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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高低之分、贵贱之别,不因家世血统亦不因皮囊相貌。只看一人临危之时,便可知人品贵重。强装沉稳没用,只有真能临危不惧者方能脱颖而出。
自蛮人北上入侵以来,卫国领土已损失过半,生灵涂炭且百业凋敝。北方卫皇境虽然还未遭受直接袭扰,但为御敌一事,无论人、物都被朝廷提调。征兵征粮不说,叫百姓服劳役运输更是让民众苦不堪言。这农忙之际,家家户户都该是抓紧收割,可这一年,田里都是老弱妇孺。
这一支军队拉出来,别看人仅千八百,要管他衣食住行,那可真是苦极的差事。更别说如今南境沦陷举国震惊,蛮人大有继续北上之意。此时,凡是那要居中调度的,没一个不头疼脑热。俗语练兵千日用兵一时,真到用兵方知钱粮辎重从来不够,这里缺粮那里少衣,多人聚居又容易起病,一个病一片病,那药材不要钱么?青铜器贵重,铁器更不是寻常兵士能用。卫皇境储备兵器不多,远远供应不上。人们只能捡些粗硬的木棍,削尖一头做长矛用。盾牌也多是木质、皮质。大多兵士没有甲胄,有些穷苦人家别说铠甲,屁股蛋子都兜不住。
看着这有些乞丐帮派阵势的部队,尹富德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不该在他们面前露出这种表情,于是绷紧面皮,装作面无表情。
“将军,此地兵马稀松至此,若不操练绝不能用啊。”尹富德抱着手中的弩低声向身边的将领说道。他尽量压低声音不让别人听到是因为他深知此处都是寻常百姓,来这里要组织起来与人搏命厮杀实在是形势所逼,难保他们心中没有怨气。此时举国上下一片阴霾,既不能在此时打击士气,更不可出言不逊得罪这些人。
“此事我如何不知?不操练的那是土匪流寇啊。可如今上有宪命,最多三四日后就必须开拔。否则,贻误了战机将蛮人放了进来,你我吃罪不起啊。”将军跟尹富德想法一致,语气中同样带有明显的焦虑,看来他的满面春风也是装样子的了。
这位将军就是日前受国候亲简出任镇南将军的国候远亲马世忠。马世忠家中大富,自幼喜舞枪弄棒,平日里出游各处总爱与人吹嘘此处该当如何行军布阵,我若是敌又当如何破阵杀敌。如此这般一十几年过去,倒也在卫国小有名气。马世忠确实酷爱兵家机要,虽未经过战阵,自认颇会推演,有时也招惹些地痞、门人做打仗游戏,倒是赢多输少。就不知是真有两把刷子,还是那些门下走狗故意为之。
此次国逢大难,卫国候正愁无人可用,赶巧这位远房表侄不请自来,国候亲自接见赐宴,全程和颜悦色,推食食之解衣衣之,只盼马世忠有真才实学能为国效劳。而马世忠又举荐了自己的门人尹富德——一个小小男爵的私生子。尹富德是其父与家中女仆所生之子,按理与奴仆无异。是其父尚属仁爱,对不能承爵的儿子百般呵护,试图以此补偿。尹富德从小衣食住行虽说不比嫡子,但也绝非寻常百姓能比。后其父又聘师教习文武,如今也算得上的家乡有名的才俊。
马世忠如今三十有五,家中有二女一子。虽说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但他自幼纨绔,素来好狠斗勇,每每与人争斗必要出手伤人,这份心性比他那吃奶的儿子也强不上多少。如今挂印拜将,他一反常态,变得异常肃穆,指挥号令沉稳庄重,颇受兵士尊敬。而他那位门人尹富德更是遇事临危不乱,思虑条理清晰,见事极明。这二人初到战场就引着少数亲军突袭敌阵大将,助卫军大获全胜。
