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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朦,我想让你当皇后,可好?”他便这般凝视着她,语气温柔的说道。
乐宁朦吃惊的望着他,心中不知是什么情绪在翻涌,她知道他的结局,可为什么现在她想到那个结局,会忍不住有些心痛。
“不,我是不可能做皇后的,你也不可能登上帝位,颖,你知道现在围绕在你身周视你为眼中钉的敌人有多少?东海王司马越,范阳王司马虓,与鲜卑人联手的王浚,并州刺史东赢公,他们都在侍机而行,你若是称帝,就又给了他们讨伐你的借口!到时……”
乐宁朦说到这里,城都王便怔忡而好奇的凝眸注视向了她,是了,他怎么忘了,最初见她之时,被她所吸引的不仅是那幽魅神秘从容傲烈的气魄,而更是她那可窥天机预测将来的能力啊!
“阿朦,你是预测到了我的未来吗?”他忽然问。
听到他这么一问,乐宁朦反而沉默下来,不愿意再说下去了。
“你不愿意说,也没有关系,阿朦,孤王也不信命的,哪怕就是最终会输,孤王也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因为孤王现在已然没有退路可言,退一步便是死路,孤王死不要紧,可是孤王绝不能让你与孤王一起陪葬!”
他说着,又情不自禁的将她揽入了怀中,喃喃自语道:“我不想我们的时光会这么短暂,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为了我们的将来赌下去!”
于是,这一年八月,城都王将天子囚禁于邺城,矫天子诏,改国号为建武,然而没有过多久,果然如乐宁朦所说,并州刺史东赢公司马腾与安北将军王浚杀死了城都王安插在幽州的刺史和演,并联合段部鲜卑首领段务勿尘发兵进攻邺城。
由鲜卑人组建起来的这一支突如其来的军队仿若魔神降世一般,一路打进来,势如破竹,城都王手下的猛将石超最终被击溃斩杀于平棘。
消息传到邺城的时候,邺城百姓已是人心惶惶,许多官僚士兵皆作鸟兽散。
城都王的心腹谋士卢志也建议城都王立刻逃出邺城,去往关中投奔河间王司马颙,然而城都王却在这个时候犹豫了,犹豫的原因便是乐宁朦再三劝其不要弃邺逃走。
“邺城的子民便是你的子民,你既已得百姓的拥戴,便不能在国之危难之际而弃他们而不顾,何况河间王到底能不能在这个时候相助于你,还可说不定,乱世之际,真正能富贵患难与相同者,又有凡几?”乐宁朦说完,又看着他十分坚定的道了一句,“无论输赢,我愿与你共进退,齐生死,只要你不要逃走,好不好?”前世,他逃走的命运还不是死在范阳王的长史刘舆手中,而她的两个儿子……
城都王闻言,不禁欣慰的笑了。
她说,我愿与你共进退,齐生死!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一句话更令他感动呢?
城都王一时感激万分,然而心里更是如被尖锐的东西刺伤一般的疼痛,他将她拥进怀里,久久久久的不发一言。
“阿朦,是孤王对不起你,是孤王对不起你啊……”哪怕她心里并不爱他,却比他更能爱护自己的子民,比他更有勇气面对强敌的逼近。
这样的一个女人,他怎么忍心将她绑缚在自己身边,让她跟随自己随时迎接死亡的命运,他怎么忍心啊!
这个时候,他竟然有些后悔,后悔将她从谢容且手中夺了过来,倘若她跟了谢容且,现在是不是早已儿女成群,享受着子女承欢膝下的快乐了!
想到这里,他便暗自做了一个决定:他会坚守邺城,但一定要将乐宁朦平安的从这里送出去,于是,在乐宁朦睡着的时候,他便叫来了心腹卢志,让他带领一批死士将乐宁朦送出邺城。
然而他没有想到,卢志嘴上说着同意,却趁其不备突然在他颈后用力一击。
他便在这猝不及防的暗算之中晕睡了过去。
而当乐宁朦醒过来的时候,她便得到了一个消息,卢志率十数骑兵马挟天子及城都王奔赴洛阳,途中,天子又被张方所劫持,转而奔赴河间王的势力腹地关中。
而鲜卑的军队如虎狼之师一般直逼邺城,兵马浩浩荡荡的进来之后,便疯狂的在邺城之中大肆烧杀抢掠,整个邺城之中顿时血流成河,尸骸堆积,有如人间地狱。
一切又回到了与前世一样。
乐宁朦站在铜雀台上看着这人世间最为惨烈的一幕,暗自苦笑了起来,她怎么会以为这一世,自己能以柔情来打动司马颖,让他留在邺城,终究还是自己太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啊!
“尚,娘亲马上就要带着你上战场了,你怕不怕?”
回到镜台前,乐宁朦换上了一身铠钾,将一张狰狞的面具戴到了自己的脸上,然后抱着孩子,目光犹为坚定的说道。
这个孩子因为太过依赖于她,最终还是没能跟着谢容且离去,而她也终究因为心中不忍,又将他抱了回来,留在自己身边。
只是这一刻,连她自己也不敢保证,是否能护着这个孩子的安全了,不过,即便是死,娘亲也要护着你,在马背上死去!
