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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对宁氏的眷恋,乐彦辅不知不觉中便走到了乐宁朦的枫亭院,但见院落偏僻,景致萧条,心中不免又生出一丝戚戚然之感。
他终是对不住宁氏,连同着对这个还从未见过面的女儿也生出难以释怀的愧疚,因着这一份愧疚,以致于将这个女儿接回直到现在也没有过问半句。
宁氏最后写给他的信还攥在他手心,以血泣书,求的也不过是要他给这个女儿一辈子的安宁。
“贫贱易居,贵盛难为工,我的女儿不求富贵荣华,但求能许得一位良人,平安渡过此生。”这是宁氏最后的心愿,也是她这一辈子唯一求过他的事。
可如今他已得罪鲁国公,摆明自己的立场,与贾氏划清界线,往后便是与东宫太子荣辱与共,朝堂之争从来都是血雨腥风,他连自己的将来都无法保证,又如何去保这个女儿一世安宁呢?
如此想着,乐彦辅但觉愧疚更深。
“郎主,您不进去了吗?住在这里面的就是您派人从山阳接回来的小姑,不如,奴去将她唤来见见郎主!”跟在他身后的小厮见他徘徊不定,小声的建议道。
乐彦辅看着小院深深,红枫飘零,心中一动,脚步向前迈了一步,可不知又顾虑到了什么,最终停下脚步,问道:“她入府的这段日子,石氏待她如何?”
“回郎主,夫人待这小姑甚好,还安排了她与其他姑子们一起上学堂呢!”
“上学堂?”乐彦辅喃喃,似有些不信,以石氏的个性,怎会如此厚待宁氏的女儿?
从前因为宁氏,他们之间不知争吵过多少次,这一次能将女儿接回,也是他下了保证,绝不会乱了嫡庶之别,而只是不想让他乐家骨血流落在外而已。
怔神之际,小厮又道:“我还听阿月说,夫人许是想将这小姑调教出来后,许给京洛的世族贵人呢!”
小厮不经意的一句,却是令乐彦辅眼眸中霍然大亮。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下令道:“过一会儿,你进去一趟,将她带到我书房里来,就说……父亲想见她一面!”
小厮道了声是,抬起头来一看,竟见郎主素来严苛肃冷的脸上隐隐流露出一丝柔软怜爱的情绪。
此时,枫亭院的暖阁之中,乐宁朦已伏在案几上习了许久的画了,眼前的一扇绘着《七佛图》的巨大屏风正好挡住了外面的视线。
传说卫协之画不敢点睛,恐人物变活乘风而去,而《七佛》与《烈女》皆协之真迹,壮而有情势,乃旷代绝笔,陵越群雄。
在乐宁朦的脑海里,隐约似乎有一段习画的记忆,只是她怎么也想不起那个教她画画的人到底是谁,重活了一世之后,有些记忆无比清晰,而有些记忆就好像被封印了一般,怎么也想不起来,就比如说师傅的容貌,以及她如何拜在师傅门下,如何学得那些技艺?
居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除了那些学成的技艺,她居然将有关师傅的一切都已忘得一干二净。
怎么会呢?她怎么可能忘了师傅!
“女郎,女郎,我刚才在院子里面采了一些新鲜的桑葚过来,等一会儿我就将这里面的果汁碾出来,我给女郎熬成汤喝,好不好?”阿弦突地打断她的沉思,满怀喜悦的跑了进来。
乐宁朦嗯了一声,停下手中的画笔,看向了阿弦,但见她手中捧着一些不知名的果子,倒是有一些桑葚,却是紫黑干瘪的不成样。
“桑葚倒是有生津止渴,滋阴补阳之功效,听说这还是皇帝御用补品呢!”
乐宁朦忽地说了一句,令得阿弦脸色微微一红。
“不过,这种果子六月就已成熟了,你现在能采摘到的恐怕也是最后那快要落下的那些吧!”
阿弦惭愧的道了声是,又嗫嚅着唇瓣道:“对不起,女郎,我……”
“这几天,府里都没有给我们这边送粮食过来,是吗?”乐宁朦突地又问了一句。
霎时,阿弦的眼泪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她双膝一软,陡地就跪在了地上,抹着眼泪道:“女郎,都是阿弦没用,阿弦每次去厨房里领食物,那管事妈妈就说,我去得晚了,所有的饭食果脯都已分发下去了。”
“起来,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主母在你面前立的那一套矩距在我这里不管用,我也不喜欢爱哭的人!”
乐宁朦一声肃冷的低斥,阿弦立刻就不哭了,虽然心里还是觉得无比难受,她也要如女郎所说,努力的让自己变得坚强起来,这世间没有谁会真正怜惜你的软弱,人能保护自己的唯一的方式便是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让人畏惧,那些人自然也不会再欺负你!
