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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无事,荆策日日用功,不过三日,那一百六十二招已尽皆烂熟于心。周青阳自樊湖回来,则用心捉摸呼云所唱的曲子,她极是聪慧,不消片刻,便满园竹笛飞声,悠扬异常,。荆策曲中练剑,陶然沉醉,进益极快。周藏墨却每日一早,或与黑伯一道,或独自一人,或去青梅酒坞,独酌寂寥;或山林寻友,谈玄论道。或琴棋书画,聊以解忧。在家中却是连日沉默不语,如有所思。一日傍晚,推开家门,见周青阳拿了金柳剑,正金光漫洒,剑卷春风。矗立看过片刻,仍是一言不发,回到屋中。
待第二日清晨,荆策只见正屋案几上留着几片竹简,上面写着:
父于夜间忽思猿鹤相亲,西塞山去也。
五月即归。若有客来,随其之意。
青阳看过,心下暗自懊恼,必是昨日自己金柳剑一试,惹得父亲想念母亲,才有此行。荆策方才知道原来了姨尸骨葬在西塞山上,便要跟去,却被周青阳拉住。
“荆策哥哥,照父亲简上所说,这二日必有客来。再说,父亲此去,必定日日与母亲叙话。我们去了,反而不好。”荆策遂止。
待练完一路剑,荆策便出门去看子晰二人是否已回。沿路打听半晌,方知他们住处。倒是极为偏僻简单,只是比普通民居大上一些罢了。想来子晰还是知道自己目前尚在危境,不宜招人耳目。
此时正门户紧闭,花叶寂寂。荆策便欲转身离去。忽听里面有人低声说话,其中一人声音极是熟悉。听得片刻,原来却是前两日时酒肆门外的那个黑脸乞儿。
“哼,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即便他是楚国公子,一旦遭到这般驱逐,也是穷得很。没什么好东西!没劲!”
“那倒也是。楚国的公子怎么样?不还是不如我们朱大人!”
荆策心中一凛。只听那二人继续道:
“朱大人!哼,我可听说了,朱大人头上可还是有人!”
“还有人?那……那得多有钱?”
“钱!人家多得是!才不稀罕。你知道是谁吗?我可听说了,庆封!你可知道这个主儿?”
……
“听说原来可是齐国的左相右相什么的!官大得很!有可能就是最大的了!跟齐王也差不多!”
“开玩笑的吧!要真那样,整个齐国不都是他的了!呵呵,不可能!他要真是这么大的官,怎么会舍得去朱方县呢?”
“……这还不简单!我们吴国的女人漂亮呗!”
说完只听一阵淫笑。
“哎哎哎,哎,找到了找到了,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你会吹吗?拿过来!”
“……你会你倒是吹来听听!”
只听一声闷响,像是那黑脸乞儿在另一人脑袋上打了一巴掌:“敢跟我抢,活腻歪了不是?再去找找,那翠羽被肯定也在这儿!”
荆策对齐国政局知之不多,父亲极少让他回到临淄,即便回去,也都只是匆匆数日。所以他只知道庆封原是在齐国为大夫,后来弑灵公,立庄公,居左相之职,权倾朝野。后又弑庄公,立公子杵舀为王。后杀崔杼,再后又逃出齐国,遂不闻其踪。今日方知他原来是藏身吴国朱方县,听起来似乎竟然还做了乞儿的头头。
荆策内心总觉得父亲之死,决计与崔封、庆杼二人不脱干系。心想倒是正好可以与这两个乞索儿聊上一番,说不定能逼问出些什么来。
正欲踹门进去,忽地只听背后一阵风声,脚下急移两步,侧身避过,原来是一枚小石子,正好打在门上。“笃”的一声。荆策只觉头顶黑影一闪,快如疾风。来不及多想,便也纵身一跃,与那黑影,一前一后,进入院中。
那两个乞儿,听得石子打门,尚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微光一闪,便被两支极小的铜剑正插眉心,登时气绝倒地。
荆策吃了一惊,不知这黑影为何要杀那二乞儿,而且下手之快,完全便是不打算让那二乞儿开口说话一般。再定睛一看,只见那人也作乞儿打扮,此时虽背对着他,也看得出他黑布蒙面,赫然竟是左质口中那个脸生脓疮之人。却的确是极有些岁数之人。
荆策心下疑窦丛生,思虑片刻,道:“荆策与阁下不足五日,连遇两次。果真是有些缘分!”他见这个黑影乞儿出手毒辣,内心不免有些厌憎,所以语调之中便有些讥诮的意思。
黑影乞儿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忽地便拍掌过来。
荆策也不再答话,正好将数日来所学剑法用在这黑影乞儿身上。不料这乞儿练得也是硬功,而且出掌之力,似乎要比一般人要更加沉出许多,荆策便小心应付。
二人你来我往,堪堪四十余招,院中树叶翻飞,屋瓦碎落,树上本有几只鸟儿结巢栖息,正相亲相爱,早被二人惊得四散而逃。荆策知他有暗器,遂格外警惕。
那黑影乞儿忽地向后一跃,道:“阁下武功,高妙难测,想来父仇可报,只待有日。”
荆策愣了一下,问冷冷道:“阁下怎知我有仇未报?”