你是谢家的骨肉,原本在不久的将来,你会有一个前途光明的未来,你会成为不偶世的英才,成为名垂千古的英雄豪杰,然而……
小小的坚石望了一眼乐宁朦脸上狰狞的面具,却是笑了起来:“不怕,只要与娘亲在一起,尚什么都不怕!只是娘亲为什么要戴这个,这个东西好丑哦……”
乐宁朦不自禁的笑了,这孩子这一点还真是跟他很像!越是危险的时刻,反而越会开玩笑。
没有半分的犹豫,她将孩子绑在了自己的胸前,藏于铠钾之中,便持剑骑着一匹骏马向城门外的鲜卑军队冲驰了进去!
她便这般冲出去,剑光过处,连砍下了数名鲜卑人的头颅,因为这一击来得突然,因为她剑光所到之处太过勇猛,或者更是因为她胸前绑着一个孩子,那些凶狠残暴的敌军反而被她震慑住了,一时间竟忘了反抗。
“杀了他!快杀了他!”
突地,敌军之中响起了一阵恐惧的声音,他们齐声呐喊,无数剑矛向她击了过来,她伏下身子躲过,却在这时,脸上的面具掉了下来,一头墨发在空中凌乱的飞扬,她缓缓的抬起了头来。
便是这一时刻,那些蜂涌冲上来的敌兵竟然都呆住了!
竟然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如此貌美绝伦的女人!
所有的敌兵怔住了,而远远的坐在城墙之下轮椅上的一位戴着帏帽的少年也怔住了。
“住手!不要伤她分毫,生擒她!”在看到乐宁朦容颜的一刻,这个少年震惊的扶着轮椅站起了身来,对着不远处的将领高声下令道。
“少主,这个女人……”那将领看着乐宁朦的眼神也有些奇怪,他再回头看了一眼帏帽之下少年若隐若现的脸,犹疑片刻后,也举起手来,喊道:“少主有令,勿伤她,生擒这个女人!”
“少主有令,勿伤她,生擒这个女人!”
谢容且赶到铜雀台中乐宁朦所居住的地方后,才发现整个屋子里已空无一人,而他抬起头来看时,竟然看到一名女子悬挂于半空之中,而这名女子的脸……
谢容且陡地脸色惨白!
刷地一下,他手中出剑,将梁上的红绫斩断,将那女子接到了怀中,看着女子已然成死灰色的脸,他探了探她的呼吸,禁不住痛苦的呜咽出声来。
听着他的呜咽声,另一名女子匆匆的赶了来,喊道:“谢君,她不是阿朦!”
谢容且陡地回头,见来人正是乐青凤,他又骇然的再次将目光投向怀中的女子,就见这女子颈间有一块小小的红色胎记。
“她不是阿朦,而只是一名歌姬,也是城都王用来代替阿朦的替身!”乐青凤解释道。
谢容且这才回过神,不错,这的确不是阿朦,阿朦的身上几乎毫无瑕疵,是没有任何胎记的。
“那么,她在哪里?城都王逃走了,她现在在哪里?”他几近崩溃的喊道。
乐青凤却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也许城都王殿下已将她带走了吧!毕竟城都王殿下非常爱她,是不可能将她弃在这里不顾的,因为爱她,城都王从来不曾碰过我……谢君,你可不可以看在我和阿朦曾经到底是姐妹的份上,带我离开这里,我不想死,更不想被那些卑贱的鲜卑之奴玷污!”说罢,她又补充了一句,“便是给你为奴为婢,我也愿意!”
谢容且抬手打断了她,十分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可以救你出去,就当是我曾经利用过你的一次补偿回报,不过,你绝不能跟着我,因为我不想让她看见后有任何误会!”
于是,谢容且将乐青凤从这铜雀台中带了出去,而当他出来的时候,外面已是尸横遍野,到处都是乱兵的嘶喊咆哮,他四处观望着,寻找乐宁朦的身影,然而上天就像是在跟他开一个玩笑,他无数次的将她从危难之中解救出来,而这最为危险的时刻,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她!
她去了哪里?到底去了哪里?难道真的跟城都王一起去了关中么?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一种直觉的不可能,前世她没有与城都王一起逃走,这一世应该也不会,她不会……
她那样的人绝不会……
而此时此刻,被卢志带往关中的城都王从晕睡中醒来之后,发现身边的一切事物已变,也犹为惊骇,而卢志却告诉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邺城已经沦陷,殿下身份贵重,怎么能将自己的命留在那里,而去换一个女人的性命!”
