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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二月,距离朝廷重设戎政厅也不过就过去了短短的二十余天罢了。固城伯宅第门口,陆准笑容满面的接到了自己北上的老友。
“冯谦!哈哈,我就算定你这几日一定会来的!果然,今儿一早我就听见喜鹊叫,可是应在你身上了啊!”
“别跟我这儿瞎扯淡!”冯谦打开陆准伸过来扶他下车的手,冲他眨眨眼睛道,“就你还能分清是不是喜鹊叫?你莫不是在这京城累傻了,都累出幻觉来了吧?”
“这……瞧你说的!可不是嘛!”陆准打蛇随棍上,连忙跟他嬉笑道,“没你帮我,我这是一天也睡不好!这回好了!你来了,我就累不着了!快走快走,有什么事情,咱们进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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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谦此次北上并非是自己本身所愿,而是在南都城里头,真的觉得没有什么他可以干的事情,年纪轻轻的心里头空落落的。
正好陆准前些日子不停地跟高拱抱怨,说他接的盘子太大,应付不来,又才疏学浅,什么都不懂,身边没个人帮忙不行,需要个读书人给他出出主意了。高拱心情本来就不好,让他唠叨的烦不胜烦,就跟他嚷嚷开了,想让谁进京帮你你直说就是了,别在这儿烦我!
于是,陆准一纸书信去了南都,堂而皇之的以朝廷的名义命令冯谦马上进京来给他出谋划策。冯谦接了信顿时为陆准的玩儿心搞得哭笑不得,索性也没什么行李可以收拾,当天就雇了车,独自北上了。
两人来到内院,陆准一边催促冯谦赶紧先去洗尘,而后又吩咐邵化海去张罗席面,给冯谦接风。等到两人安安稳稳坐到桌边的时候,屋外已经零星的点起了灯笼。
“我刚才看见个生面孔。”冯谦挑眉示意,问陆准道,“那就是你新收的护卫,叫迟法典的那个吧?”
“你说哪个?”陆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摇头,“不是的!那是他哥哥,迟法章!前两天我才在府上雇了几个下人,打扫打扫院子之类的,让他管这些!至于你说的那小子,这些日子让我扔到军里磨炼去了,那好铁啊,它得百炼成钢!”
“哟,你还懂百炼成钢了?不错,不错!”冯谦笑着调侃道,随后,将目光转到了桌面上。
陆准今日用来招待他的并非是南都菜色,而是的地地道道的京城菜!
见他看着酒菜愣神,陆准对他解释道:“这也叫入乡随俗嘛!到一个地方,就得吃一个地方的菜!咱不能拧着来啊!虽说这京城里头,南都的菜色也是有的,但都不地道,还不如不吃呢!”
冯谦点头道:“这倒是说的有些道理。”
陆准听罢笑道:“要说这菜啊,也有来头。你知道我是让化海从哪个饭馆叫来的?”
“我头一天来京城,你就别难为我了,直说吧。”
“那我可直说了!”陆准指了指桌上的酒菜,对冯谦说道,“这饭馆名叫柳泉居!哎,听说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柳泉居三个字,是当年的严分宜(严嵩,江西分宜人,世称严分宜)亲手所题!”
“这有什么稀奇?”冯谦不禁皱眉道,“严分宜的一手字也是写得极好的,想要他墨宝的店多了去了,兴许是有些门路,侥幸讨到了?放在世宗朝或许是值得传扬的,到得现在,那可不是什么荣耀了!严分宜下场那么惨,要惹祸的!”
