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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华站起身来,对富贵道,“确是不好。”
富贵故意朝着苏缨的方向,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肃大夫的话,“确实不好!”
苏缨对富贵招手,脸上带着笑意,“富贵你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谁傻谁过去,有本事您过来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往肃华身后躲,肃华摇摇头,对苏缨道,“算了,让他去吧。”
苏缨见阿肃终于肯同他说话了,脸上的笑意才入了眼中,他对富贵摆摆手,“你先下去歇着,有些事情,等阿肃走了,我自然来找你说清楚。”
“谁又不是傻子,我现在告假三日,主子您就找别人伺候吧。”富贵说完,又朝苏缨做了个鬼脸,绕着远路,跑走了。
苏缨上前去,拦在肃华面前,不让他走,低声唤他,“阿肃。”
肃华抬眸,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别开了视线,冷声道,“让开。”
“什么时候你叫我让开,我真的让开过?”苏缨赔了笑脸,嘿嘿的耍着一点小无赖道,“你来就只是为了这棵松枝?当真不为别的?”
肃华不看他,视线擦过他的脸侧,平视前方,语气清淡,“事原本倒是有一件,现下看来,倒也不必了。”
“什么事?说了我便让你走。”苏缨单手捏住下巴,细细摩挲着,看着肃华的脸,目光不移不转,“你若不肯说,我便留你在这里过夜。”
肃华冷笑一声,“凭你拦得住谁。”
“拦不住谁,却能拦得住你。”苏缨上前一步,离肃华很近很近,他原本就比肃华高出一个头来,身形也更魁梧一些,离得这么近,便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肃华的面色虽没有什么变化,但呼吸有一点细小的急促,只是一瞬,难以捕捉。他转过眸子,微微仰头,看着面前苏缨的脸,“我再说一次,让开。”
苏缨见他手中已经露出了一支细小的银针头,要是他再不让开,这一针扎到身上,虽不会伤到哪里,但却是要痛一阵子的。
他却还是不肯让步,沉声笑道,“你明知我最疼的不是身,而是心。你要么就用这针要了我的命……要么,你就要了我这颗心去,左右这两样东西,早就是你的了。”
肃华唇间浮起一点浅笑,终于他叹息一声,收了那银针,从怀中拿出一个腰挂的流苏玉佩,递给苏缨,“听说你将挂玉送给了人,我手头正有闲置的。”
说着,他看了看苏缨腰上新挂的玉坠子,“看来是多此一举了。”
苏缨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玉佩,扯下腰间挂的那个,顺手扔了出去,将阿肃送的这个重新挂了上去,“多谢阿肃。”
他停了片刻,又将那玉佩轻轻摘了下来,摇头道,“还是先收起来,万一那个西域使者又看上了这块,难免惹出些不愉快。”
“他要你送了便是,我那里还有。”肃华一面说着,一面抬步要绕过他,向外面走。
苏缨又绕到他面前去,挡住他的去路,“阿肃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再送给别人。”他笑得像个孩子,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阿肃,昨日那个使者送了我一些西域的葡萄酒,留下来尝一尝吧,那酒不醉人。”
肃华摇头,“我去一趟慕容那里,你自己饮罢。”
苏缨就不高兴了,“主子这才回来多一会儿,你就已经在他那里几个时辰了,匀一点喝酒的时间给我,又怎么不好了?”
“小缨,莫要赖皮。”
这是幼年时,这个大哥哥一般的人,对他说得为数不多的话里面,最多的一句了。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音调,这样的表情,这样带一点无奈和嗔责的语气,尤其是那一声“小缨”,阿肃已经许久未曾这样叫过他了。
“阿肃,我不是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苏缨笑着,拉起他的手,往自己的房间去。
肃华要挣脱他的手,有许多种办法,但他最终还是进了苏缨的房间,与他喝了一些葡萄酒,那紫红色的液体,酸涩中带着甜意,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酒也饮了,该让我走了?”肃华放下空杯,起身来要走。
苏缨上前一步,从后面抱住他,锁紧他,借着一点微醺的酒意,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阿肃,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冷淡,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多看我一眼,多与我相处片刻?你告诉我!”
