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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元和十年,六月初三。
清晨,四更时分。
长安城内天色尚暗,夜空犹有星光。
绛帻鸡人走街串巷,报了鸡鸣之声。寂静的长安城内,开始出现了一些响动。
长安昭国坊内,一位中年男子,走出自己的家门,仆从提着灯笼、牵着一匹骏马站在门外等候,男子稍微正了正头上的乌纱帽,梳理了腰间的十銙金带,一提浅绯色官袍下摆,左手扶着马背,脚踩着马镫,翻身一上马,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只有他腰间的银鱼袋在轻轻晃动。
中年男子坐好后,对着牵马的仆从温声道了句:“走吧。”仆从点头称是,领着马向前走去。
如果有人在这巨大都市的上空俯瞰,便可见到城内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移动火光。这些虽然散落在城内的各个角落,却无一不在往城北移动。
中年男子走在这清冷地大街上,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看天空。
“这天真冷啊,明明是六月了。”男子说道。
“待得太阳出来了,天才会热些呢,早晨可冷了,方才我叫先生戴那毡帽,多添些衣裳,先生却不听。”仆人一面牵着马,一面说道。
男子却微微摇头,带着笑道:“怪我昨夜饮酒,以致今日起得晚了,是以着急了些,若是慢慢穿那么些衣服,恐误了早朝,非要教御史录名夺奉不可。”
出了坊外,马头一转,面向北方,直往大明宫而去。
男子坐在马上,面有思索之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他一低头,看着自己的官服,面露无奈之色,叹了口气。
仆人听见男子的声音,问道:“先生叹什么。”
男子尚未回答,仆人道:“先生,我不太明白。您诗写得好,名满天下,去年还升了五品官,多威风啊,这都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照理应该高兴才是,可我怎么看先生似乎并不开心?我随先生从河南来京,却见先生较以前不同,时常自己一个人喝酒到半夜,似乎心事重重,这是为什么呢?”
男子道:“自安史二贼作乱,我大唐国力日渐衰微,各地军阀拥兵自立,藩镇割据,不服朝廷法度,天下分崩离析,混乱不堪。先生我不高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天下。”
仆人道:“原来是这样,先生胸怀天下,自是和我不同。”
男子问道:“有何不同?”
“我只是希望能多赚点钱,能让我儿子读书识字,以后也做大官。”仆人捏了捏手中的缰绳,道。
男子问道:“你儿子今年多大了?”
仆人道:“已有十二,能帮着家里做些农活了。”
男子笑道:“都这么大啦,有先生在,你何须请外人教他识字?你将你儿子接来京城,先生我亲自教他便可。”
仆人大喜,道:“得先生教诲,真是小儿的荣幸。不瞒先生说,我上个月已经写信让我妻子带着儿子来长安了。想必不日就会到。”
男子微微惊讶,道:“噢?怎么?你家里不种地了么?”
仆人摇头,道:“淮西那边打仗了,哪里还种得了地。”
听到这里,男子沉默了一会儿,道:“陛下不听我劝,执意要对淮西动兵。我上疏劝谏,却惹得陛下不高兴了,我这身五品官,就是这么来的。”
仆人奇道:“这是为什么?陛下不高兴了,先生怎么还升了官?先生原先不是翰林学士么?这一下从八品升到了五品,不是陛下赏识您么?”
男子道:“你可知,我现在当这左赞善大夫,是个什么职务么?”
仆人摇头道:“小人不知。”
男子道:“这是负责太子事务的官,负责讽喻、提醒太子品德行止的。”
仆人想了一会儿,道:“小人还是不懂。”
男子道:“说白了,就是给太子当官的。你别看翰林学士虽然是八品,可却是给陛下当官的。”
仆人道:“这太子不是皇上的儿子么?给老子当官,和给儿子当官,有什么区别么?”
男子无奈一笑,道:“当然有区别了,跟你一时间也说不明白。唉,只是这战火一起,不知多少生灵涂炭,钱帛损失不知几何……”说罢,连连摇头。
仆人道:“先生说的是,我也认为打仗是不好的。”
两人说话间,马已行到靖安坊外,不知道为什么,男子感觉有些心神不宁,总感觉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看似的,气氛十分的压抑。
这时,不远外的街角处忽然有一道微弱的光芒传出,“哒哒”的马蹄声轻轻地回荡。男子听到这声音,心头一振,暗道这光芒像是灯笼的光,来者想必也是与同朝为官的同袍。只是,男子感到有些奇怪,自己今日算是起得晚的了,怎地还有人跟自己一样晚?
