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重就轻

鹿元郡太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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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陆允便从屋里醒来,他一夜未睡,思考下一步对策。他起床望了望外面,雪已经停了,几只觅食的小鸟在院子正当中留下了几行脚印。那小树已经被压弯,枝条几乎贴在了地上。

    他先去衙门存放卷宗的房间,清查了运送钱粮的记录,但如他所想,并未有详细记载,只是简单记叙了由楚地入粮,曲沃商会借款,数字都与最终呈报的一致,没有商路来源,也没有涉及的相关商号或者个人。这并非有人故意做了替换,为避免差错,粮运启程前,会有初始地的官员核验清楚后贴上封条,到达中转时,除了一开始的简单记录,其他人员什么都不会知道。那借款也是如此,若商人肯借款,会将准备好的银两封存入箱,送至府上,再有官员核验入库。在核验人一栏,填着的人是知府何谦。

    陆允想了想这个人,他在借银之事后不久便擢升了户部侍郎。他记下了名字,想要在下次写信时询问宋廷和是否有他的消息。卷宗调查完毕没多久,洪福便领了一个年轻人来到衙门。他年级不大,三十左右,两眼有神,举止优雅,的确是一位读书人。

    洪福把他领到前厅,陆允随后入厅,那个年轻人见到陆允便拜。

    “小人洪连声,早闻将军大名。”

    “你知道我?”陆允问道。

    “知道,当年征晋的功臣,谁人不知。”洪连声说道,“叔叔叫小人来说将军缺个文书。”

    “对啊,”陆允让他坐下,“考过功名吗?”

    “小人不才,十年寒窗,只中一举人,便不再向前了。”洪连声羞愧的说道。

    “为何没有去考进士?”陆允问道。

    “屡试不中,只得做个举人,在家等着补缺。”

    “一直没有机会吗?”陆允问道。

    洪连声低了头,摇了两下,倒是洪福帮他说了:“他受不了那张同知的气,便没有入衙门当差。”

    “为何?”

    洪福刚要说话,却被洪连声制止了,他抬头道:“将军需要文书做什么?”

    “自然是做些刀笔功夫了,”陆允指了指桌上的纸笔,“字如何,先为本府写几个字吧。”

    洪连声拿上笔,沾了沾墨。

    “将军想写什么字?”

    陆允思量了一下,说道:“就写‘师之楷模’吧。”

    洪福听了后一惊,不可思议的望着陆允,眼中竟显出一丝轻蔑。

    洪连声没有多想,立刻写了出来。

    陆允见了点点头,匆匆看了一眼,并未多想,对于他来说,这字其实是无关紧要的,只是一个名头罢了。

    “好,一会儿和我一道送去。”

    “不知将军写给何人?”洪连声问道。

    “沂林书院。”

    陆允话一出口,洪福便哀叹了一声,洪连声更是咋咋嘴,苦笑一声,将笔掷于地上,匆忙拜了一礼,回身便走。

    “声儿,不得无礼。”洪福喊道,但心里似乎是希望他不要回头。

    陆允望着叔侄两人,笑了起来。

    “你且随我去,若是有不满意的,再走不迟,如何?”随后又转头对洪福说道,“若是你的侄儿走了,我也辞官不做了,如何?”

    洪连声站住脚步,不可思议的望着陆允。

    “请将军明示。”

    “不急,马上你就知道了,”陆允收住了笑脸,“不过就冲着你对这书院的态度,这文书你是当定了。”

    他又问道。

    “还有一事,晋国科考都读些什么?”

    “都是圣贤之道,并无区别,”洪连声想了想,“若说真要有区别,那便是注解。”

    “注解?”陆允眯起了眼睛。

    “圣贤之道,多为佶屈聱牙,这注解会帮助理解一些,但因圣贤之说为官学,故注解之词也大都由各国定夺,说些君君臣臣的话,本质都一样。”洪连声做了解释,陆允听到这里心里最后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

    “好,这就够了,带路吧。”

    说着便从衙门里点了十来个衙役,他自己骑上了马,洪连声带路。书院离衙门并不远,往前走了两个街口,左拐弯进入一个胡同,走到底便是了。洪连声扶着陆允下了马,陆允哪里需要他人搀扶,一个翻身便轻巧的落了地。

    洪连声去敲门,但透着满脸的鄙夷,陆允用心听时,里面正传来朗朗读书声,但多半是有气无力。

    不一会儿,下人打开门,见门外又衙役矗立,心里有些纳闷。

    “谁啊?”下人开口问道,居然有些盛气凌人。

    “这是新上任的知府老爷,快点叫你们牛院长出来。”洪连声也没好气的说着。

    “对不起了,”下人耍起了无赖,“院长大人说了,授徒之时避不见客,此乃祖制,也是圣贤之道。”

    “你还配谈圣贤,”洪连声嚷道,“一群狗屁不是的东西。”

    “哟,小子,来劲儿了是吧,你信不信,我扔你进那醒世屋去看看世态炎凉。”下人喝道。

    陆允在一旁看着,原本也想发作,但看了洪连声那气红了的脸,怒气便没了,却想要笑出声来,他拉开洪连声,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训斥了他一番,洪连声气不过,转身想走,却被陆允踩住了脚,陆允朝他使了颜色,然后转头朝那下人赔上笑脸。