当时蛮人大将虎方正引兵袭掠村镇,蛮人大军分散四处抄略,卫军人手不足难以防备。马世忠二人眼见浓烟滚滚知是有乱便带兵前往。虎方本人彼时正在淫辱妇女。他自出兵以来屡屡攻城拔寨从未失手,此时见这零星村落人烟稀疏就存了怠慢之心。他带着亲信侮辱妇女时,马世忠兵马赶到,以有备打无备自然马到成功。虎方本人身中两箭匆忙逃窜,蛮人知主帅逃窜不知所踪于是乱了阵脚。尹富德建议收拢残军,以多打少逐个击退,这二位英雄人物各尽其力,竟将蛮人北上之势一举挡在卫皇境之外。
蛮人领袖亦知事前取胜太易,军中滋生轻慢之心,于是借此机会暂缓攻势,待整顿后再来北伐。这给了卫国上下喘息之机。卫国候得知此事也觉得自有识人之明。他下令将日前被马世忠收拢的兵马全交由他统领,又许其三千新兵。
负责统筹全局的新相国纥奚明下令叫马世忠将新军带到布防地点与友军协作布阵拒敌。斥候探报说蛮人似乎有意更换突袭卫皇境的地点开辟新战场,此事不得不防。于是乎,马尹二人便到了此处。
马世忠看着那些既没有甲胄武器又没有高昂士气的部众,心中感到一阵烦闷。乌合之众就是再多也不堪一用,这道理相国不懂吗?思及此处他便开口问道:“富德,新相国到底是什么人?懂不懂行军布阵之法?如此行事,只怕是帮倒忙!这些小伙子们不经操练就上战场,那不是送死吗?若说争雄斗勇,他们那是蛮人的对手?想赢全靠步伍整肃上下一心,只此一道别无他法啊。”
尹富德平日喜欢四处打探消息,那各国各地稀奇古怪的人、事、物没有他不知的。平日里世忠闲极无聊便叫他说些新鲜趣闻解闷。尹富德想到从前整日无所事事优哉游哉的日子,嘴角情不自禁的翘了起来,他带着些打趣的口吻说道:“相国大人是草海来的,非我中土之人。他原是国侯幕僚,侯爷一向以先生称呼,礼敬有加。至于是怎么来的,跟国侯有何交往就不得而知了。听说田思齐田大人当面问过此事。国侯却推脱说此事不足为外人道。倒也真是稀奇。”
“这可真是奇了,堂堂一国之相,怎么竟是来路不明之辈?还田大人都碰了壁。”马世忠边伸手抚摸着唇上胡须边说道,他对这位新相国不甚信任,原本已经在士卒中建立起了威望,袍泽之间浴血沙场情谊非同一般,这位大人一上来就拆自己的台,世忠心中有些不忿。
尹富德情知自己这点儿情报还不能让他满意,于是便又张口说道:“以往相国管政卫将军管军,如今国候连兵马都交给相国了,看来是关系匪浅啊。大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事多想多说实无益处。我等军人,上阵杀敌守疆卫土便是。至于是谁发号施令,大凡不是篡逆之辈,于我等又有何区别?将军不妨将此次调任视作机遇,将军人中之龙,在此处必能再建功业。到时两线都有将军熟人,办事自然方便。先苦后甜啊。”
马世忠敛目沉思,看来是被尹富德说动了。正当马世忠打算叫上尹富德回营办公的时候,突然街上窜出一个脏兮兮的乞丐,他两手各攥着一把米,正在往嘴里狂送。这狼狈的情形看的马世忠心中一沉。乞丐也不看路只顾往嘴中送食,没走出几步就摔了个狗吃屎。这时又窜出一个短打扮的,他急走两步追上乞丐,照着乞丐后腰就是一脚踩下。那乞丐痛呼一声,扭过神来接住了短打扮的再次踩下的脚掌,他两手用力一拽,短打扮重心不稳也摔倒在地。那乞丐不依不饶,又骑到了短打扮的身上。乞丐正坐短打扮胸口,抡起两拳照着脑袋猛击。
尹富德心中惊叹,这乞丐手脚好利索,而且他坐在短打扮的胸口,短打扮是丝毫动不了只能被动受打。他正要出手拦下乞丐,在这么照头打,怕是要出人命。他还没张嘴,却听乞丐吭哧吭哧的说道:“打你个贱婢,我堂堂贵族,也是你能踩的?今天要了你的狗命,你死的可不冤!”
富德一看,急忙大声喊道:“且慢行凶!既是贵族,怎么不见丝毫高贵之处?衣衫褴褛满面污泥,还想当街杀人!仗着好拳脚就能随意取人性命吗?”
