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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阴沉沉的,水汽很重。
送晗光回学校,车子往郊区开,这一路鲜少车辆。
阿竹坐在后车座低头玩手机,玩了一会儿,大概无聊了,拔起头开口问,“哦对了,刚才饭桌上晗光说老师觉得她不适合画画是什么意思?”
温浩骞“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
阿竹说道:“你不是还跟我摇头叫我不要说话嘛,你有没有发现,这次回来,小小姐变了不少。”
温浩骞又“嗯”了一声,这回是肯定的答复。
“你也觉得嘛,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为。”
温浩骞开着车,语调不疾不徐的,“你和她几年没见了?”
上一次见面阿竹记得清清楚楚,高涨的情绪如落潮般降下去,隔了一会儿才说道,“最后一次见面是六年前了,老师去世那年我并没有见到她。”
池新沅是五年前去世的,六年前……
他答应晗光回来的日子,很可惜,失约了。
实在不愿意回忆,那该死的记忆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还记得那天是夜里凌晨,他开车回家的路上接到师兄汪义荣的电话,哽咽着嗓音对他说,“大哥大嫂出车祸去了,请你务必回来一趟,送送他们。”
最终还是没有去成,发生了一件事——就在他即将上飞机的前一刻,接到了曹羽婷身负重伤生命垂危被送往医院的消息……
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他感到心口发疼,阖上眼睛,深长吐出一口气,短短一秒,复又睁开,所有的情绪一应掩下。
“父母早亡,对她身心难免会有影响,大人都不一定过的去,更何况她一个孩子。”说话的同时,温浩骞朝后视镜看了一眼阿竹。
阿竹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好似往空气中扯了一块黑纱盖在脸上。
阿竹没说话了,温浩骞也不再多言,沉默开着车。
开了一会儿,阿竹突然说,“看来小小姐和老师不和的那个传闻是真的。”
她说的很轻,像是在自语,安静的空气里,一字一字清晰传入温浩骞的耳内。
是真的。
他在心里想,没有说出口。
第二天,温浩骞和阿竹去池新沅的坟上扫墓。
清晨,山上空气异常清新。
石阶上布满着湿漉密厚的苔藓,两旁青草翠绿花木茂盛,尤其是那一片片松翠茂密的竹林,教人看的欢喜。阿竹不由地想起小时挖笋的情景,提议道:“现在是挖笋的好季节,下午叫蔡江平几个来,好好地把这块地翻一遍,晚上我煮鲜笋汤给你们喝。”说着,撸高袖管,好像真准备大干一番不可。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温浩骞以全新的微微带点惊异的眼光看她,“我记得你以前可是连煤气灶都不会用,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哦,原来你眼中我就这么废材。在国外嘛,你懂的,那些西洋菜吃不惯,不想等着饿死就只好自己动手咯。这么多年练下来,少说我也算得上半个大厨了,所以啊,”阿竹拍拍温浩骞的肩膀,语重心长,“师弟啊,以后不要太小瞧别人。”
温浩骞点头,“师姐教训的是。”
两人相视一笑,不多语,继续走路。
祭拜完池新沅,阿竹收拾东西正准备往山下走,被温浩骞拉住,“既然来了,顺道去看看大哥和嫂子吧。”
阿竹当即在原地怔愣一秒,缓一缓,方才说了声好。温浩骞见她神色并不自然,在心里责怪自己莽撞,考虑了一下,说道,“如果你有其他顾虑,我们……”
“没有什么可顾虑的。”阿竹侧转头,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
池云易夫妇的墓并不与池新沅的一道,而是在这座主山北面的小山山腰上,过去甚是麻烦,得下了山才能绕到另一面去。
墓碑前的那捧花束,是清明节那日晗光前来祭拜时留下的。在多日雨水的冲刷下,失了最初的鲜艳。
祭拜完池云易夫妇,温浩骞站在一旁抽烟,凝着神望着已辨不清颜色,有些腐烂在泥里的花鬘,忽然想起那日在山脚下,朦胧烟雨里,那双沾了雾气的带着怨怼的琉璃珠子似的眼睛。
“你知道吗,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他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这么多年了。”阿竹走到温浩骞身边,打断了他的沉思。
“我早熟,十七岁爱上他。以前我总以为,他不爱我,已是这世上最折磨我,教我痛苦的事了,我受不了这种痛苦,所以远离了他。没想到,他为了不让我继续爱着他,竟以这种阴阳两隔的方式,与我诀别。”
“那时候,我甚至想过去死,去陪他,想过很多种浪漫的死法,比如在装满玫瑰花瓣的浴缸里,化了妆穿上婚纱,割断手腕动脉,让红色的血液充盈整个浴缸,白色婚纱染成透彻的红。这一定美极了。”她看着他,“你一定觉得我很变态,对不对?”
