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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天下雄城。
洛阳不似先汉时长安奋武勇之气反是富贵逼人,登北邙而依大河,白马寺依旧繁华、平乐观时景怡人,而洛、伊二水之交,为东都洛阳。
五丈巍峨城阙中高耸四兽阙,朱门纵连、香气袭人,达官贵胄府邸于城中数不胜数。更不必说,正中那卧虎之状的南北二宫了。
骄阳之下,正是一年好时节。
洛阳的一切好像都与天下各个州域有所不同。这里的人习惯了快速接受一切,城里的人比邻皇城,什么消息知道的都要比旁人快一点,饭前点后就算是小酒肆中脱去足履上榻闲谈的也不是走卒贩夫,不是三公门下便是庙堂子弟。
正因为这种快,让洛阳人比谁都记得清,也比谁都忘得快。
比方大将军何进为宦官所杀,接着以袁术为首的士人又纵火烧皇宫、亦或是六月黄河决口,淹弘农郡数县之地,这种消息在如今短短三个月后,便已经过时了。
现在人们说的是董仲颖率军入京,粗豪悍勇的凉州兵接连四五日自西而来进入大营,以兵威压何苗旧部并入西凉军。转瞬又指使并州部曲军司马吕奉先阴杀执金吾丁建阳,吞并州人马。使洛中掌兵马者人人自危,先帝所立西园军剩下的几部校尉亦带着散兵游勇倒戈,一时间边州鄙人董仲颖反倒成了皇都势力最大的将军。
多少年,没有外将入京如此嚣张跋扈了。
如今洛阳城里到处都是三五成群在烈阳之下还着毛皮大袄光出膀子的西凉军,像一群蛮荒之地窜出的飞禽走兽,高眉深目的羌种、大鼻塌梁的屠各胡,要么就是六郡良家子出身的那些凉州汉儿,各个发髻上也编着羌辫,披发左衽不似中原。毁坏街市、污人清白,单单这三个月狗屁倒灶的事情一件都没落下。
凉州兵的军纪,比半年前被何苗剿杀的荥阳贼还要差上许多。
简直是一群野兽。
如果说西凉军是野兽,令吏民畏惧……率兽食人的董仲颖,在人们心头又是何种模样?
“嘁!那个混账王八蛋!”
显阳苑,位于洛阳城西,紧挨着先汉时上林苑旧址。这里曾经是显阳宫,是洛阳以西的庞大宫殿群之一,不过现在已经是朝廷司空,故前将军董卓的行营。
万余西凉劲卒分散各部,而在宫室之外,并州人马、西园旧军,庞大的军寨、军阵将这里到洛阳的路围得固若金汤。何止是显阳宫,如今无论是洛阳守城校尉还是南北二宫守将,皆畏惧董卓威势而对他效忠,如今整个朝廷的生死皆在董仲颖一言而决。
“袁本初这个狗崽子,竟敢向董某人拔剑!他是个什么东西,若非看在他祖宗的面子上,老子擎刀便要劈了他!”
宫室之中,贵为三公的董卓气鼓鼓地踢掉鞋履,褪去朝服露出雄壮的胸膛与略显发福的肚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榻边身上汗水便往下流,瞪着眼睛兀自咒骂不停。
五日前,朝廷使者在显阳苑中拜前将军董卓为三公之一的司空,而就在今日,董卓便同样在显阳苑召集百官,当中责问桓灵二帝,欲要与百官成言,废黜皇帝。
“大人慎言,您毕竟是袁氏故吏,又怎能将袁本初杀了呢?”在这种时候,能亲近董卓的只有他的女婿,李儒李孝儒。李儒年有三旬,眉目方正体态修长,便身着凉州兵将常见的覆皮环铁铠,肩头还插着翎毛,恭敬地对董卓说道:“袁家子不过是舍不得名望罢了,若说他心里不怕……小婿是不信的。”
董卓在婢女的侍奉下擦拭着汗水,听到李儒前半句冷着眼盯在他的身上,塌陷的鼻子下紧咬着牙仿佛择人而噬的兽,听到后面却突然仰头长笑出声,指指李儒这才舒缓了心绪,朗声道:“你说的不错啊,孝儒今日你可看见,朝堂上一班鸡鸣狗盗之徒,在老夫面前各个吓得是屁滚尿流,往日威风都去哪儿了,啊?”
“废立这么蛋大点事,一帮两千石窝窝囊囊不敢说话,最后竟叫袁本初一介小辈来与乃翁论长短!”董卓说着,大手便拍在侍女的丰臀上,吓得二八年华的显阳宫女跪伏在地抖如糠筛,不禁厌烦地说道:“你怕个甚,董某又不会杀你……去,让人再给墙中加些冰来,这天热的。孝儒你看看你看看,这才三个月,老夫戎马十年的筋肉便胖出大腹,他娘的,狗屁的袁氏故吏!”
