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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平的大火烧了五日,除了都城西面的部分城楼幸免于难,其余全部化为尘土,尸骨遍地,哭喊声不绝于耳。魏骧端坐在王宫外,面前高耸的宫门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烬。
士兵在废墟里已经找了好几天,抬出来约千具遗体,但多数为太监宫女,还有一些嫔妃。陈王的尸体一直没有下落,魏骧望着眼前一具具无名的尸体,心中焦急万分,陈王要不是死了,要不就是逃了,但这都不是他要的结果。他回身望去,原本应该是热闹的街道已经变成焦土,黑烟四起,死去的混在一堆泥土里,没死的趴在死了的身上,或者还是刨着地上的焦炭,有的见到魏骧,发疯似的哭喊着冲了过来要他偿命。侍卫们一个个拿住,将要正法,魏骧却止住了。
“走吧,你若死了,你的家人便没人替他们收尸了。”
魏骧转身朝城外走去,他舍了马,就是想亲自走过这人间炼狱。
他闷闷的走回营中。大火破灭之后,顾先生便把营帐设在了城外一里的地方。魏骧进入大营,却显得有些奇怪,平日里放哨的士兵他都认识,可今日却都是些生面孔,他心下起疑,站在大营外,不住的打量着面前的士兵。
“你们是哪个营的?”魏骧大声呵斥道。
两个士兵没有说话,还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
“聋了吗,回话,本将军的话都没听见吗?”魏骧大怒,拔剑欲刺。
“看我削下你们的脑袋你们还说不说话了。”魏骧举剑便刺,顾先生正从营帐内出来,制止了他。
“将军,”顾先生大喊道,“进来吧,他们是浔阳长公主的侍卫,不会听你的话的。”
魏骧大惊,佩剑竟然掉在了地上,他傻傻的看着顾先生,顾先生却暗自发笑。
“将军,您的剑掉了。”其中一个士兵说道。
“但我们不会为您捡的。”另一个士兵说道。
“请将军捡起剑赶紧进去。”
“莫让公主久等。”
二人一人一句,合作的像是出自一人之口。
魏骧捡起剑,朝二人狠狠瞪了一眼,但进得大营,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惶恐,他放慢了脚步,挪到顾先生身边,悄悄问道:“公主怎么来了?”
顾先生止住笑,刚要说话,公主的声音便从营帐内传了出来。
“大将军,”公主先是压了怒气,而后突然放开,像开闸的洪水涌向了魏骧,“难道还要我出门跪迎吗?还不滚进来。”
魏骧听见声音,腿一打哆嗦,差点跪倒在地。
“还别说,你要跪着进去,公主说不定气就消了。”顾先生打趣道,“进去吧,大将军,再不进去我也得受牵连。”
“她来做什么?”魏骧挺了挺吓坏了的胸膛,“朝廷的事?”
“若是朝廷的事,将军还会怕吗?”顾先生朝营帐走去,魏骧畏畏缩缩的跟在后面。
“怕,她是我平生的第一怕。”魏骧老实说道,“若能让她走,我宁愿再打一次兴平。”
正说话间,公主也已走到帐外,三人打一照面,魏骧赶忙低下头不敢多言,可公主却气不打一处来,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还想打兴平?活腻了吗,朝廷的钱不是给你胡闹的,给我进来。”
公主转身进帐,顾先生在后,魏骧最后入内,他偷偷的放下了营帐的帘子,生怕手下看见坏了他的威严。
公主坐在了魏骧的椅子上,魏骧抬手想要制止,被公主一眼望了回去。
“你若说我坐不得这椅子,我立刻就把你营帐给拆了。”
魏骧又低下头去,叹息不止。
顾先生向公主行了一礼,说要去城里看看。公主的声音立刻柔了下来,带着万分的雍容和妩媚。
“感谢顾先生不辞劳苦,顾先生您走好。”
“多谢公主,顾某马上命人为公主接风还望公主赏脸。”顾先生说道。
“不必了,”公主转向魏骧,脸又变得严峻了,“这里有人可不想我久留。”
顾先生踢了踢魏骧,魏骧赶紧说话。
“不,没有的事,望公主赏脸。”
“我说是你了吗。”公主吼道。
魏骧又低下头去。
