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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倒是走了很久,从皇城地下青砖高墙的富贵之地,经过东市,抄着捷径一路到了安平城东北的一处衙门口,门口两座石狮子,兵士执戟在毒日头底下站得笔挺,郅澌从马车竹帘缝隙里饶有兴致地望着,道:“早些年,我和师兄们被师傅罚去望川崖面壁都没他们站得工整,师傅一定很喜欢这样的小弟子。”
“你这么皮的小丫头,确是够尊师头疼的了。只是这么些年没转了你这胡闹的性子,他想来也是很疼你的。”
郅澌不怎么言语,鬓边的银蝶步摇随着马车颠簸颤动着,公以抬手顺了顺她的发丝,眼底含笑道:“郅澌大人,注意仪态。”
“唔......我以为我官职很高、他们打不过我,所以没妨碍呢......那太子妃呢?她要是同你来,还要注意仪态吗?”郅澌睁大眼睛问道。
公以抬手抚着自己的额发,转开目光想了一想,复而望着郅澌正色道,“澌儿,比之而言......罢了,她如何能同你比较。我的澌儿随性就都很好。”公以笑着,拉住她的手,“走吧,小丫头。”
公以这次出来身边竟然是没有了常见的何诤,马车夫垂首站在一旁,很是合规矩。公以也不怎么拿捏,带着郅澌一同上砖石台阶,兵士长戟一横,拦住了二人,公以工整道:“吾与陈大人故旧,此次遇事特地来访。”
想来这九门军衙军纪也是甚言,那人略一点头让二人在此候着,便进去通报。稍适,出来个偏将,这厮想来是陈建柏的亲信,可奈何周公子太子之躯只是替皇帝批了三年文书,反倒不常置身朝廷,至多也就是替那些御史文臣断断官司,依着正经规定,不得圣谕,皇子皆不得插手军界。因而军中之事,公以多数是通过文书交达三位军侯,再由他们点兵布将,这偏将看着公以眼生的很,但却又好似官家富贵的公子哥儿,只得开口询问出处。
“唔......吾乃贺府子侄,此来是有事转达陈大人。”
“贺府?”副将有些怔忪,这京都安平城,有几个贺府?贺家在京中即便是宅院再多,那也只能是一个贺国公府!副将拱一拱手,道:“公子随我进来。”
郅澌随着公以进了衙门,这里倒是简单,四方院子,无甚草植,规规矩矩,朴朴素素,没得一点景致可言。三两步绕到正堂后的书房,陈建柏正在读着份军报。听着脚步声,他抬起头,见着来人,脸色一白,眉心一拧。
公以先一拱手,“陈大人。”
陈建柏应声跌下,“不知太子殿下驾到,下官有失远迎!”
“陈大人请起。本宫今日只是顺道过来跟大人嘱咐几句,现看大人应是已经收到奏报了。”
“边塞急书,兵部邸报方才传到。覃国此番来者不善,臣内心惶恐。”
“陈大人一生,才干卓绝,忠心可鉴,自是无甚忧虑,父皇对大人寄予厚望。”
“臣深受皇恩,忝居要职,日夜惶恐。”
“陈大人客气。”公以抚摸额发道,“皇子依法治不得与军部交往,本宫今日前来并非代圣躬巡,大人不必紧张。”
陈建柏点头应下。公以复又不动声色道:“近日颇有些卿家深为母后与皇弟新丧哀恸,深恐天降凶兆,安平乃京都,大人统领九门,可谓位高权重,应当防微杜渐,切勿错了主意。”
陈建柏手心汗湿,一颗心通通跳,强稳着道:“陛下隆恩信任,将京都门禁交付微臣,臣日夜悬心,忧心不能胜任,如另有贤能担此大任,将是上天眷顾我大周、嫌恶微臣这般庸才尸位素餐……”
“陈大人,”公以面皮上苦笑着,双眼却似寒潭一般,“本宫只是闲聊两句,怎的大人这般战战兢兢?这可是本宫之过了。”
“殿下……”
公以抬手止住他,“天命如何,想来非天人不可知,父皇乃天子,除此以外,谁还有资格妄言天降吉凶?体谅国母新丧,百官纯孝,陛下才不予以追究,如是有人借此时机妄图滋事生乱,那才是真真违抗天意!届时天雷滚滚,那些东西可挨得住?”公以声音不响,却铿锵有力,声色俱厉。缓了缓神色,又安然悲戚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人高居一品,手掌京都安危,自当明白这个道理才是。今日此处没有外人,柏公乃父皇亲信,公以便放肆一句,无论最终天意何归,周国总得在,那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才能在。”
“臣……惶恐。”陈建柏扑通跪下,两股战战。
“大人之惶恐,”公以负手起身,“于家国何益?”
陈建柏趴在地上不响,片刻之后,咬牙道:“殿下,臣全家与安平九门同在!如辜负皇恩浩荡,城破则家亡!”