“我知道我知道!”陆准笑道,“别那么紧张嘛!就当个故事听听!真假难辨呐!我听说啊,这三个字可不是严分宜当权的时候写的,而是他的绝笔!当年严世蕃被判斩首,严分宜被抄没家产,削官去职,无家可归。据说啊,陛下还赐了他一只银碗,让他去街上要饭。陛下恨他啊,看到那银碗,就没人敢给他吃的。他在街头上愣是讨不到饭!就这时候,他来到了这家饭馆门前,求掌柜赏他口酒喝。掌柜一看那碗就认出他了,于是就要求用他的字来换酒。结果啊,写下这三个字没几天,严分宜就饿死在了街头。你说,人就是这么奇怪!绝笔、遗作总是最为值钱的,这饭馆的名气也就是这么起来的。”
“唔,没想到啊,没想到。”冯谦轻轻摇头。
“没想到什么?”陆准疑惑道。
“我没想到,你百忙之中,还有时间去市井听这么不靠谱的故事?”冯谦说着,又不禁摇头,“南都的事情你浑不过问,北边的事情又是一团乱麻,我是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这些闲情逸致去听故事?”
“你啊,急什么!”陆准给他斟满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南都的事情,其实用不着我来管,我走的时候,都已经交代好了。只要我这位子稳稳当当的,那边就是万无一失。换句话来说,要是我位置牢靠,那边都能散了架子,人未亡,政已息,我还玩儿什么啊?认命算了。再说,这缰绳不能总是紧着,也得适时松一松,一来,是让他们透口气儿,二来,我也是想看看这匹马,到底服不服我得管!有什么跳梁小丑还是早点儿跳出来的好,看我一勺子烩了他。至于北边儿……”
陆准仰头想了想道:“我需要你进京帮我,也就是这个意思。我还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不能轻举妄动。”
听陆准这样一说,冯谦便相信他是有所思考的了。这样便好,只要他还有斗志,那就什么都好说。想到这里,冯谦说道:“现如今,京城局势如何?从你给我的信中,还是看不太真切。我们有多少筹码,对方又有多少筹码,这很重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
“对方?”陆准反问道,“我不知道,你这个‘对方’指的是谁?”
“你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冯谦疑惑道,“怎么可能?你到京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摸不清楚这个?”
“你不知道!这朝堂上,就是一滩浑水!哪有那么容易分得清的?”陆准皱着眉头,感到分外头疼。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两口,方才继续说道,“现在的局势,乱如麻!宫中那位眼看着不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传位东宫。内阁里头,阁老们各打各的小算盘。这京城有句话说得好啊,‘宫里的风,内阁的云’,我到现在都没琢磨透这风往哪头吹,哪块云彩有雨,哪能轻易落子啊?”
“宫中那位不好了?”冯谦惊道,“我看你信里头只字未提,还以为市井流言做不得真,难不成,竟然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在信里头不提,是怕落了口实!”陆准解释道,“自打去年腊月,宫里那位就闹了病,我跟几个相熟的太监打听过,十之七八是花柳,病情越来越沉重,怕是真的要不好了。况且,正月里朝见的时候我看了的,确实是身体极为不好。”
“如果真的这样的话,那对你反倒是件好事!”冯谦听罢品评道,“你跟太子之间结有善缘,太子登基,对你的好处是必然的。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是好事罢了。如果真的想要挟恩怎么样,怕还是死了这条心。这历朝历代的天子,多疑、冷血,那是通病,在我朝更是如此。你若是仗着那件事情想要如何如何的话,那才是瞎了心了!自取死路!”
“我又何尝不知道?”陆准说道,“不过这不是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若是宫中那位真的有什么不测,朝堂上的变动会不会影响到我!这很要紧啊!”
“你是怕……”冯谦想了想,顿时知道了陆准所指的事情,“你是怕高新郑(高拱,河南新郑人,世称高新郑)因此而垮台?不!这几乎是一定的事情!”
“我就知道这事情你一想就能猜到!”陆准面容担忧的说道,“我知道,我能进京,是他出的力。不管是利用也好,怎么样也罢,我都尽力不给自己烙上他高新郑的章儿。进京以来,我拜遍了权贵朝臣,内禁宦官,却几乎没有面见过他几次,怕的就是有这么一天!他的性格太强势,太不容人了!有陛下在,他稳如泰山,可若是没有了陛下。哼,别看现在闹得欢,小心日后拉清单!想搞掉他的人太多了,防不胜防,也防不住!”
