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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方发誓从未见过眼前这般人。
那稚童头上扎的双髻用红线捆着,额前还有一小撮乌黑头发,一身布衣整洁熨贴,鼓囊囊的腮帮子甚至还有两片酡红。
稚童提竹马,看得出来做工十分粗糙,这小儿却也十分高兴。然而让秦方真正胆寒的,却是那小家伙身后身形木然如僵尸一般的一袭黄衫。
“黄连……”秦方的身躯在诡异的威压之下,开始微微发颤。
那稚童每走一步,秦方便觉心口被一方铁锤重重敲打一下,稚童五步,秦方便开始口鼻溢血。
时间停止。
秦方略微有些模糊地感觉到,身旁的行人未曾有过任何动作,甚至连远处升起的炊烟、近处酒馆里从手脚笨的伙计手中倾倒而出高汤也都停在空中。此时此刻,秦方心中只有两个字:
天人!
得,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秦方手指艰难弯曲,正想要伸手叩响书箱,一阵巨力从胸口传来,秦方身形倒飞而出,直直撞在那逐阳城最好的风月之地——拂袖宫最顶上的一颗三人合抱粗的金珠之上,给直接撞了个带着硕大方块的人形大坑。
稚童十分顽皮地一拍那竹马的一截尾巴,身形便腾空而起,直奔胸口已深深塌陷的秦方而去!
“来啊,大哥哥一起玩啊!呵呵。”稚童浮身空中,伸出左手朝秦方虚空一抓。
秦方被这面容喜庆的稚童一手扔到逐阳城大街之上,连带着三四人被波及,一齐陷入地面。
身后是满坑鲜血,秦方被抓过的右腿毫无知觉,委顿无力。
“咚,咚,咚”
三声叩在书箱之上,一剑惊天而出,在空中一阵盘旋,直直刺向自远处浮空而来的稚童。
“时间不多了,不跟你玩了。”那稚童高声说道,右手两指夹住杀鹿,似乎是疑惑于为何没有将这不识好歹的长剑给折断,轻轻咦了一声。
稚童怒盛,一把将杀鹿剑甩出,直接刺向那今日必死之人。
秦方眼珠充血,似乎是呆滞了一般,看着这杀过人却从未杀鹿的杀鹿剑电射而至。
心中只是遗憾:本公子这一世就这么交代了?!
人群之中,一袭黑袍狂奔而出。
黑袍老者将干瘦的手臂伸出,杀鹿被同样两指夹住。
“李家老儿,这对小辈动手可不合你这大真人的身份呐。”黑袍老者口中如刀兵摩擦,缓缓松开杀鹿,任其自然跌落在地,老者踏出一步。
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陡然出现,一如漫天玻璃碎裂开来。
这老者右手一指,眼看着稚童原本就做工不精的竹马便寸寸碎裂开来。老者再一指,那稚童胸口素净衣裳碎开一个大洞。
稚童怒哼一声,顷刻间,连带倒在大坑之中生死不知的秦方,三人皆消散于无形。
路上行人抬腿一步,疑惑自己好像绊到了什么,连忙低头一看。
一滩碎烂的红色。
接下来便是此起彼伏满街的惊叫惨叫声。
————
秦方迷迷糊糊之中,却好似羽化登仙了一般,身形拔地而起直上万丈楼。遥望东方,一抹鱼肚白。
此天此地此人间,只剩下接踵而至的那一抹浅薄紫色。
秦方一时头痛欲裂,浑身黑气升腾而起,将他整个人都给吞了进去。
“呃啊!”整个竹屋之中突然出现一声极为惨烈的尖叫。
正在凝神煎药的老头儿听到了心中一跳,连忙打起快步,朝着这几日都未曾一关的竹门一跃而入。
秦方眉心黑气愈发深重,腾腾然有透体而出的架势。
老头儿见此状况心情沉重,眼神闪烁之间叹道:“好重的死气。”
“恩公丢下这么个担子,还真不是一般的重呐!”老头儿从袖管之中捉出一个小布包,置于掌心摊开。
九根银针,一根金针。
针是纤细入微到头发般丝毫大,老头儿抽出三根银针,抬手间眼神炙热。
“老伙计们,要不是恩公,怕是要把你们带进黄泥地里去了喽!”老头儿自言自语过后,三针渐次扎下。
黑气渐止,三针震颤不停。
“好了,煎药去。这气数之类的,实在不是我这个蹩脚医师所能对抗的啊。”老头儿悠然出门,从后院拾了些干柴,又慢悠悠走到小火炉旁边凝神煎药。
竹床上满身夹板的秦方神情终于安详下来,仿佛丝毫不知刚被那十针老头儿给从鬼门关拉了一把。
————
止戈亭中,束发长髯的六国文士仍旧品茶,独臂的安南王仍旧吃蟹。
一袭黑袍掠入止戈亭中。
“戴公,救下来了。”黑袍老者缓缓站定,刀兵摩擦般地道。
“多谢李兄。……这辈子能让剑道魁首李无锋动手的,这世上还真没几个,算是小方有福。”戴笙起身作揖道了声谢,紧拧成“川”字的剑眉终于舒展开。
“途经洛阳,便与小方见了一面。死士之中最为敏感的‘惊蛰’告知我有杀气,当时未曾放在心上。”戴笙坐下,对着仍旧低头吃蟹的曾经四十万人共主笑了笑。