公以回身笑道:“本宫要的便是柏公这句话。”随后将那大人扶将起来,又道:“郅澌,来见过大人。”
“郅澌见过统领大人。”郅澌着裙装,只得依着女儿礼低身一福。
陈建柏不明就里,只得拱手回礼。
“此乃陛下新拜从二品内卫将军,郅澌大人。丫头年轻,特地来带她先见过柏公,以后多指点她些。”
“臣不敢。”陈建柏一面谦恭道,一面觑着那不过十五六岁眉目如画的小姑娘,不禁腹诽,这妮子劳动东宫太子带来引荐,怎得轮得上自己指教?只是从二品内卫将军,太子是想告诉自己他已借这小姑娘的手抓住了内卫,让自己安分一些?陈建柏原本见着周公以便是内心忐忑至极,见此番情景更是内心百转。
周公以笑笑,他知道陈建柏做贼心虚,此番来晓以大义只是想把他牢牢按在皇帝的统辖之下——不论他是不是洹亲王的人,他都得替皇帝陛下守好了城门!至于郅澌……除了皇帝陛下,本就没有什么人知道内卫似即若离地的安监院本就握在他的手里,此番他借着这小妮子想传达给百官的,便是一种警告——疯狗咬人他是不怕的,这个无为太子高居云端,可不是不知道他们背地里的龌龊心思,而内卫,便是他的眼睛、鼻子,利爪。
既然目的达到了,公以摆摆手带着郅澌便告辞了,到那望仙阁时日头仍旧毒辣,二人坐在楼上临街的座位,要了一壶茶。公以看着郅澌牛饮,知道她方才在九门军衙憋坏了,“慢些喝。”
“唔……方才出来的急,早知道喝了姑姑的绿豆汤再出门就好了。你看刚那衙门硬邦邦的样子,我竟连口水都不想问他们讨。”
“你少喝些茶水,不然等会灌个水饱可没肚子装好吃的了。”这会夕阳垂在窗口,尚是比饭点早了些,因而楼里人还未曾多起来。这厢饭菜挨个上了桌,红红绿绿荤素满桌,楼里也乱糟糟热闹了起来。
“听说覃国人要来了……”
“可不是?西北闹了好些日子了,这下可好,大军压境不说,人家还大咧咧进京都了!”
“我说你二位公子,平素里青楼妓馆还传着这样的事?”
“青朗,怎得我们也是官宦人家,虽不像你那般方正守规矩吧,你又何苦非要这么取笑。”那两位反驳。
“我看呐,这京都都是眼盯着皇位,哪有人有功夫抬眼瞧一瞧西北?”另一位方才一直独自饮酒的道。
“贺炳,说话当心。”那名叫青朗的低声斥道。
“怕甚?我国公府在京都不该横着走?”
“这人倒有趣。”郅澌方才见着公以盯着那桌,也便留心听了听,这时忍不住笑着评论道。
“哦?怎么个有趣法?”公以笑了,望着小丫头。
“听他的意思,似是你的亲戚,可方才那话,却像是对这有些悲愤与不屑。”
公以轻轻点点头,不置可否,岔开话题道:“这饭菜可合口味?”
“唔……还不错。”周公以哪知道她这轻轻一句,背后多少心思。郅澌此刻心中纠结着小师姑、木姑姑和这望仙阁究竟孰长孰短,面色纠结不已。正此时,小二端上来一壶酒,“公子,小姐,依着小店规矩,这是店中今日送的一壶栀子花酿。”赠每桌一壶酒,便是这小二说的望仙阁的规矩。望仙阁之闻名,当然首先在于其大厨手艺非凡,再者便是一个物以稀为贵——每日只招待两百桌,京中名师风流,显贵攀比,此一来,自是名声大躁。老板无耻,特地出了规定,楼上座位,出五百两则一月内可坐三次,如是出不了这银子,便是连上都上来。周公以此行,偏生不要脸,顶的是洹亲王的名头,还道:“七叔虽然跟我不对付,但一顿饭总不至于和我个晚辈计较。”
“这望仙阁的‘花酒’,可是一绝。澌儿尝尝。”
郅澌确是不屑摇摇头,“这也敢叫栀子花酿?你没喝过我家的酒,这等凡俗浊物如何比得?”
“你成天跟我炫耀你家的酒,吊的我这胃口啊……”公以摇摇头笑。
那厢小二却是不忿,又知道这里都是显贵,不便得罪,瞧着这桌气氛融洽,那姑娘也单纯,斗着胆子努了努嘴,“这位小姐,望仙阁虽说不是什么老字号,但在京城这十年间却是无人比肩的。小姐家的酒若真比我家的好,自当也是有名号的。”
郅澌瞧着这个少年模样的小二,呲着牙笑,不急着辩驳,反是拿起壶倒了一杯酒,随意嗅了嗅,漂亮的远山薄眉一蹙,“这酒……谁造的?”