温浩骞看了她许久,终于叹出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何苦呢?”阿竹自嘲地笑一笑,“你一定没有如我般深刻地爱过一个人,才会说我傻,等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知道这是何苦了。”
“这场爱情的角逐里,我注定是输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一直的选择都是罗欣姐,你看,他们连死都在一起,哪里有我插足的余地。”
后来下午没有真的去挖笋,阿竹不可能在珠城呆的太久,这座城市是她的伤疤,是年轻时留下的疼痛的成长印记。
临走前一天,阿竹去学校看晗光。
提前给她打了电话,中午买了小姑娘最爱吃的打面装进保温盒里带进去。
吃完,从食堂下来,阿竹还不准备回去,提议去操场走走。
晗光知道阿竹有话对她说,没有异议。
阴天,风有点冷。
晗光走在前面,阿竹在后面,相顾无言地绕着操场。
“小小姐。”
走了小半圈,听到阿竹正声叫她。
“嗯?”晗光没有停步,风吹乱前刘海,随手一捋。
阿竹走上来,“你对我有成见我知道。”
晗光驻足,偏头看着阿竹,看到她眼里的认真坦承,继而摇头,轻轻道:“姐姐,你误会了,”她舔了舔有些干涸的上嘴唇,补充道,“爸爸已经走了,希望你能放下。”
她没有说是否还存有成见,只是说“希望你能放下”。这样的避重就轻,阿竹知道,晗光对这事大抵还没有放下,可这又能怎么样呢?
阿竹把晗光送回教室,在门口告别,她轻轻拥抱了女孩,“这次回来的匆忙没有带礼物,你想要什么打电话给我,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带给你。”
晗光微笑地摇摇头,“我不要礼物,我只希望阿竹姐姐能够永远快乐。”
阿竹苦涩地笑了一下,“小小姐,你还太小,有些事情不能全明白。”
晗光笑笑,没吭声。
阿竹拍拍她的肩膀,“你温叔叔忙,我就不去嗑唠他了,回头替我跟他说一声我走了,好了,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
说完挥挥手,转身离开。
晗光望着廊上她越来越远的背影发了好久的呆,直到傅珍喊她,才恍然抽回过神来走进教室去。
那日下午,阿竹搭了班机回了纽约。没有提到什么时候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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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过后,天气依旧不见暖转。夜里风雨大作雷电交加,第二日起来,雨已经停了,冷风携细雨,院里红叶铺满地,何等萧飒。温浩骞靠着门框速写,铅笔笔尖落在纸面上的沙沙声,和着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不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
池宅的生活倒是符合温浩骞一向喜静的性子,灵感也蜂拥而至,还不到截稿期,这月的画稿便早已完成。
和老东家南都文化的合约到期日就在眼前,上午九点半,他和南都老总波哥通完电话,午饭后接到王姜铭的电话。
前两日温浩骞将画好的油画和设计样稿给了王姜铭,王姜铭为酬谢温浩骞,晚上在星悦酒店订了为请吃饭。
酒店距离珠城高级中学仅一条街,温浩骞想到了晗光,索性接她出去一同吃个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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晗光吃完午饭,从食堂里出来,慢慢往学生宿舍楼方向走。
刚才下课她没有立即去食堂报道,而是在教室里贪看了会儿书。
下周就要期中考试,上次一模成绩,校内名次滑了十多名,班内滑了三名,按照这样的情形,本一估摸有风险,更何况她的目标是魔都一所重点高校。
此刻,路上的同学已经鲜少,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安静,水泥小道上,积水如明镜,落叶枯枝满地,风乍起,皱了一滩积水,落叶纷飞曼舞。
晗光感觉丝丝冷意穿过皮肤渗入四肢百骸,她拢了拢大衣外套,触到口袋里震动的手机,是一串陌生的外地号码,她盯着这串号码半天,直到屏幕上的亮光完全黯了下去。
震动终于停止,她松了口气,刚把手机装进宽大的衣袋里,手机复又震动起来。
还是刚才那串号码。
晗光端着手机,犹豫了半刻,最后还是妥协。
“哪位?”