那黑影乞儿顿了一顿,缓缓道:“因为我便是阁下的杀父仇人!”
荆策大吃一惊,转而一想,又将那黑影乞儿上下打量片刻,“哼”了一声,道:“阁下既然说自己是我的杀父仇人,何不以真面目示我?”
那黑影乞儿道:“在下杀了荆大将军,早已是该死之人,苟且残喘于人世,又有何面目见将军后人?”
荆策又看他片刻,忽道:“你是庆封什么人?”他心下其实也没有确定之信,只是想诈他一诈罢了。
黑影乞儿听他此问,不禁一愣,正欲说话,只听一阵大笑声,接着两个人影逾墙而来。一胖一瘦,一黑一白,却是苍梧双侠。那瘦子叫道:“老淫贼,凭你也杀得了荆大将军!”说罢便纵身一跃,与那黑影乞儿斗作一团。那胖子本是生来好斗,此时怎会愿意一旁不动,遂也白鱼跳波般地卷了进去。打得兴起,便口中又是一阵呼喝,脸上又是各种表情,变来化去,不一而足。
那苍梧双怪,若是分开与人单打独斗,则半分便宜也占人不着,但若二人合并,则互补其短,互扬其长,丝丝入扣,无一破绽。那瘦子使长剑,专一与那老乞儿纠缠不休,胖子便用刀专一与那老乞儿招招硬搏。四十招刚过,那黑影乞儿便有些吃力。
那胖子却忽地停下,竟不管三人此时正斗得密云会和,雷电欲劈一般,黑影乞儿掌风尚劲,眼看便要打到胖子头顶,荆策吃了一惊,忙叫声:“小心”,正欲飞身而入,只见那瘦子即刻手腕一翻,一把抓住那胖子,纵身跳了出来。却是对此种场景极为熟悉一般,
只听那胖子说道:“大哥,这老淫贼手上没有武器,我们即便打赢了他,也算不得光彩。”荆策见他突然停手,差点儿毙命,竟是因为这个,不禁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这二人倒也颇有江湖正气,禁不住一笑。
瘦子闻此,一点头。便转首对荆策道:“小将军,可否借你长剑一用?”
荆策手腕一抖,长剑立出。
那黑影乞儿愣了一下,急忙伸手接住来剑,却愣愣地瞧着剑身,口中喃喃道:“不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怎么会是这般模样?”
那胖子看他磨叽,喊道:“老淫贼,剑你也有了,比我们的都还长上几分,来来来,我们再打!”说罢兀自便去。三人复又缠在一起。那胖子一会儿便又打得兴起,口中时而叫道:“‘周流乎四方’,老淫贼,接好了!”时而叫道:“老淫贼,打架便打架,你老看剑干嘛?”
荆策在一旁,也早看见那黑影乞儿无心拆招,却对他那把大剑看一眼,又看一眼,眼中时而有疑惑之色,时而又似乎格外悲苦一般,不禁心下疑惑。又听那胖子一口一个“老淫贼”、“老淫贼”的,那黑影乞儿却也不加反驳,心中暗想,若这老乞儿真的是个淫贼的话,那当真不该把剑借给他。遂心中生出一些懊恼来。
这把剑是他父亲生前珍爱之物,为周藏墨所赠。荆懦死后,周藏墨本要收走,荆策怀念父亲,便又求了来。十年时光,他一直背在身上。年少时,常有人笑他,身量不长,却背了一把比自己还长得大剑。无论如何,他也不曾让此剑须臾离开自己过。这剑剑身极为沉重,剑刃也丝毫不为锋利,加上又长又宽,刚开始两年,荆策用的极不顺手,后来慢慢习惯了,发现大剑自然有大剑的好处。只是那黑影乞儿今天头一次使用,兵刃上便毕竟还是有些吃亏的。
三人斗得半晌,不分高下。那黑影乞儿忽地一声长啸,纵身逾墙而出。却将荆策大剑一并拿走。荆策叫道:“还我的剑来!”便也纵身跟去。只见那黑影乞儿拿着大剑,在屋顶上纵横腾挪,似是着急要走,又怀抱大剑,如同怀揣珍珠美玉一般。荆策气恼,便发足狂奔。苍梧双怪相互看了一眼,便也尾随而去。不过那胖子硬功虽好,轻功却是有些差强人意,片刻之后,便气喘吁吁,脚步迟滞下来。瘦子看看他,他摆摆手道:“你先去,我得歇会儿!”那瘦子又一点头,便飞身继续往前赶去。三人在鄂城上方起起落落,竞相追逐。