“这不怪你,也不是你没用,无论你多早去,什么时候去,她们不想给,也就不会给你!”乐宁朦又说了一句。
阿弦才似开窍了般道:“女郎的意思是,她们是故意的,可是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女郎,女郎也是郎主的女儿啊!”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恐怕又是乐青凤那个女人按捺不住了吧?
前世的时候,这个自负又心胸狭窄的女人就爱跟她争强好胜抢风头,而几乎只要是一有男人对她示好,她都会想尽办法的想要将那个男人抢到自己手上。
最初的时候便是王澄,一心想要嫁进琅琊王氏的她使尽了浑身的解数,真是装得一手好端庄贤雅,只可惜却奈何不了王澄任性傲物而狷介的个性,直到最后在他面前受辱而名誉尽损,才会毅然决然的放弃了他,后又将目标转到城都王的身上。
那时城都王与齐王司马冏、河涧王司马颙一起平定了赵王之乱,迎惠帝复位,功勋卓然而受封为大将军,录尚书事,加九锡,入朝不趋。
司马颖便是以这样的身份求诏到乐府之中提亲,只因他还不知道她乐宁朦不过是乐府中的一个私生女,便仅以求取乐氏长女之名下了聘礼,而石氏与乐青凤便趁此机会干脆上演了一出姐妹易嫁的戏码。
世人皆知城都王娶的是乐氏女,又有谁会去关心他到底娶的是乐家哪个女儿呢?
乐宁朦想着这些时,清泠的眸子里泛出微微的冷光。
阿弦又道:“不如,女郎,我们将这件事情告诉郎主去吧!若有郎主为你作主,那些下仆们也不敢再如此待女郎的!”说到这里,又有些颓然,自女郎回来后,郎主可是一次也没有来过这枫亭院,也没有叫人来传她去见他,难道真如那些姑子们所说,郎主听闻了女郎的粗鄙不堪,已经厌弃女郎了吗?
“阿弦——”乐宁朦并不知她心中所想,突地唤道。
阿弦霍地抬头,就听她道:“今天,我可能要出去一趟,你就呆在这枫亭院里,哪儿也不要去,若是有人来这里,你便以我正在午休为由,将那些人挡在外面,知道么?”
“女郎……女郎要去哪里?”
一听说她要出去,阿弦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但见她卷了好几份卷轴在手上,又有些好奇迷惑,这几日女郎似乎每日都在作画,也不知画了些什么,难道今日就是为了将这些画带出去吗?
“还有今天的事情,不必告诉郎主,你只要对那管事妈妈说一句话即可!”
“什……什么话?”
“孟子说,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我若饿死在了这乐府里,这绝不会是她们这些下仆所承担起的事,也不会是上面那些主子们所承担得起的事。”
乐宁朦话音刚落,门外竟传来一阵清脆的掌声。
“好一句,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女郎言辞犀利,实令王某佩服!”
阿弦闻声抬头,就见眼前仿若有繁花盛开,高山流水般的明朗,王澄此刻就站在门前,微微抿唇而笑,那笑竟似将周边所有光芒都吸了去,令世间万物都黯然失色。
此时的王澄便看着她家女郎,含笑问了句:“女郎这是要出去?不若我带你出去如何?”
他这话问得极是暧昧,但乐宁朦脸上没有半分的羞涩。
“与郎君一道同行,恐怕会集万千怨恨于一身,有去无回,还是不必了!”她道。
王澄哈哈一声大笑,忽地一拍手,一名身姿修长的侍卫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抱着一包袱送到乐宁朦面前。
“王将军说了,女郎扮作郎君之态风流倜傥,容止不凡,我倒不介意与一位风姿俊秀的小郎君同行!”
王澄这么一说,乐宁朦眸光一闪,旋即便明白了。
“是王将军要见我?”她道。
王澄点头含笑道是,又柔声说了一句:“我便在这里等你片刻!”
“在这里等我?”乐宁朦愕然,“不是现在就走吗?”
王澄神神秘秘的一笑,问道:“回府数日,你还没有见过你父亲吧?”
就在这时,门外忽地窜进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厮,毕恭毕敬的在王澄面前行了一礼后,再走到乐宁朦面前道:“女郎,郎主想要见你,请女郎随我到郎主的书房去一趟。”
注: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这句话本来的意思是说,上面的人有什么喜好,下面的人都会跟着模仿,乐宁朦将此话用在这里,便是讽刺那些下仆们的所为,全因主子们的怂恿作风不正,也是暗喻下仆们的刁难都是那些主子们所为,故而王澄才会说她言辞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