男子想到这里,正要提马上去,欲与这位同袍招呼,一道上往大明宫。
就在此时,猛然间有一道声音,破空而来。
“嗖!”
男子听到这声音,心头一跳。他耳间听到微弱地“啊”地一声痛呼,随之一道凄惨的马嘶之声,紧接着,几道金属交击声“劈啪”入耳,如惊雷狂舞一般,听得男子心惊肉跳。
这……这是什么声音?
这些声音仅仅持续了几息的时间,就悄然而止,只剩下惨白的回音在街道间晃荡着。接着,男子听到了一个更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尖锐刺耳,听得男子寒毛倒竖。
“这是……什么声音?”男子惊魂不定,自言自语道。
仆人似乎满不在乎,道:“先生,听着像是我平时做菜时,砍骨切肉的声音。”
“砍骨……切肉?”男子的声音带着颤抖。
就在这时,一股邪恶的血腥之气弥漫开来,这股尖锐的臭味越来越浓,像是浓雾一样朝男子压来,男子微微抬头,远处的大明宫深藏在黑暗之中,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些轮廓。
男子呆坐在马上,只觉得天地皆静,他的耳朵仿佛聋了,他的呼吸仿佛停了,他甚至连自己都感觉不到了,他只能够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仆人的声音忽然传来,尖锐之中夹杂着惊恐:“先生,你快看!”
不知觉间,马已经行过了街角,来到了十字路口的正中央。
男子顺着仆人手指的方向一看。
左边的街道边上,一匹马低着头孤零零地站着,不安地摆动着前蹄;马前方的地上躺着一个人,不知死活,看那穿着,是一副下人打扮。
男子眼光一移,直看到马的右侧地上,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一具尸体躺在地上,一根箭羽没入其胸,鲜血流了一地。尸体?对,男子一眼看过去就已经知道,地下躺着的这个人,早已经是一具尸体,因为,这具尸体的脖子处,被人齐根斩断,断颈黑洞洞地看着男子,里面的鲜血喷涌而出,头颅却早已不知去向。
男子乃是一介书生,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早已吓得一头冷汗。那仆人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亦是被吓得扶着马头,两腿发软。
男子吞了吞口水,颤颤巍巍地下了马,缓缓地朝那具尸体走去,他的脚踩着地上的鲜血,发出了轻微地“渍渍”声。不是因为他大胆,而是因为他看到了一样东西:一个倒在地上、沾满血迹的灯笼,那个灯笼上,写有一个“武”字。
男子走近了些,喉头直发颤,慢慢地蹲了下来。尸体的紫色官服在昏暗的光芒下,与一地的鲜血融为一体,尸体腰间的金鱼袋躺在地上,莫名的有些刺眼。
紫色官袍,金鱼袋,灯笼上的“武”字,又在这靖安坊门口。这几个线索,在男子的大脑里串成了一条线。这具无头尸体,男子是认得的。
男子曾经写过一首诗,他与之和过,他们同是文人;男子对薛涛有过一丝爱慕之情,他与大才女薛涛的关系极好,他们似是情敌;他向皇帝力主向藩镇用兵,而男子却反对动兵,为此两人曾在紫宸殿争辩过,他们确是政敌。
看着这具无头的尸体,不知怎地,男子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
他愤怒,他的胸口像是被火一样的灼烧着。
他不发一言,不动一指,静静地看着。时间慢慢地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愤怒压倒了他的恐惧时,男子动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黑暗的天空开始露出了一抹鱼白,街上也开始有人走动了,路过这里的人们看着眼前的惨象,无不驻足惊呼,或是掩面而逃。
仆人见到男子站了起来,颤抖着问道:“先……先生?”