公主转向顾先生,和颜悦色道:“不劳烦顾先生了,刚才也说了,本宫还要回京复命,来这里是为些私事。”
公主突然抬高了嗓门。
“有些事我问完便走,不给某些人添麻烦。”
“那如此,顾某就不留公主了,公主走时,顾某定来相送。”顾先生说完便退下了,临走时朝魏骧挤了挤眉毛,低声说道,“我说的人情。”
公主站起身来,走到魏骧身边。公主一身修身铠甲,腰间别了一把宝剑。那铠甲与通常武将身上的不同,它轻便贴身,但并不能阻挡太多的刀枪冲击,却能行动自如。
“你来知道我为了什么吗?”公主呵斥道,但声音已不如刚才那般严厉。
魏骧摇摇头。
“你是不是把楼城的五千人带来了。”公主左手放在剑上,冷冷的说道。
魏骧点点头。
“你知道这次楼城又多大的损失吗?”公主用大拇指弹开了剑,“现在剩下不到一千了。”
魏骧惊愕的看着公主,后背已经挂满了汗珠。
“不过图力人也没占多少便宜,”公主又放下剑,魏骧松了一口气,“过来吧,这事我没向父王提过,不过这次。”
公主拿起案桌上报告伤亡的奏本,朝魏骧晃了晃。
“你得让我把这五千人带走,并把那些阵亡了士兵算在这里,不然父王怪罪下来,你可别想活了。”
魏骧连连称是,心里的那块大石头落了地。
“楼城幸得公主相救,不然后果不肯设想。”魏骧唯唯诺诺的说道。
“住口,”公主说道,“你又欠我一次,你想想该怎么报答吧。”
“公主对魏骧的恩情,魏骧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末将定粉身碎骨。”
公主冷笑了一声,放下奏本,眼神里显出些悲伤,那看似冷峻的双眼里竟有几滴泪花在打转,公主低头望着自己的佩剑,纵然是外边刚毅,内心却总还是逃不过女人的感性与柔弱。魏骧偷偷抬眼打量公主,见公主一言不发,他的心里居然又开始担心起来。
“好了,该说的也说了,火也发了,”公主柔声道,“我听说陈国的雪很美,可否与我前去?”
陈王从睡梦中惊醒,战马的嘶鸣似还在耳边,喊杀声还是在他脑海中回荡,他不记得逃出的当晚做了什么,只记得漫天的火光,大殿在他眼前崩塌,无数人争相逃跑,那时候没人顾及他是陈国的王,甚至无人看他一眼,小太监和宫女们抢着剩下最后一些金银,拿好后便冲向了宫外,等待他们的要不是大火,便是魏人的屠刀。
陈王环顾四周,他正躺在一间屋内,屋内的陈设及其简单,雪停了,骄阳慵懒的射进一缕光来,他走到窗边,伸头望出去,外面是一片白雪,几棵树被压弯了枝头,趴在地上。他头有些晕,那些声响不断的敲击着他的脑袋,他朝外走去,这里摆设及其简单,在正厅内,墙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秋天的丰收,一旁供着五谷。正厅中央放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一副棋盘。
突然,他听见旁边的屋子内传来一阵声响,他害怕的捂住了嘴,蹲在了地上,缓了一会儿,朝那房间慢慢的挪了故去,他悄悄的推开一条缝朝里望去,屋内的床上赫然躺着一个黑黑的身影,他平躺着看着房顶,怒目圆睁。
陈王有些奇怪,想要进去一探究竟,他便站起身,想要推门,这时,屋子的门被用力推开,一人从外面走进来。陈王吓得赶紧钻回了房间,死死地顶住门。
那人也不着急进去,他在外面倒了一杯茶,大口的喝下,脱掉了身上的毡子,坐在了棋盘前,等了好一会儿,才幽幽的说道:
“王上,您可以现身了。”
陈王听出了那是甘遂的声音,先打开一条门缝,确定无误后,才走了出来,他努力显出帝王的风范,但无奈国已亡,他怎么也摆不出昔日的威严。
“王上请坐,”甘遂将白字拿在手中,“王上若不嫌弃,请来对弈一局。”
甘遂面无表情,落下一子。
陈王也坐下,拿起黑子,也放下一粒。
“王上还想复国吗?”
“想。”
“如何复国。”
“起兵,收复河山。”
“兵从何来?”甘遂看看棋盘,一角已被占满。
陈王哑然,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甘遂放下了手里的棋子,长叹一声。
“王上可知兴平如何了?”