追得片刻,荆策心道:“这老乞儿轻功也是极好,若一直这样追下去,恐怕到最后都得筋疲力尽。”心中一动,忽地脚下用力,立时一片木瓦飞出,正好打在黑影乞儿背后“魂门穴”。
黑影乞儿此时步履如飞,正是周身穴位大开之时,魂门穴猛地被撞,登时便全身无力,软瘫下来,顺着屋脊,直往下滑去。手中大剑被一抛数丈。荆策急奔两步,一个翻身,那剑便又回到他手上。回头看时,只见黑影乞儿手扳屋檐,身形一荡,竟又翻身上来。功力之强,果真少见。
荆策也不再答话,挺剑便刺,“唰唰”三剑,接连而出,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那黑影乞儿脚步尚未稳住,便只得往后连连退避。他毕竟年迈,加上又奔跑多时,便略微有些气喘。荆策见此,“仓啷”一声,大剑入鞘,徒手与他拆招。
黑影乞儿见大剑被他夺回,已是无心恋战,便且战且退。荆策却是心中疑问颇多,自然不会将他轻易放过。两人遂在房顶上打得激风震瓦,半晌不分高下。屋中居住之人受惊,跑出来一张望,便乱作一团,逃往街市上去了。
二人斗得正酣,忽见一人,从一院中跃出,站在屋顶上抱剑在胸,含笑观看。二十岁左右年纪,士子打扮,身量极长,眉目极宽,鼻高如山,目光如电,相貌至伟,只是年龄尚轻,便似乎还有些顽皮的意思。看得片刻,又向下喊道:“田兄!”
遂又来一人,二十七、八岁年纪,短衣劲装,浓眉方脸,阔口高额,身形伟岸,气宇凛凛。二人站在那儿一边看,一边品头论足。
瘦子赶到,看见那二人时,忽地停下。又一顿足,却转身离开。
黑影乞儿见那二人,不知是敌是友,心下着急,又斗片刻,便手腕一扬,一枚小铜剑忽地打出。荆策大吃一惊,屋顶上毕竟不如平地,已是不及躲避,心念急闪,便一个旋转身体,那小铜剑正好打在背后大剑的剑鞘上,心想那黑影乞儿趁自己转身,必会再出一剑,遂向前一跃,右手按瓦,将身体腾空旋转一周。只听头顶风声,果然黑影乞儿又出一剑。
那士子装扮之人见此,拍手叫道:“好!……老乞儿无理,暗剑偷袭!”
荆策见黑影乞儿竟然突施暗袭,心下大怒,便不再跟他客气,抽出大剑,与他斗作一团。
黑影乞儿登时便落下风,连连施出小铜剑,趁荆策小心躲避之际,又忽地一跺脚,房顶上木瓦碎裂,片片而飞。荆策不得不挥剑将周围木瓦打落,见那黑影乞儿翻身往下,想要逃开,便忽地一剑,将一片木瓦打出,黑影乞儿听得背后风声,眼前荆策已到,阻住去路。竟中途又翻身上瓦。荆策也随即而上。那二人见两人轻功绝顶,禁不住连连喝彩!
黑影乞儿一上屋顶,便又连连后逃。荆策即已认定这黑影乞儿与庆封有关,便绝不轻易放过,飞身又追。那黑影乞儿见此,一边逃,一边又将身上小铜剑一一射出。荆策心知,大凡暗器,多有喂毒,便格外小心。
那田姓之人,见荆策抽出大剑之时。脸上便又疑惑之色。此时又看得半晌,忽道了声:“小将军。”飞身而来,拦住黑影乞儿去路。
那年轻士子见此,也飞身过来,竟是轻功极好!三人正好将黑影乞儿成团围住。黑影乞儿打得半晌,气喘之时,不免会去松松蒙面黑布。此时一阵风过,蒙面布脱落,只见脸上皱纹纵横,却到处刺满“淫”字。衬着那一头花白头发,真如鬼魅一般。荆策看到,大吃一惊。
黑影乞儿心知,荆策与那士子此时定已看见自己真面目。忽地眼中堕泪,脸上说不尽的屈辱悲苦,心一横,便伸手往自己天灵盖上击去。那士子似乎早有防备,忽地移步向前,在黑影乞儿脑户穴上轻轻一拍,黑影乞儿便登时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