    “这位小哥莫要和他一般见识,不懂事,”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字,下人见他伸手掏东西便喜上眉梢,以为要领赏,已伸出双手准备去接,却不料是一副字,便索然没了兴趣,“这是本府为你家院长亲笔所书,还望小哥禀报一声。”

    那下人接了那字,抖开看了一眼。

    “就你这字,我家院长一天都不知道要收多少,”他抬头看了看陆允,“不过看在你是知府的份上,你等着,我去给你传一声,若我家院长没空那就请吧。”

    下人关上门,陆允朝洪连声笑了笑,他的脸还是通红,有些怒不可遏。

    “如果刚才不是你和他吵,估计他已经趴在地上了,”陆允笑了笑,“不过看你吵架挺有意思的,难怪和那些人合不来。”

    洪连声白了他一眼。

    “将军为何如此低声下气。”

    “借东西当然要客气些。”陆允神秘的说道。

    “借什么?”洪连声问道。

    “等会儿就知道,待会儿你只要做好一件事便可。”

    “什么事?”

    “帮我看书。”陆允笑道。

    洪连声却是不解。书院的读书声戛然而止,陆允竖起耳朵,却听见大声训斥的声音,随后一串匆忙的脚步声朝门口走来。

    “看来主人是有空了。”陆允自言自语道。

    话音刚落,牛院长便迎了出来,那下人捂着嘴巴站在一边,低下头不敢看陆允。

    “大人恕罪,下人不懂规矩,小人会严加责罚。”牛恒赶紧赔不是,将陆允和洪连声迎了进去,衙役则站在门外。

    “牛院长,本府才到曲沃一日,便听闻牛院长的大名,我陆允一向尊师重道,牛院长开设此书院教化迷途之人,本府佩服,特手书了一幅字想要赠与院长,不曾想您的下人却说院长每日收字到手软,”陆允咳了一声,“本府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请将字还回,本府这就走。”

    “哪会,大人息怒,都是小人的家奴的错,”他说着又朝那下人打了一巴掌,“还不滚,去柴房领十棍子。”

    “老爷饶命,小的不敢了,放过小的这回吧。”下人哀求道。

    “放了你,知府老爷都敢如此怠慢,我平日如何教你们的,圣人的话都白听了吗?”牛恒吼道。

    洪连声轻蔑的哼了一声,这牛恒是明里暗里的说自己是圣人了。

    “好了,下人嘛,”陆允劝道,他有些不耐烦了,“下人不懂事,院长不要计较了。”

    他朝下人挥了挥手,下人连磕了几个头,赶紧离开了。

    “大人果真宽宏大量,”牛恒接着说道,“大人可还记得,当日大人同魏将军入城时,小的还在城门迎接过大人。”

    陆允没有多加思索便转开了话题。

    “既然院长收了那么多赞誉之词,本府也想见识见识。”

    牛恒愣住了,不知陆允会说这一句。

    “大人,小人哪里收到什么赞誉之词啊,都是小人的下人胡说罢了。”

    陆允冷笑一声。

    “既然院长如何吝啬,那本府就不打扰了。”说着转身便走,但他心里却等着牛恒留他,他也确信牛恒不敢得罪自己。

    “大人,这哪说的这是,”牛恒解释道,“小人是收过一些,都是些乡野村夫的信守涂鸦。”

    陆允没有理会,顺着他的话说道:“那就请院长带路吧。”

    牛恒心里叫苦不迭,三人朝内堂走,经过了学生的屋子,他们都好奇的打量着陆允,一共三间屋子,每间屋子大约二十人左右。

    “院长真是桃李满天下啊。”陆允讽刺道,心里早已把面前这个人鞭笞了无数次。

    洪连声望着那些孩子,露出同情的眼神,但他的眼睛没有多做停留,继续看着前方的路。一个下人从他们面前走过,牛恒赶紧冲他使了个颜色,下人匆忙离开,不久便传来了犬吠声。

    “牛院长还养狗吗?”陆允装作好奇的问道。

    “看门狗而已。”牛恒应道,虽然雪还未化,他已全身都是汗水。他隐约觉得,这位知府大人并非来送字的,他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处境来。他叫下人把那几只狗牵去了别的地方,他不确定陆允是来做什么的,但为稳妥起见,一切可以当做借口的东西,都不应该出现。

    三人走到一间屋子前,那屋子上赫然挂着一块牌匾:功德无量。

    洪连声望着这匾便笑了。

    “将军,看来这位院长还钻研佛法。”洪连声讽刺的说道,陆允也连连称是。

    牛恒推开门,陆允便走了进去。屋子不大,却十分别致,所有家具都是竹子做成,对门的墙上挂满了题字,其下立了一方小台,上面一只花瓶,插着几根枝条。

    “看来牛院长果然是楷模啊,如此众多的题字,”陆允笑道,“我的字看来时挂不上了。”

    “不会不会,小人这就差人挂上。”牛恒紧张的说道。

    “不急不急,”陆允制止道,“院长,本府想去看看学生,如何?”