董卓抹着肚子上的汗水,苦着脸看了一眼宫室之外,不知怎地脑子里又浮现出袁绍对自己拔剑时的模样,方才熄下去的怒火又冲到头顶,不禁怒骂道:“老夫即便是故吏,也是段纪明的故吏,管他袁隗何事?老夫不过在袁氏公府做了两个月的下吏,便调入羽林,而后更是在边关打了大小百余仗……老夫有今日,皆是刀矛杀出来的,岂是他袁氏所助一分一毫?”
“哎呀呀,您看这怎么又动气了。”即便是相处近十年的李儒,对董卓这干柴淋油一点就着的脾性也是万分的无可奈何,连忙说道:“您跟那么个竖子斗什么气,满朝公卿还不是对您俯首帖耳。有数万之众的兵马攥在手里,您有什么可气的啊?”
李儒说的是很有感触,董卓沉默片刻,他还以为岳父大人是听进去了,怎料转瞬董卓便拍着大腿十分认真地说道:“不行!老夫还是觉得陈留王好,居然不怕老夫,这才是帝王之气!何屠子立的那史侯,跟他那死皇帝老爹一个荒唐模样……朝廷怎么能立个这样的皇帝!”
“先帝昏庸,害死段纪明。再来个昏庸皇帝,害死的就是老夫了。董某威风一世,不能让他给害了!”董卓看着宫室中天顶上吊着的长明灯出神,忽而转头看向李儒道:“你给老夫想出个法子,必须立董侯为帝,这个皇帝……咱想法子把他给废了!”
废立皇帝,在董卓口中似乎就只是,想个法子,这么容易。
“难,大人若想废帝,就得先让皇帝出错,名正言顺地才能开朝议废立。小婿不是说不认同,在儒看来,废立有百利,害处嘛……并不大,只要不是您挑起来。”李儒笑着松松护颈甲,这才开口说道:“一来,可助长大人权威,震慑朝堂宵小;二来,董太后已死,董侯在朝堂没有外援,若董侯为帝,您便是他的外戚,是他在朝堂的仰仗。董侯岁小、阿白亦不大,到时嫁与皇帝必可为后母仪天下,大人未必不可有梁、窦之威……”
“放屁!”李儒越说越起劲,脸带笑意还没说完,便被董卓一声喝骂打断,只听岳父大人怒道:“废皇帝可以,别拿阿白打主意,老夫威服天下,用不着拿孙女去谋权势!”
董卓的儿子前些年死于凉州兵乱,只留下这一个孙女,使他的心头肉。根本由不得李儒半点谋划便摆不耐烦地摆手道:“别说那么多,你就跟老夫说,怎么废,怎么立!”
李儒被岳父噎了一句,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得抱拳道:“指使周毖、伍琼等士人,让他们在朝堂上去行废立,您只需要看着就好……就是招骂名的事,我们不必出头。他们不是向您效忠么,便叫他们去做这事!”
“不妥不妥,人家依附我,我怎么能反害他们。此事只有老夫能说,你便拟一份书案让老夫背下来,到时再与朝堂那班老狗议论。”董卓摇晃两下,神色不善,突然又想起一事对李儒问道:“孝儒啊,那个蔡伯喈,应征入朝了吗?”
提起蔡邕,李儒脸上泛起笑意,回道:“入朝了,您最后发过去那封写着‘我能族人’的书信,给蔡先生吓着,快马加鞭的昨日便到洛阳,今日便上任祭酒了。”
“哼,来了就好,改日把蔡伯喈叫到显阳苑来,老夫要看看这个倔老儿……被害得流放十二年,居然还要老夫征他三次!别让他做祭酒了,专任侍御史吧,明天升治书御史,后天直接让他领尚书台做尚书!这么个大贤怎能放着不用!”
“诺!”李儒拱手,他们这些亲信早就知道董卓对朝廷官吏的看法,拉拢一批在野贤人来朝廷升官,朝廷这些鸡鸣狗盗之徒都放到外面去,至于他们凉州来的亲信,不用做三公九卿,牢牢攥着兵权就是!只是李儒还是觉得不妥,说道:“大人,您真打算自己废立?恕小婿直言,您若有废立的威望,不如直接自己做皇帝来的舒心。”
反正有凉州来的骄兵悍将拱卫着,做不做皇帝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做皇帝?老夫连个儿子都没有,做皇帝干嘛啊?”董卓呼扇着肥手嗤笑道:“老夫年过半百,百年之后,谁继任?是你继任,还是牛辅子继任?得了吧,人生在世,掌一世权柄也就够了,老夫不做皇帝,皇帝劳心费力。倒不如老夫辅立出个贤明帝王,将来重归黄土,旁人也能念……”
就在此时,穿过三重宫墙,挎着马刀的凉州汉子奔跑而来,高声叫道:“禀报董公,袁本初挂节上东门,一路往北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