“去报官。”男子的声音出奇的冷静,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可是仆人分明看到,男子的肩膀在发抖。
“去……报官?”仆人的心中仍然是害怕,机械地回应道。
“去找长安县,报官,”男子一转身,快步走到马前,飞身上马,道,“宫里我自己去。”
“可……”仆人还想再说什么,男子却是一抖缰绳,一拍马屁股,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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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建福门外,百官聚首,人人下马而立,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今天上朝要讲的事情。
“哎,你们听说了吗?”一名中年男子,留着山羊胡,身穿深绯色官袍,站在一群人中间,神秘兮兮地道,“最近长安城内,流传有一条童谣。”
“什么童谣?”一个年轻的官员问道。
山羊胡男子一面摇头,一面慢慢念道:“打麦,麦打,三三三,舞了也!”
他刚刚念完,人群之中发出一阵窃笑声,山羊胡男子听到,眉毛一竖,喝问道:“笑什么!”
“王侍郎,你这是什么破童谣啊,也值得在大家面前念叨,稀里糊涂的,毫无意义,难登大雅之堂。”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的官员道。
“哎,郑少卿,这你就不懂了,”工部侍郎王涯一撩自己的山羊胡,道,“自古以来,这童谣民谚啊,都暗含着天意啊,这你不会不知道吧?我朝高祖尚为太原守时,早有民谚曰‘河南杨柳谢,河北李花荣’,搅得隋炀帝心神不宁,因此杀了李浑一家。可后来,不是我大唐得了天下么?这童谣谶语,可不是信不得的。”
有一中年男子,眉目清雅,颇有正气,道:“此等妖言,如何说得?”
王涯眉毛一横,正要回话,却听另一男子问道:“韩内制,你连鬼都不怕,哪里怕什么谶语?王侍郎,你这童谣,又是什么意思?”
王涯见有人接茬,呵呵一笑,道:“这就简单了。且听我给你们分析啊,‘打麦’者,打麦时节也;‘麦打’者,盖谓暗中突击也;‘三三三’,谓六月三日也,指的就是今天,今天恐怕要有大事发生哦……”
又有人打断王涯,问道:“那么‘舞了也’呢?”
王涯道:“这就更简单了,舞,乃是谐音‘武’,武氏的那个武,意思是今天有一个姓武的人,要完蛋啦……”
王涯语速越说越快,声音也微微上扬了起来。
“这算什么解释,牵强附会。”众官都道,但也有几个官员问道:“姓武的?哪个姓武的这么倒霉?该不会是……”
王涯正要说话,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干咳冷不丁地传来。虽然只是一声咳嗽,可是大家都认得这个声音,纷纷端正姿态,转头朝那声音来处看去。
一名中年男子,身着紫袍,脸上胡子打理得十分精细,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自威,面色严肃,不苟言笑。
王涯与几名官员连忙朝着男子鞠躬,道:“张相公早。”
原来,这位面容严峻的男子正是当朝宰相,刑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张弘靖。张弘靖乃是玄宗时宰相张嘉贞之孙,也不知是不是跟祖父张嘉贞学的,平日里就不苟言笑,一副宰相架子,朝中大臣背地里评价他跟张嘉贞一样刚愎自用,却又不如张嘉贞一般果断决绝。
果然,张弘靖摆足了宰相的派头,问道:“你们刚才在这里说什么?”
几个大臣互看一眼,目光一齐转到了王涯脸上,王涯被众人看得发慌,抬头正对上张弘靖锐利的双眼,心中一虚,连忙道:“没……没什么。”
“没什么?”张弘靖道,“我可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了。王侍郎,你堂堂朝廷命官,怎么可以口出如此愚昧无知之言!那童谣谶语,不过是有心怀不轨之人在造谣生事,妖言惑众,此等言论,你怎地能在这大明宫门前说起?你是何居心?是不是待会你还要说到圣人面前去?”
“不……我……”王涯被张弘靖一说,一时有些语无伦次,慌忙道,“张相公,我……我不就是随口一说嘛,这童谣又不是我发明的。”
“无中生有的事情,你帮着别人说一遍,等于你也有责任,你明白吗?”张弘靖含怒道。
王涯连忙躬身道:“张相公教训得是,下官知错了。”
张弘靖狠狠地瞪了王涯一眼,径自朝前走去,直到建福门前,百官首行。与他并列的,则是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子。
“张相公,我刚才看见你训斥王侍郎,所为何事?”男子问道。
张弘靖道,“韦相公,不过是一些小事,何须多虑。”
原来,这名男子也是当朝宰相,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韦贯之。
韦贯之微微一笑,点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