“我听说,你跟张江陵(张居正,湖北江陵人,世称张江陵)关系处的还不错。若是高新郑退了,那论资排辈就该轮到他了。太子冲龄,他可是至少有十年的权势可以享啊!你何不……”
“你这就是看不穿了!”陆准说道,“冯谦,不瞒你说,你说的这个,我也想到过,但又被我自己给否了。十年权势,你觉得算什么?对一个人来说很长,但真要想做出些事情来,却又十分不够了!这天下到底还是朱家的天下,权臣?哈哈,你看看,你看看我刚刚跟你说的严分宜,还有那个杨文忠公(杨廷和,谥文忠),都是权倾一时的权臣!死后留下什么了?人亡政息的例子,太多太多了。好!你如果说这些还不算,那我给你举一个你反驳不来的例子!英宗朝,三杨辅政!”
冯谦听后,顿时瞠目结舌。
陆准举得这个例子,和朝中也许马上要出现的格局实在是太像了。
当年英宗皇帝冲龄即位,年仅九岁。年纪太小,无法亲政,国政由祖母诚孝昭皇后把持,曾一手辅佐出了仁宣之治的贤臣杨士奇、杨荣、杨溥共同辅政,当时的朝政,可谓是政通人和。可正统七年,太皇太后驾崩。其后几年,眼见杨荣、杨士奇先后去世,杨溥老迈独木难支,正统之初的大好风貌很快就被皇帝糟蹋的一塌糊涂,最终土木堡之变,大明精锐尽陷于沙场,从此一蹶不振。
是啊,十年又能怎么样?天下到底是朱家的天下。张居正也许有十年的时间,可太子才十岁,他的时间更多、更充裕,足够将张居正的布置毁于一旦。
“所以啊,伙计。”陆准苦笑道,“臣权是虚的,皇权才是实的。自古以来,文官总是妄图让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却不知道,他们手中的臣权,本身就是皇权的影子。这天子就像是太阳,太阳要是威力足,那影子就很渺小,很渺小。太阳要是威力弱,那影子就会很庞大,很庞大。直到太阳彻底失去了威力,皇权荡然无存,那作为依附的臣权也就不复存在了。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也不能有哪一天没有太阳,天下人会另找一轮太阳,而由这轮太阳照射而出的,又会是新的皇权,新的影子。”
冯谦很少听陆准说这样的话,他思索一阵,方才说道:“我觉得你不是在跟我商量,你好像是在说服自己?你心里一定已经有了决断,说出来吧。”
“我觉得文官靠不住!”陆准说道,好像是废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来的一般,“我出身世职武官,走的是捷径,注定融入不了他们的队伍。硬是往里挤,只能作为附庸。我想要的,是平等。世人都知道,穷兵黩武是取死之路。但重文抑武,难道就不是当年宋朝灭亡的缘由吗?一个人,得有两条腿,哪条残废都不行。我要让世爵勋贵重新获得葬送于土木堡的权力,让这条半残废的腿,重新强壮起来。”
“这条路很难!”冯谦奉劝道,“这么多年来,难道其他人没有尝试过吗?更何况,你挑了一个最不好的时机!如果,我是说如果,太子即位,高拱去职,张居正一旦执掌了内阁,他需要的就只有听话的附庸!他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去扰乱他的布置的!”
“可他毕竟不是天子!”陆准说道,“你说这是最不好的时机,我却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他想大展宏图,就必须做权臣。做了权臣,就必然和皇帝产生无法调和的冲突!你说得对,他一旦掌控了内阁,需要的就只有听话的附庸。你想想看,到时候,满朝都是他的附庸,天子该如何自处!那个时候,如果有人愿意豁出性命帮天子夺回失色的皇权……冯谦,那就不是当初我那个所谓的救驾之功可以比拟的了!冯谦,机会就在眼前,对于我来说,这就是唯一的机会!错过了,遗憾终身,再没有下一次!你会支持我的,是吗?”
“你疯了!你疯了!”冯谦拍着桌子骂道,过了很久,他才如陆准所愿的轻轻点头,“罢了,罢了。或许我认识你的时候,就该知道,早晚会被你连累的闹市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