世忠对此却并不在意,像他这般贵介子弟,一言不合打杀个把民人、奴隶实在是不值一提。倘若这叫花子真是贵族落难,被这小厮欺辱,那便杀了又如何?于是他朗声大笑,对那乞丐说道:“不知这位仁兄如何称呼啊?怎的落到这般田地?这小厮一条贱命暂存一刻又何妨?在下马世忠,如今在朝中任职,腆居镇南将军。”
那乞丐听了世忠的话,两眼冒光。他低头看了一眼短打扮小厮,突然又猛抬起拳头,看是要一拳结果了他再跟世忠谈话。尹富德急忙冲上前去,他两脚一蹬飞身而起将乞丐扑倒。那小厮眼角肿的像个桃子,鼻子也七扭八歪,满脸的鲜血,他嗓子里一阵阵气息被挤压出的嘶嘶声,眼看是不行了。富德扑倒了乞丐后手脚并用将暴怒的乞丐锁住。那乞丐行凶为得手心中一股无名火窜气,像条出水的大鱼一样浑身乱拱。富德一面锁住乞丐一面高声嚷道:“快来人!把这厮制住!去找郎中来救人!”
看着两人在地上像两条大虫般较力,世忠心中有些不快,他觉得富德是多管闲事。但是二人如今关系不一般,世忠又爱惜富德人才难得,于是他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说道:“没听见尹大人的话吗?还不快去叫郎中?”说完,他亲自出手,将满身土星子的二人分开。
那叫花子站起身后冷不丁照胸口给了富德一拳,打完后他怒声道:“大丈夫受辱不能复仇,何其耻辱?!你拦我报仇是何居心?!”
富德一边揉着自己的胸口一边说道:“他也是爹生娘养,就任凭你乱拳打死了?看样子还是你偷了人家的吃食!一个贼还提什么报仇?你也配称大丈夫?”
看着又有动手趋势的乞丐,世忠连忙向前一步走到两人中间将他二人隔开,世忠只看了富德一眼,富德便知他要干什么,于是便不再张口。世忠面带笑容对着乞丐说道:“你看,这小厮不是还在这里吗?报仇不在这一时,把话说清楚先。若你真是贵介子弟,我担保这小厮的命是你的。”
叫花子清了清嗓子大神说道:“我乃平安府子爵张大千之子,南境沦陷,我满门殉难!唯独留我一个身强力壮的杀出重围,一来给北境报信,而来存我张氏血脉。我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又脏又臭有何稀奇?我身上钱粮用尽,要借他家口粮果腹,他非但不借还出口中伤于我,他不该死吗?”
“哦?原来仁兄是战场死里逃生的?张子满门就剩你兄台一条汉子了?”世忠看这乞丐身高体健绝非寻常温饱都是问题的百姓可比,他双眼有神,谈吐中气十足。恐怕不是叫花子能装出来的。于是他又说道:“既如此,被我遇到我自然不能不管。这样,这小厮看来确实该死。仁兄下手吧,报了仇以后,请仁兄虽世忠回营。衣食酒蔬自然供应。在下派人通告都中,想来国候是要亲自见一见你的。”
不知是否是听到了自己一条性命被推来送去的缘故,那小厮口中胡乱发出些声响,也不知到底想说什么。他挣扎着想离开此处,那乞丐眼露凶光,急忙两步上前将小厮抬起,他将小厮高举过头顶,然后双手向下发力,单膝向上猛定,只听咔嚓一声,那小厮已经断了气。
世忠一手拦住尹富德,他也不言语,只用眼光告诫富德不要插手。这时只听一阵急促脚步,原是郎中赶到。世忠随意挥挥手说了声“回去吧。”就把刚赶来的郎中又轰走了。
“走吧,兄弟还能骑马么?来,骑我的马,老哥给你牵着!”马世忠殷勤的说道。
尹富德此刻心中十分难过,好歹是一条性命,就这么没了。也不知是世忠认为这叫花子奇货可居,还是仅仅贵族脾气发作了。尹富德瞪了叫花子一眼,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二人。马世忠看这二人不是一路,也乐得让他们分开,就独自引着那乞丐走了。
按说尹富德这种身份,对世间不公人生艰难该是司空见惯的了。原来他也不是如此,可最近上了战场,见了那满地的死尸,见了那抱着伤口哀嚎的伤兵,他反倒是感觉自己变得脆弱了。现在他是越发见不得别人受伤,更别说有人死在眼前。
待到马蹄声渐远,尹富德转过身来,盯着那死尸看了半晌,他开口问道:“这人是哪家的?家里还有人么?”
旁边看热闹的有人你一句我一言的答着,“这不是前面饭馆的伙计么?”“这人家里还有个死鬼老爹和一个娃子,他家女人是个浪货,早跟人跑了。”“嘴下积点德!我看你就欠这死鬼上你家也勾走两条人命!”“说他妈什么呢?关你屁事?你皮痒欠抽是吧?”
尹富德不再听人们争执,他伸手摸了摸怀中钱袋,大约还有铜币二十几枚,他抱起死尸,默默的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