    牛恒立刻松了口气,他似乎并不害怕学生们会说些什么,或者说,学生什么也不会说。

    三人回到刚才经过的屋子,学生们看着陆允和洪连声,一脸茫然,眼神呆滞,当看到牛恒时,他们的眼中显示出了惊恐。

    “这位是新上任的陆知府,曾经可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牛恒笑吟吟的说道,但不知怎的,孩子们脸上的恐惧看的愈发明显了,“赶快欢迎陆知府。”

    学生们齐刷刷的站起来,重重的行了一礼。陆允看着他们,眼中划过一丝同情,但他并没有说些什么,让他们坐下后。他拿起了案上的一本书,朝那些学生晃了晃。

    “你们牛院长可是老师的楷模,那他的学生自然不会差的,”他说着看了一眼牛恒,“院长,您挑个孩子让他给我背上一段如何,也算本府检验他们学的如何,背的好奖励,背不好也不必责罚,如何?”

    “大人说怎样便是怎样了。”牛恒低声说道。

    陆允翻了翻书,便随便点了一个学生,让他从头背起,把书递给洪连声,在他耳边低语了一番,洪连声似有所悟,点了点头,便低头看书。

    陆允并没有听见孩子在背什么,他焦急的等待洪连声。牛恒也心急如焚,他并不知道陆允想要做什么,他急不可耐,可表面却要装的恭顺。

    洪连声合上书,朝陆允点了点头。

    陆允心领神会,让学生停止,学生紧张的看着牛恒,牛恒点点头,他便坐下了。

    陆允半晌没说话,他的脸已经憋的通红,他所有的怒气此时已全部堆积在脸上,他像即将沸腾的油锅,烟已漫起,转眼便要天崩地裂。

    “牛院长,请告诉本府,这书是哪里来的?”陆允一字一句的说道。

    牛恒战战兢兢的看着陆允,心下着急,可又不知道错在哪里,只能照实说道:“此书出自曲沃官学。”

    “哪门子的官学?”陆允冷冷的说道。

    “就,就是官学。”牛恒结结巴巴的说道。

    “本府是在问你,你这官学是姓晋啊还是姓魏啊?”陆允吼道,将书扔在牛恒脸上。

    牛恒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立刻跪下。

    “大,大人,这圣贤书可都是出自古之圣贤啊,讲的可都是忠君爱国之事啊。”

    “是啊,忠君爱国,可你的书是晋国的,自然忠的是晋国,你教这些学生读晋国的圣贤书,自然是忠这晋国的君,那你打算将我魏国的君置于何处啊?”陆允的眼睛已经通红,在牛恒面前的已经不是刚才的陆允,而是在战场上的野兽。

    学生也被陆允吓得不轻,纷纷抱在一起,惊恐的看着两人,洪连声朝大家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要惊慌。

    “我,在,问,你,话,”陆允放慢语速,“说,你忠的是哪个君?”

    “我,我,魏王,”牛恒的双手已经颤抖不已,他的头已经全部贴在地上,一动不动,“忠我魏王。”

    陆允站起身,朝屋外大喊了一声:“来人啊。”

    说完,衙役便都冲了进来,还有牛恒的下人,大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竟有几个下人拿着棍子站在陆允身前与其对峙。

    “老爷,怎么了,要不要动手?”

    “滚,”牛恒抬起头哭着喊道,“不许对知府大人无礼。”

    陆允冷笑着对衙役喊道:“来啊,分成三组,一组将书院所有人严加看管,一组收缴全部书籍,封存,留作谋逆的证物,还有一组,”陆允朝着那几个拿着棍子的下人,“把这几个不识好歹的每人先打上四十棍,让他们长长见识,不是谁都是好欺负的。”

    衙役们应了一声,便分头办差,那几个那棍子的下人被直接按在地上,棍子如雨点般落下,打的他们嗷嗷喊疼,像是承受不了重货而哭喊的拉磨的驴。牛恒被两个衙役架起来时,脸都青了,他趴过的地上湿了一片,学生们看后都哈哈大笑起来,陆允回头看了看他们,收起了那副阎王般的脸,露出了温馨的一笑,洪连声朝他看了看,信服的拜了拜。

    没过多久,陆允便又听到犬吠声,一个衙役跑了过来。

    “报告大人,后院有四只恶犬,弟兄们近不得。”

    “废物,”陆允又吼道,“他们跑了吗?”

    “没有,被铁链锁着。”

    “几只脑袋。”

    衙役抬头看着陆允。

    “说话。”

    “一个。”

    “那就是了,”陆允吸了一口气,“既是寻常的狗,为何要怕。”

    “可,可是,”

    陆允打断了他话。

    “没什么可是,要么你们把它们宰了,要么本府亲自动手,但你们以后也别想当这份差,你看呢?”

    衙役只得领了命往后院走去。

    “慢着,”陆允叫住了他,他刻意提高嗓子说,“把狗宰了,再把那什么醒世屋的东西拿出来,和尸体,一并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