肃华挣开他的怀抱,沉声道,“你醉了。”
苏缨退后一步,无奈的道,“若我真的醉了,你便走不出这个门了。”
“……”肃华没有说什么,而是快步出了门去,走远了。
苏缨听着他的脚步声离去,渐不可闻,他瘫坐在椅子上,表情十分的痛苦。脑中又浮现起五岁时第一次见到肃华的场景,那时肃华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少年,长得高挑,却很瘦弱。
那时,他不懂事,一直哭闹不停,不肯吃饭,也不睡觉。便是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陪他饿,陪他熬夜,一句话也不曾说,只是静静的在他身边,陪着他。
后来他肯吃饭了,肯睡觉了,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所以从五岁起,只有肃华在他身边,他才会乖乖吃,安静睡。也是从五岁起,肃华便一直在他身边,几乎没有与他分开过。
后来再大一些,肃华便教他认字读书,教他这世间的道理。再后来,忽而有一天,他自己也成了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阿肃便常带他去一些诗社或是蹴鞠社,让他结交朋友,还有意无意的托人介绍一些女孩子给他认识。
也就是那时候起,苏缨渐渐意识到,阿肃对他来说,是任何男人或是女人都不能替代的,别的少年与少女红着脸互传情诗,或是花前月下偷拉小手时,他脑中想的,却只有阿肃。这些事,他只想同阿肃做。
他把这些想法同阿肃说了,也就是从那时起,阿肃便开始疏远他,躲着他,不见他。
那时他才十三岁,少不经事,便初尝了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苏缨不愿意回想这些,便伏在桌上,闭上眼睛,逼着自己不再去想过去的事。
渐渐的,他便睡了过去。
……
陌衿听说了西域使团的事。
这一支是西域诸国结成的商队,一共有四十多人,规模不算小。从西域进中原,本是可以从丝路到河西走廊再往东边去的。
但如今,东边那座皇都已经是大夏国的都城。而江南的这座新定下来的皇都,才是大燕国的皇城。
西域使团出使燕国,是每年这个时节既定下来的规矩,从前大燕国繁盛时,商团的书目能达到上百人,而如今燕国衰落,使团的书目逐年锐减,今年便只有这四十出头的人数了。
而且使团行经的路线也不能靠北而行,今年是从西南边境进入燕国,小筑正好地处西南,因此接待的使团的任务便责无旁贷了。
使团的人都住在小筑对面的聚贤阁。这座楼的布局精巧,虽然楼看起来不大,却有五十多个房间,刚好能住下这个使团所有的人。
既然是西域使团,那就一定有很多香料和稀奇玩意。既然是商人,有生意就一定要做的。
夜色降临,陌衿早早吹了灯,说是身子不舒服要早睡,吩咐瑾岚她们也早点歇着。起初瑾岚还不肯,说是她的眼睛刚复明,一定要睡在她屋子里,怕她夜里起身什么的看不见。
陌衿好不容易才说服了瑾岚,让瑾岚回了自己的房间去。
关上房门后,她摸黑换了一身便服,将压在箱底下的一个金条摸了出来。这是这些年她所有的积蓄换回来的,她小心翼翼的将那金条揣进怀里,打开窗户翻身出去。
出了小筑,对面就是灯火通明的聚贤阁。陌衿想起上一次,她也是站在这里抬头望着对面这座小楼。那时,公子在这座楼中。
她轻吸一口气,走近聚贤阁。
一楼大厅里,仍旧是歌舞升平,西域的乐曲风格迥异,蒙面舞姬舞姿妖娆,特有的西域熏香浓郁刺鼻。
陌衿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她一个中原女子,长得也还不错,深夜坐在这样喧嚣的场合,遇上性情开朗的西域人,自然是要上来交谈两句的。
从前陌衿也与西域人打过交道,虽然不多,但也懂得一些他们的语言和兴趣爱好,不多时便有五六个西域男女围坐了过来,其中有一两个汉语不错的,大家聊起来也就没有那么费力了。
陌衿无意中说起,自己正在寻找一种叫龙应菩提的东西,这是一种极为难得的石头。中原几乎很少能见到。
“龙应菩提,我们没有听说过。你说说长什么样子的?”一个汉语不错的西域人问道。
陌衿也没真的见过这种东西,只是在一本古老的医书上,说起过远在西天的更西面,有一种叫龙应的菩提子,具体的样貌书上也没有太过仔细的形容。
“我也是从书上看到的,说是一种长了三角眼睛的石头,质地不硬。”她向那些商人道。
有一个西域女人听了那个汉语好一些的西域男人的翻译后,似乎表情一亮,用西域的语言说,她见过这个东西。
那个男人又将西域女人的话翻译给陌衿听,“这位女士说她见过你提起的石头,他们那里不叫龙应菩提,而是叫那伽,而且那个东西也不是石头,而是一种植物的果实。”
原来那不是石头!陌衿汗颜于自己的孤陋寡闻,她又问那个西域女子道,“我到哪里能买到这种果实?”
经过翻译,那个女人却很不高兴,连连摇头摆手,说即便是在她的国家,那伽也是很难得的圣物,要佛寺里面的德高望重的高僧才能加持。她也是佛会时,见到佛寺的高僧带过,那伽代表了圣德和智慧,是不允许佛寺外的人随意流传的,更不允许买卖,那是亵渎佛祖。
陌衿知道了她的意思,向她说明了自己并无亵渎之意,那个东西是用来救命的。
那个西域女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后,沉思了片刻,叫翻译的男子告诉她说,佛祖怜悯众生,若是有缘,她会得到那伽,去救人命。
陌衿道了谢。但信佛,信天,不如信自己,她不能把人命交给天去定夺,反过来说,她要逆天而行,从阎王爷手上抢命。
虽然没有买到想要的东西,但得到了这么些消息也是值得的,陌衿与那些商人作别,出了聚贤阁。
刚行到门口,一个蒙面的西域男子便撞上了她,他神色有些慌张,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匆匆进了门去。
陌衿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有问题,她跟进去时,却四下看不到那男人的影子了。
不对……陌衿伸手摸了摸怀里,金条不见了。
这个人手段虽然粗劣,但动作倒是极快,她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就让他偷走了金条,必然是个江湖老手。
在这样动荡的年代,金子对于谁来说,都是关键时刻可以用来保命的东西,所以她在那金条上,涂了一层香粉,就是避免出现这种问题。
陌衿从袖中取出一个竹筒,打开塞子,抖了抖,里面有一只小白虫子,便飞了出来。她飞身上树,一路上跟着那小白虫,绕过聚贤阁,向着后面一个小湖去了。
这个小湖并不大,湖心有个亭子。那小虫子落到了亭子的顶上,不动了。
陌衿落在湖边,拂了拂身上沾染的树叶,看向那亭子里面。
那里头有一对西域打扮的男女,那女的似乎是在低头哭泣,隐隐约约能听到她的哭声,十分哀怨。男子站在女人的对面,将一个金条递给她,说了什么,那女人便哭得更伤心了。
陌衿猜想,这个男子是欠了她什么,又还不起,所以才要用金条来解决。什么东西是还不起的呢?她想了想,也许是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