那里默了一秒,“晗光,是我。”
晗光陡然怔愣,止住脚步,站在路中央,语气透出几分冷然,“有事吗?”
温浩骞换了只手拿手机,“晚上有个饭局,恰好就在你们学校附近,等下我来接你。”
“不必了,谢谢,”池晗光拒绝,“我还要上晚自修。”
“晚自修几点开始?”
晗光下意识答,“七点。”
温浩骞稍一沉吟,“好,六点我去接你,吃完饭就送你回学校,不会占用你的学习时间。”
晗光终于软下来一点,问,“你的饭局,我同去算什么意思?”
原来她在别扭这个,温浩骞缓下一口气,再怎么她终归还是个孩子,“我在珠城的朋友总不过那么几个,你都认识,无需尴尬拘束。”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如果再拒绝,未免显得太过刻意,晗光犹豫半刻,终于答应下来。
温浩骞先去学校替晗光请假,班主任是个东北汉子,全没传闻中东北人的彪悍野蛮,得知温浩骞是晗光的叔叔,这位斯文的东北人不免多啰嗦了几句。
“池晗光是个蛮不错的学生,思想独立,学习有积极性,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从来不用我多花心思,但是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班主任找出上次模拟考成绩单拿给温浩骞看,“池晗光叔叔,您看,这是一模成绩,跌的有点厉害,如果照这样下去,本一都可能保不住。下星期就是期中考,希望你们做长辈的能上点心。”
班主任推了推鼻尖上的眼镜,继续说,“我一直想找机会和你们家长好好聊一聊的,但是听池晗光说他父母长年在外地工作,家里亲戚朋友相住甚远,平时都是自己照顾吃住,幸而她自理能力强,不叫人过分操心,因此打消了此念头。”
温浩骞听完班主任的这席话,不动声色地朝站在一旁垂着眼睫的池晗光看了一眼,说了几句客气话,递过去自己的名片。
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走下楼梯,快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温浩骞突然问道,“为什么要对老师撒谎?”
晗光收住下行的脚步,仍旧低着头,不说话,不知想什么。
隔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大概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吧,毕竟,让别人知道没爹没妈,并不见得是件多么光彩的事情。”
温浩骞沉默地静望她数秒,从胸腔内推出一口气,轻叹,“至少你还有姑妈,还有朋友和我,这不足以成为你做错事的借口。”
“你?”池晗光止住脚步,冷眼看着他,“我可一点没忘记你是怎么骗我的。既然不能给予承诺,大可一走了之,为何要欺骗?”
温浩骞张了张嘴,竟被她驳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算了,”她摆摆手,“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好比我爸妈,死了,还能活过来吗?都是相同的道理。”
她微微笑望着他,脸上的强自伪装的释然,带着苍白的空洞和惨然,搅得温浩骞一阵心烦意乱。
这已然成为他们各自心结,深深驻扎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