陈王摇摇头。
“兴平大火,国都化为一片焦土。”
陈王握紧了拳头,在桌上猛敲了一下,双目充满了血丝,他忍着眼泪,跪倒在地上。
“寡人对不起陈国的列祖列宗啊。”
他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渗进了地里。
“若是早有此悟,陈国何至亡也。”甘遂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扶起了陈王。
“魏骧小二,竟敢烧毁我都城,他日定当奉还。”陈王擦去了眼泪,狠狠的说道。
“王上,其实,这大火,是刘大人放的。”甘遂说道。
陈王有些惊讶,半晌说不出话来。
“刘大人在魏军入殿前派人烧毁了宫城,便是为了可以为王上逃走赢得时间,”甘遂悲愤的说道,“刘大人虽说毁了祖宗的百年基业,可他也是为了这陈国复国的那一天啊。”
陈王木讷的点点头。
“甘大人,那日后,我们该怎么办?”
“刘大人曾嘱托我两件事,”甘遂说道,“这第一件便是王上您,他说蒙先王厚爱,虽不能保国,若能保下这最后的血脉,他日入阴曹地府,也好与列祖列宗有个交代。”
甘遂接着说道。
“所以日后,臣会寸步不离王上,直到王上真的可以独当一面。”甘遂说着流下眼泪,轻声的抽泣着。
陈王握住甘遂的手,也与他一起哭了起来。
“往后,王上,您就叫陈临渊吧,记着我陈国的名,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望王上快些长大,可以担负起复国的重任。”
“多谢甘大人,”陈王擦掉眼泪,“那第二件又是什么?”
甘遂看了看那另一个屋子,朝那里使了个颜色。
陈王会意,站起来朝房内走去,他推开门,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但见床上那人没有双腿,包裹的白布上满是鲜血,地上有一堆还没有来得及处理的布条。半腿之人仍旧那样躺着,像是死了一般。陈王慢慢向前走去,房里昏暗无比,只有一扇极小的床立在床尾的墙上,陈王定睛观瞧,当眼睛适应了房内的光线后,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他倒吸一口凉气,但又立刻现出惊喜的眼神,轻轻的唤了他的名字:
“刘将军,原来,你还活着。”
浔阳公主勒紧了马头,回身朝营地望去,魏骧已经去了都城内整理城内事务,现在只有顾先生站在面前。
公主朝那皑皑白雪望去,不禁神伤起来。
“这雪真美,可惜只有这一瞬能与我共处。”
顾先生看了看公主,她身后的五千名楼城士兵正整装待发。。
“公主,”顾先生试探着说道,“魏将军有军务,特令顾某前来相送。”
公主缓过神来,下马站在顾先生一边,向顾先生行了一礼。
“往后兴平的事务还要仰仗顾先生的辅佐了,”公主柔声说道,“可别再让他弄出岔子了。”
“公主言重了,顾某在这虽说挂着谋士的名号,可实在说不上什么话,魏将军有勇有谋,其实也不必我说些什么,”顾先生笑道,“顾某的那点小聪明,在这里也就管些文书的事。”
“真是屈才了,若顾先生不弃,请随我一同回京吧,我向父王禀陈,先生定能重回仕途。”公主一脸正经的说道。
“多谢公主,可我顾某天生不是当官的料,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是。”
“那就随我一道,小汉川今年九岁了,我正在给他找个教书的先生,若先生不弃,可来我府上。”公主说道。
顾先生摆摆手。
“请公主不要再为顾某操心了,”顾先生说道,“我自有出路。”
“先生要走?”
“是啊,久留也不是办法。”
“先生前往何处?”
顾先生摇摇头。
“先生若不便说本宫就不问了。”
“公主恕罪,不是顾某有意隐瞒,只是顾某尚未猜透这收留之人会往何处。”
公主微微一笑,抖了抖手里的马鞭。
“那本宫就预祝先生早日寻得良主了。”
“多谢公主,”顾先生又行一礼,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公主可否代顾某将这封信送于王上?”
公主接过信,信封上写着:末将魏骧启奏王上。
“魏骧的奏章?”公主问道。
“是,也不是。”顾先生耸了耸肩。
“先生何意。”
“信虽是将军的,但将军却不知,”顾先生微微笑道,“这也是顾某为将军做的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事了。”
顾先生背过身去,看了看远处的大营,炊烟已起,该是造饭的时候了。
“希望还能救他一命。”
“信中所奏何事,先生可否言明?”公主问道。
顾先生转过身,探出身子。
“这口没有封,”顾先生双手抱拳,“望公主一路顺风,早日抵达京城,顾某谢过公主了。”
公主踏上马,与顾先生作别,匆匆而去。
远处兴平的城楼上,魏骧扶着烧黑的城墙,望着远去的背影,与这遍地的白雪汇成一片,他呆呆的看着,默不作声,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捏在手里。他叹了一声,撅了撅嘴。
“你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魏骧咕哝着下了城楼,与公主看雪后,他一直想对她说的,便是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