍,也统统吃了一回闭门羹。紧接着,今天一大早,陆准却是谁的面子都没有给。击鼓聚兵,大开杀戒。
当着所有兵将的面,验明正身,他亲自动手,一刀一个,一共砍了三百多刀,结果了所有被抓的人的性命。以至于直到走进家门,他依旧处于病态的兴奋之中,但他那拿刀的手,已经不受控制的哆嗦的完全不成样子了。
“你这也……太冒险了!”冯谦皱着眉头对他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你得罪了在京几乎所有的世爵勋贵!你还想不想在京城混了?”
“市井怎么说?”陆准疲惫地坐在躺椅上,闭着眼问道。
冯谦叹口气,回答说:“我让法章出去打听过了,无论是士林亦或是市井,都是一番赞誉之声。就差把你写进戏里头,跟那杀了自己亲侄子的包龙图肩并肩了。”
“唔,没事儿,翻不了天。”陆准说道,“我把承平叫到京里来了,他说宫里传出了消息,陛下挺不了几天了,就这眼前眼后的事情。现在我要是再不拿出点儿真东西,凭什么能让人想起我来?”
“邓承平进京了?什么时候的事儿?”冯谦发觉自己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哎呀,也没多久,就半个月!”陆准说道,“他来了之后就他住到新建好的那个江苏会馆里头,名义上是幕后的东家。我么,一面都没见他,他最近忙活着呢!要把京城的关系网铺开,没那么容易。但这消息很牢靠,是他买通的宫里贴身伺候陛下的小宦官说的。首辅大人天天一脑门子官司,魂不守舍的。张阁老最近跟冯太监走动的也愈发的勤了。这事儿啊,十成十是真的!就是不知道应在今天还是明天。”
冯谦不再追问了,他拿起被陆准随手扔在案上的笔,对陆准说道:“别说,现在看到你这支笔,我就觉得他这笔尖上沾的不是墨,都是血!怎么就真的有那么多人都进了你的套子?就没有个漏网之鱼?”
“不清楚。”陆准摇头道,“即便有漏网之鱼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应当都没发现这其中的玄机。否则,我哪有那个机会立威啊?”
“这话说得倒也是真的。”冯谦点点头,目光又重新回到了笔上。
其实这笔中的玄机,说穿了也真是没什么意思的。陆准这支笔是被特意改装过的,笔端毛中藏着一根极细的针,他点那墨点儿真的只是随手那么点一下,但只要力度控制好,就能点出一个小窟窿来,平时极难发现,但如果有心人对着阳光,也是可以发现这一点的,不过,有有谁会特别注意到呢?只当这纸上原本就有些许不起眼的破损罢了。
“你打算这记号就这么一直做下去?”冯谦看了半晌的笔,回过神来问道。
“不必,也不能!”陆准说道,“其实你比我清楚,这种把戏,一次可以,两次可以,多了就不管用了。我把大印随便交给个不知根不知底的人,为的就是给他们这个动手脚的机会,立这一次威。恩威并济嘛,这法子可是你教我的。”
“所以,你下午约了成国公?”冯谦挑眉道。
陆准点头,“是啊!你知道的!我必须在一些事情上,跟他达成一致。”
冯谦摊了摊手道:“看起来,我到京城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干。”
“怎么会?”陆准笑道,“你帮我的机会多的是呢!别忘了,我这顶多算是刚刚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对了,现在就有个事情需要你给我做。”
“做什么?说罢!”冯谦对他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情,就是写几封信而已。本来应该我亲自写的,但你看我这手……而且,我等下要出去见下成国公,就只能拜托你了。”
“什么内容?”冯谦问道。
“我说,你来写!”陆准说道,“你就写……冒籍骗饷,实乃干犯军法之事!对那些不法之徒,万万不可心慈手软。下官这里替爵爷管教了,不用谢!我该做的!”
“……”冯谦瞪着陆准。
陆准起身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逃出了屋子,身后,那根包藏了细针的笔被掷下,冯谦气得牙根儿痒痒。
※※※
陆准宴请成国公的地方并不奢华,但十分的清净、雅致,只要不喜欢,就绝不会有外人轻易打扰。这是江苏商帮自己出资建的酒楼,名曰‘琼林楼’。
“老夫可是听说过,这琼林楼虽然建起没有几年,但位子却是极为抢手。除了春闱会考的那一段时间,让出来给士子们饮宴之外,其余的时间,那可是有钱都订不到位子的。想不到,你居然在这琼林楼中也有一间雅室?老夫眼拙,竟没能看出来你这尊真神!”
“咳,国公爷说笑了。”陆准一边给朱希忠斟酒,一边笑道,“陆准是个耍刀的粗人,读书不多,却唯独喜欢交朋友,喜欢附庸个风雅什么的。这地方平日当然不好定位子,陆准也从未有幸在此饮宴。但今天,陆准可是借了您老的名头,任是这琼林楼来头再大,也得给您面子不是吗?”
“哈哈,你啊,我可没这么大的面子。”朱希忠眯眯眼,笑着摇头道,“我倒是听说,你今天威风得很呐!你可知道?你杀的人中,有那么一个,论亲戚要喊我一声叔姥爷的!昨晚,你可是没给我老头子半分颜面,今天一早,更是手起刀落,说杀就杀了啊!”