“行至江南,我这才发觉,那人原本就不是针对我戴竹引啊!这才与李兄有了这约定,一见完你这杀神,便朝逐阳城而去。”捋过长髯,戴笙起手颈杯,小酌一口。
“那人是李家人吧。”
“戴公神机妙算。”黑袍老者李无锋仍旧是神情冷漠,口中刀兵摩擦般地回答。
“被他们知道了么……姚三江布的局应该不会这么快就被那龙椅之上的人给找到破绽啊?!”戴笙想到这么一茬,生平第一次有了心慌的感觉。
“依我看不是。那李家小老儿虽是招招死手,甚至不惜动用那伏魔山禁术,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报复秦方在伏魔山流云顶上废了那耍剑的小儿杨宗澜罢了。要知道,伏魔山牛鼻子老道可是什么都能当作宝的。”黑袍李无锋破天荒地说了这么一大堆的话,连戴笙都觉得是一件惊奇事。
“这样说来就对了,这下好像姚三江弄的这一手,连伏魔山都要给坑害了。”戴笙顿时心情大好,不禁开口大笑。
“不过这要说来,你这老家伙给你儿子弄的那是什么死士?连先前那金刚境铁家庄的人都打不过?!”戴笙一掌拍在这一直低头不语的中年人身前。
“这一次是意外。未过指玄者,皆可放过。”独臂安南王有些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感情你这是把这帮子高手当作你儿子的磨刀石了?万一你儿子出了事怎么办?!你要知道他每动用一次刘伶教的那几剑,都是要折寿的!折寿你知道吗!”戴笙顿时怒火中烧,恨不得把这“昏庸”安南王给一把扔进带戈江。
吃蟹人低头不语,戴笙愤然转身,带着黑袍老者一并走出止戈亭。
吃蟹的独臂中年人猛然抬头,却是老泪纵横。
“小方啊。”
————
秦方三日后悄然醒转,身上夹板已拆去大半,仅留着脖颈那一处。
“啥玩意儿?本公子这是在哪儿?”秦方有些懵了,自己是死了?没见过死人都上夹板的。
一声船橹之声传来,接着就是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喊:“秦公子!稍安勿躁,待老头儿煎好药,你且喝下,稍后老头儿就做饭。”
秦方暗自心惊这老头的眼力,无奈想要起身却又无力起不来。
“秦公子,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穿着布衣的老头儿走了进来,显眼的便是那额头一道疤。
“你是何人?!”秦方体内好似气机全无,要是这来历不明的老头非善客,如何是好?!
这老头儿抿嘴一笑,道:“老头儿卢春来。”
“卢春来……卢春来,‘十指弹针可救国’?”秦方看了一眼那老头儿,顿时开始有些敬重眼前这满头白发之人。
“哪里哪里,都是年轻时说的意气话。如今,连救个人都得费劲,老了老了。”老头儿好似脸红了一般,揉了揉那满头稀疏白发。
“得了,秦公子安心养病,老头儿煎药去了。”老头儿转身,一步出竹屋。
秦方一见,不禁觉得要好好捶胸顿足一番,“都是高人呐。”
匆匆又三日。
黑衣公子哥终于可以起身了,尽管刚起身就从床上摔到地上,摔出了个平沙落雁式。
旁边一声银铃轻笑。
“你这娃娃!笑个甚!还不扶本公子起来!”秦方狠狠刮了一眼身旁的笑声主人。
老头儿闻声连忙进屋打着圆场道:“好啦好啦,小茯这丫头玩心重了些,秦公子你就别放在心上了。小茯,还不快把秦公子扶起来!”
卢茯诶了一声,伸出葱白小臂扶起这位两天前见第一面时就吃自己豆腐的浪荡公子。
秦方顺势起身,还不忘得寸进尺地握住那只素白腻滑的小手,笑道:“还是小茯你心疼我。”
小茯怒哼一声,甩开秦方那只不安分的手。
老头儿见状拂须微笑。
“我说卢老头啊,你这孙女是不是对本公子有意思?怎的一个劲盯着本公子看!”秦方扒拉了一口白米饭,朝着一旁细嚼慢咽的老头儿说道,还不忘在桌子底下跟那满脸通红的丫头对了几脚。
“要是秦公子不嫌弃,便将小茯嫁给你。”老头喝了一口温好的黄酒,笑意揶揄。
“我看使得!”秦方厚着脸答应了一声,就被小丫头又给踢了一脚。
小茯腮帮子鼓囊囊地怒声道:“爷爷!这,我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谁料老头儿微微一笑,“嘿嘿,你这妮子的心思,就跟你这一管衣袖差不多大!爷爷我能不知道?!”
祖孙俩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拉家常。
秦方只顾着低头大口吃饭伺候好肚里神仙,耳畔却突然响起一声未闻多时:
古木檀香小筑,经文诵得缓;
锦服华裳一炬,粗袖如心宽……
秦方说了句祖孙俩都听不见的话语:
“此时漫山竹林,无琴可抚,群山安能听懂我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