城都王知道真相后非常的气愤,便在当天晚上,命身边的死士杀了卢志,然后又快马加鞭的赶回邺城,然而却在刚刚进入邺城的城门之时,却被人所擒,而送到了范阳王的府邸之中,范阳王并不忍心杀他,便将他囚禁了起来。
让这位王爷所想不到的是,这个满腹心计又野心勃勃的皇子在被囚禁的期间一直很平静,也没有任何怨言,他说道唯一后悔的事情是娶了自己的王妃,然而却又说最后的愿望竟然是死后能与自己的王妃一起下葬。
一个月后,范阳王无故暴毙,而他的长史刘舆带来了天子的密诏,自然这也是矫诏。
城都王看了欲来杀他的刽子手一眼,十分平静而淡然的问了一句:“知天命否?”
刽子手答:“不知!”
城都王又笑道:“我死之后,天下将安否,又不安否?”
这是一个无人能回答的问题,因为在他之后,才是真正的山河洞开,社稷倾覆。
见刽子手愣神不答,他又笑了笑,要求田徽给他弄来了数斗清水,沐浴更衣之后,便让田徽缢死自己,在临死之际,他的脑海里却忽然冒出来了许多幻象,他曾经命人将她从赵王的府邸中救出来,然后得了她的身体,之后又娶了她的姐姐乐青凤为妻,为了给她一个正室的名份,他又设计让乐青凤坠入水塘溺水而亡,从此她便成了自己的王妃,与他相伴十年,前几年之中,他的确对她也是极尽宠爱,然而后面的几年便对她的强势清高越来越厌倦起来,于是他故意宠信绿姬,想要得到她的一句软语,想要她如其他女人一般顺从自己,然而却没有想到……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真的是因为自己曾经负过她,所以她才会对自己如此的冷漠而失望……
城都王暗自苦笑了一声,便慢慢的合上眼睛,然而就在他气息就要停止的一刻,门突地被人撞开了,田徽也被人斩杀于剑下。
他睁开眼睛,却看到了她,如同做梦一般,又看到了她。
乐宁朦来到了他的面前,小小的坚石也叫了起来:“父王,父王,你怎么样?”
城都王试着站起身,将手抚到了乐宁朦的脸上——真好,是暖的,他可以碰到,那么她便没有死。
她没有死!
“阿朦——”城都王一时激动,狂喜万分,看着她一直喃喃道,“对不起,阿朦,我真的对不起你……”
“范阳王定然是被东海王的人所杀,东海王现在不会放过你,你快跟我走吧!”乐宁朦催促道。
城都王却是呆怔般的看着她,微笑了起来,这时的他笑得极为清澈,也极是明朗。
“阿朦,能不能让孤王最后再抱你一次?”他突地道,在乐宁朦的呆愣不明所以之下,轻轻的将她搂入了怀中,极其悲哀的说道,“我拥有可以反叛一切的权力,却最终被自己的人所反噬,这是不是你曾经所说的,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
“阿朦,我不后悔这一生为你所做的一切,如果这一生,我没有遇见你,该是多么的遗憾,然而,我却后悔娶了你,若是没有娶你,也将不会给你带来这么多的灾难。”
“阿朦,我将庚贴还于你,你回到谢容且身边去吧!我不在乎你的贞洁,他应该也不会在乎……”
听到这里,乐宁朦终于感觉有些不对劲了,便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坚石也似惊恐的叫了起来:“娘亲,娘亲,父王他怎么流血了?”
乐宁朦也陡地惊觉般,将他轻轻推开,望向他时,就见他唇边正在慢慢的溢出血来。
“你怎么会这样?难道……”
城都王轻轻一笑,点头道:“你猜得不错,我已经服毒了,就算刘舆不来杀我,我也会死!”
他说着,又看向乐宁朦,犹为释然而解脱的笑道:“我原以为你去了,所以想……不过,这样也好,我死之后,你我再无关系,尚也是他的孩子,我本该早一点还你们自由……”
“现在我唯一觉得遗憾的是……若人生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去找谢容且吧!孤王可以料到,在不久的将来,由他而支撑起的谢家必会成为江左一代豪门士族,他能护你一辈子免于灾祸,平平安安的度过此生!”
乐宁朦眼中的泪落了下来,而这个时候,她的身后出现了另一个人,这个人虽为男子,却与乐宁朦有着极为相似的容貌。
“鲜卑段逸尘,真是可惜来迟了一步,不然,为了我妹妹,我段逸尘也可能会奉城都王为明主!”那人说道。
城都王笑了笑,便永久的闭上了眼睛,关于这个人的来历,身份,以及他为什么会与阿朦长得很像,他都不会再关心了,这天下终于也与他无关了!
争也罢,不争也罢,最终还不是要子然一身归于黄土。
永兴三年,城都王司马颖卒,终年二十七岁。
在他死后,河间王越发孤立,不久便兵败而亡,历时数年的八王之乱终于平息,之后,惠帝驾崩,东海王所立的太子司马炽继位,是为怀帝,而这个时候,匈奴质子刘渊在平阳称帝,石勒也打着为城都王报仇的旗号杀进了洛阳城。
真正的五胡乱华,永嘉乱世才刚刚开始,而这个时候,乐宁朦又将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