朱希忠久居上位,不怒自威。面上虽然带着笑容,但威压却足以让人难以抬头。
不过,陆准却不怕他,反而当做没听出对方语气之中的怒意一般,解释道:“这都是为了您老好啊!您想想啊,您国公爷这一辈子,为大明鞍前马后,功劳、苦劳都不少吧?可到头来,若是被几个跳梁小丑给搅和得老来不得安宁,那可就真的糟糕了!他今天敢偷总督京营戎政的大印,伪造军籍;明天他就敢去盗走传国玉玺,伪造圣旨!那岂是小罪过啊?国公爷,小时候偷瓜盗果,长大了难免就去杀人放火。这样的人,决不能轻纵啊!当然,下官也知道,这点儿浅显的道理,哪里用得着下官跟您说的?即便下官不收拾他,您也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这样得罪人!您在官场上、军营里腾挪的时候,怕是我爹都还没出生呢!您是前辈,陆准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您可一定要多多的提点才是啊!”
“哼,话都让你一个人说了,你让我说些什么?”朱希忠哼了一声道,“好吧,我原本也不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我来,只是想听你说说,你打算,怎么补偿老夫!”
朱希忠看得很明白,陆准苦心孤诣占了道理,紧接着就得理不让人,他这一棍子敲在山上,打定的主意就不只是震住一只虎那么简单。但就朱希忠的观察来看,陆准虽然每一次看上去都是破釜沉舟的气势,但他又有哪一次是真的不留后手,没有后路的吗?没有!起码在朱希忠看来,一次都没有!
他断定陆准还有后手,也断定陆准一定会给所有的世爵勋贵以补偿。他这次来,就是冲着陆准这个所谓的‘补偿’而来的。
陆准索性也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国公爷英明!那陆准就不再兜圈子了。要说敌人,我们怎么能算是敌人呢?历朝历代,那文武官那都是应该互相制衡才对。可现在呢?武官倍受压制啊!这种时候,我们不团结起来,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俗话说得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唇亡而齿寒呐!陆准请您来,就是请您从中说和的!”
“可你刚刚才杀了人!”
“我不得不杀!”陆准斩钉截铁的说道,“陆准杀人,是杀给校场上的人看的,如若不这样,就没有人真心畏惧!不畏则不惧,不惧则无威。对付烈马,从来都要萝卜大棒一起上才管用。否则的话,难免养出‘斗米恩,升米仇’的白眼狼来!国公爷练了一辈子兵,比陆准更理解这些。更何况,陆准杀的人固然都跟世爵勋贵有关系,但陆准真的杀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吗?若那人不是叫您叔姥爷,而是去掉了那个‘叔’字!陆准绝没有胆子杀人的!”
“嗯,这个我倒是相信。”朱希忠点头道,“人,的确没有那么重要。大伙儿在意的是,你小子打算多吃多占,断了大家的财路。”
“陆准这不是请您来说和吗?”陆准笑道,“其实,京营十二万人,就算再有油水,又能有多少?各位爵爷不就是觉得银子不够花,仆人不够用吗?不就是觉得子弟和亲戚日后不好安排吗?陆准就是给您送银子和位子来的!”
“哦?说说看。”朱希忠催促道。
“所谓财路,一南一北。不瞒您说,南边是我的根基,不可能允许任何外人插手管事。但陆准是个爱交朋友的人,同时也是个大方的人,每年的利润,我可以拿出五成来,分给大家。至于北边,我则希望,大家可以联起手来,一块儿操持。”
朱希忠沉默了。他很清楚,江苏商帮的背后东家就是陆准,但看一个汇通票号的影响力,其五成的利润就绝对不可能少得了。即便分给京城所有有权势的勋贵,那每个人头上也是很可观的一笔银子。吃空饷和这个比起来,就已经不够看了。
“北边具体指什么?”
“陆准不瞒您!自与俺答议和之后,我大明在原本的重镇开了马市。尽管朝廷三令五申,有很多东西不允许贩卖,但其中难免有很多只注重自己的商人,唯利是图,不顾朝廷律法,竟然以贸易为由资敌。陆准想要和这些黑了心的商人抢生意!国公爷,您想一想,以世爵勋贵在军中的影响力,别人看来屡禁不止的事情,在我们这里,又岂是真的困难吗?只不过是拿着他们的好处,不与他们多计较罢了。”陆准对朱希忠说道,“国公爷,您想,为什么俺答数十年来一直要求大明开马市?甚至不惜屡次燃起战火?我大明地大物博,而九边重镇之北,则是贫瘠之所,他们很需要与我们互通有无,以获取急需的物资。可当那些急需的物资源源不断的流向北边,当我们的铁锅都被对方做成了战刀,当我们的米面都被对方当成了军粮的时候,他们的狼子野心,是否还会满足于开市?殷鉴不远,就在这夏后之世!宋如何而失国,我大明又是从谁家手中夺得的天下?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当然!”陆准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陆准满口大义,国公爷当然也可以认为,陆准是满心大利。孟子当年说过,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网市利,再没有什么比垄断商路更为赚钱的办法了。各位爵爷若是感兴趣,无论是出于大义,还是大利,陆准都欢欣相迎。若是不感兴趣,也可以独自保持沉默。但陆准也必须将这句丑话说在前头,还望国公爷同时带给诸位爵爷,谁若是不小心站到了陆准的敌对方去……不好意思,陆准这条命,从来都不值钱。瓦罐儿不怕碰碎了瓷器,不信,咱们就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