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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镇是一座半独立,半封闭的小镇。
镇上的人们大多保持着一种干净,未经污染的淳朴。生活节奏归于缓慢舒适,因缺乏竞争,更像是趋于凋零的花瓣,经不起丝毫动荡。
小镇四周延伸开广阔的田野与低矮的山峦,琪年时常会听到耳边回旋起寂寥与单薄的空旷,她的童年,像山坡上迎风蓬勃生长的不知名花草,有着旺盛而充沛的生命力,布满茂密而未知的野性。
母亲在镇上经营着自己的一家旗袍店,赤红色的朱砂深灼在古香色的檀木上,凹凸成两个耀眼的字“霓裳”。
旗袍忌曝晒,小店向阴,四季的温度如母亲始终心平如水的心境一般,微凉。从不会被炽热的阳光照射覆满,而变得更加温热。店内木制泛旧的面壁已有些发黄,不规则的纹路衬着款式质地,花样各异的旗袍,甚为美丽。
织锦缎:手感柔滑,质感舒逸,质地紧致厚实,色泽明亮华美,花纹精致,多用素地纹样,绣以牡丹,唐草,梅,兰,竹,菊,是旗袍的上乘布缎。
真丝缎:光泽柔和,质地细腻,织物轻薄,相互揉搓,能发出特别声响,俗称“丝鸣”或“绢鸣”,纹样繁多。
古香缎:质感弹性软实,却软中带硬,以色彩淳朴素雅的小亭,古楼,台阁和风景为主题。
夏季以纯棉,麻纱质料的印花府绸为主,是清新淡雅的暖色调,母亲将绘有小花,细格的特色图案嵌滚其中,看上去精简大方,再与女性身体曲线相契合,显得典雅而别致。
春,秋首选混纺织品,思虑天气微凉的原由,在里置一层微薄型花绒,外层绘上繁杂茂密的图案,选用浓烈而富有生命力的色彩,一嵌,一镶,一滚的做工,美不胜收。
冬时的旗袍最为考究,美感与御寒不可或缺,会以稍厚的黑丝绒覆底,母亲喜用冷凝忧艳的色彩,凸显出端庄紧致的感观,如若配上银灰色的狐裘,两者相得益彰,工艺精进成双色,两嵌,两滚,更会衬托得高贵而优雅。
旗袍店在母亲精心打理下,口碑很好,店中每天来往着各式各样的人,很是热闹。
情窦初开的少女刚开始凸出柔美的曲线,美丽而聪颖的少妇提着菜篮子和母亲议价,身材有些丰腴的中年妇女面带欣喜的试穿,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男人,试着与母亲搭讪聊天。
母亲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莲慧,这在当时文字单一而匮乏的年代,是少有的语涵与意境。喜欢将头发盘成一个简单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从不会把眉毛修理的细长而上挑,而是在自然的粗细上,浅浅地扫上眉粉,格外标致的五官,时不时的颔首微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散发着某种温和动人的高贵气质。
这样的女人,一个人带着孩子,住在小镇新修不久的公寓里。对于男人来说,像一个无法熟知,不可猜测的谜,会驱使着自身强烈的好奇心,想尽办法去靠近,探索。
自小会有很多叔叔,时不时给琪年带来各种零食与玩具。母亲多半会对琪年强烈而明显的眼神视而不见,再微笑着婉言拒绝掉任何礼物。
从未留过任何一个男人在家里吃饭,而母亲冷淡高傲的态度却并未使家里的访客减少。
家住楼房的后面紧挨着一片不大不小的草地,白天过往的人群多数都为情侣,彼此嬉戏欢笑,不甚热闹。到了夜晚,灰蒙蒙的路灯无力地蕴散出几个微弱的光圈,草坪的大多地方却仍旧沉浸在黑暗中。
也在这沉寂的黑暗里,母亲和琪年一起睡在房内仅有的一张大的镂雕木床上。花榈木材质,硬度适中,气味清香,会在暗中散发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淡淡荧光。
曾祖父家是书香门第,家中却难得并无重男轻女之风,母亲从小乖巧聪颖,知书达理,经过持久的练习,写得一手极好的小楷,深受曾祖母的喜爱。这张木床,是当年曾祖母去世之前,吩咐要留给最为疼爱的孙女的贴身嫁妆。
在那更为昏寐的黑暗中,偶尔,会有男人站在楼房后面的草坪上,正对着窗下,小声咳嗽,或是吹着长长的口哨,末了,借着微醉的酒意,壮着胆子喊几声母亲的名字,莲慧,莲慧。
有时甚至会把琪年吵醒,朦朦胧胧中,她看着母亲轻轻起身,关好窗户,再拉上厚厚的窗帘,从未作答回应。再替自己盖上踢在一边的被子,母亲习惯把被子盖到琪年下巴的位置,小心翼翼的动作。被褥带起一阵细微轻巧的风,覆在脸上时会有一种凉飕飕的舒适感。如果是刚晒过的棉被,更会有好闻的阳光味,更多地伴随着下半夜香甜柔美的梦。
母亲素来睡得浅,易被惊动,夜里一旦醒了之后,便无法再入睡,有时甚至会习惯性地持续失眠。有几次,琪年翻身醒来,看到母亲背靠在镂空雕琢出,古典与唯美的床枕上,用手缓慢而耐心抚摸着这些精细的纹理。
裸色月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打在脸上,母亲露出的表情有着片刻的安全与满足,可瞬间又是那样彻底地落了,沉了。仿佛时间与空间,都能永远地停滞定格。
在此一刻。已然。在此一生。
似梦非梦里,琪年被眼前传递出来的这种静默之意不断冲击着,焦灼着,却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虚无所衍生出来的空洞。然后强忍着接连不断的睡意,带着些许困惑与无法理解的感知,终于,在夜的最深处中,重新睡去。
等到第二天晨起的时候。母亲早已动身离开,去往旗袍店中打理。偏厅的餐桌上照例留有温热的早餐,客厅中间的茶几上摆着一套精致的景德镇玲珑茶具,素有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之美誉,照例会有一小壶还剩多半的热水,旁边的小杯盛着母亲早上饮过的,还剩少许的清茶。
琪年喜欢坐在母亲最常坐着的沙发位置,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与数点余温缓缓酌饮而尽,入口微苦,细啜之后觉得清香,她像对待某种庄重的仪式,态度严肃而认真,仿佛能从其中抿出些属于母亲内心幽暗交错,微明复杂的世界。
哪怕一丝一缕,哪怕一时一刻,祈求着已一个熟知者的身份,去建立与母亲对等的感官,去融洽消解内心的某些困惑。
琪年的印象里,母亲一向是严谨,独立而又自强的女人。
三岁的时候,还不识字,母亲最开始教自己背三字经时,只能用缓慢的语言,起伏的声调反复地诵读着。并无太多抽象的释义,而是耐心讲述着一个个有画面的小故事,也不止要求琪年跟着简单地重复,而是让她学会用心去感知这些古文言的美感与画面,尽管琪年当时还小,对这些文字所具备的含义与情愫理解的生涩模糊,几番朗诵之后,竟也能背的有模有样。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
苟不教,性乃迁。
教之道,贵以专。
这些朗朗上口的文言,在琪年最初懵懂的思想状态中,留下些许沉闷的疑惑与回想。
在她自然无拘束的天性上逐渐形成了一个潜在的抑制,或好或坏。
等到被送往幼儿园的年龄,琪年已经能够背出全套的三字经,母亲后来陆续用自制的小卡片教她识了不少字,在这个阶段,她愈发开始表现出与一般孩子不同的灵气,心性聪颖,甚爱玩乐,浑身透着一种难驯的野性。
很长一段时间,琪年并不适应幼儿园单调枯燥的生活,相比身边刚接受着启蒙教育,整天只知道擦鼻涕,哭脸的小孩。自身表现出强烈的独特性,能够轻而易举地完成所有功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几乎不愿主动与任何人说话,除了班上唯一一个整天粘着他的小男生,她的小跟班。
小男生长得清秀可人,性格柔弱,家里总喜欢给他穿,带有花边的小牛仔裤,又给他在后脑勺留了一条拇指粗的小辫,编成一小串。
在班上年龄又最小,时不时会遭到班上其他男孩的排挤。每次受欺负后,也只能偷偷在一旁默默抹眼泪。
有一次被琪年看到两三个小男孩轮番揪着他的小辫玩,小跟班可怜巴巴地贴在墙角,也没地方躲闪。倒是琪年靠着骨子里的一股倔劲,将欺负他的其中一个小男孩狠狠按在地上,起了不少震慑作用。他们便也一哄而散了。
从那以后,他整天跟在她的身后,粘着她。刚开始琪年会感到属于自己安静的小世界受到了侵犯,时不时会发出抗议,带着些许小小的愤怒。
后来渐渐习惯后,两个人玩的越来好,开始几乎形影不离。
她从未叫过他的名字,只叫他小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