小二笑一笑,“小姐可是认输了?嘿嘿,不瞒您说,那彦王爷闻名京都的穹庐酿也是出自我们望仙阁的薛先生之手呢!”小二眉飞色舞,好不自豪道。
“你看,晚上叔叔这灯是必须给我看的了!”小丫头呲牙一笑,随之大吼一声,“薛秋白!”这一声有多大呢,望仙阁两层楼,前堂三十六张桌,后阁十八间屋,再算上后面的小四合院,都听见了这小妮子一声顽童撒泼似的叫嚷。周公以怔了一怔,发觉四处投来探寻目光,只得窘迫抬起手抚着额发遮住自己的脸。彼时,那小丫头两手撑在红木椅子凳面上,略略耸着肩膀,小脸一副安然自若,丝毫没甚顾忌的模样。
“这是哪家的小丫头,这般无礼。”那边一位着枣红六搭晕缂丝袍子的大人咳了咳嗓子道。
“小丫头,你就给我惹麻烦吧。”公以摇摇头,低声道。
“三舅爷,一个小姑娘,你又何苦吓唬她。”名作青朗的那个年轻人上前对着那位大人一作揖,和缓笑道。
“轩辕氏!你要再不出来,我就......”小丫头懒得管那许多,直着嗓子继续叫唤。正这时,一位夫人碎步踏风地从后阁踩着绣鞋上前来,面容都尚未看清楚,便听见一把清丽嗓子:“你便如何?”
“嘿嘿,秋白。”小姑娘起身拍拍手。“多年不见,你可好?”
“那自然是好得很。”银丝素绢的曲裾裙上罩着藕荷色的对襟烟罗绣海棠的短褂,精巧珠花挽着飞天髻的少妇抖一抖衣袖,巧笑嫣然。
“唔......也是,看你能给这些京都显贵下这么缺德的药他们还甘之如饴,想来你过得的确是很不错的。”郅澌无耻地呲牙笑着。
本身这桌便是很引人注目的了,这一位应声而出的千娇百媚的少妇更是让堂中男子双眼发直,听着这厢说倒下毒,几个先回过神的神色一凛,“姑娘,下药?请把话说清楚。”
哪知那厢根本不理会,名唤秋白的少妇道:“怎得,药着你的情郎了?”说着便团扇一摇,望向窗边。
“姑娘!”那边见这两个小女子不搭理自己,怒火难抑,拍桌喝道。
“叫什么叫。自己脑子不灵光还忍不住馋,这会子倒是寻起别人的麻烦来了。”秋白抢白道。
“你!”那人也是锦袍官靴,想来也是显贵之族,怎是这般容易欺负的,堂中也渐渐有些人开始不满,仆从家丁一时间携枪带棒地就要打将起来。
“咳咳,”那枣红袍子的大人清了清嗓子,各家公子、官人拦住自家仆从,不敢多言。“诸位都是来消遣的,这般打打杀杀又成何体统?两位姑娘也不必恶言相向,在座的,只是对二位的话有些不解罢了。”
“唔,我的话说给秋白,她的话说给我,我俩互相懂了便是了,又何苦让你们明白?”郅澌倒是认真道。
那位大人愣了一愣,倒也不怒,“姑娘言辞间似乎涉及对我等这些京中显贵的酒里下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哦?什么东西?”郅澌笑了一笑,反问道。
“闭嘴,小丫头!”公以终于坐不住了,只得压低了声音呵道。复又一抖袍子起身,走至堂间,拱一拱手,对着那枣红袍子的大人道:“舅舅莫怪,这丫头放肆惯了。”
堂间有不少朝中众臣,只因方才公以与郅澌坐在了屏风挡住又不显眼的位置,才未曾注意到,此刻听着他唤那贺琳舅舅,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当朝太子又是谁,惊慌起身,齐齐躬身唱道:“太子殿下。”
公以倒是镇定,仿佛仍是在皇宫里一般坦然,“扰了各位的兴致,还让诸位大人这般客气,真是罪过。”
“太子怎么在这里?”贺琳倒也神色自如,抿着笑问道。
“去趟五叔府上。澌儿,”公以唤道。“过来见过国舅爷和诸位大人。”
郅澌恍不觉自己闯了什么祸,明媚如初地笑着,轻步缓移,上前低身一福,道:“见过国舅爷,诸位大人。”
“这位姑娘是?”贺琳捋着胡须眯眼道。
“从二品内卫将军,郅澌。”周公以第无数此说起郅澌的身份,但却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反倒是每说一次,内心觉得一次痛快。
“哦?这倒是新奇。”方才的两位公子中的一位道。
“方才,是哪一位问我话呢?”郅澌满面少女胡闹的笑意。
那人站在人群里,他自然是不怕这个小丫头片子的,只是看着当朝太子的样子,像是很疼爱这个丫头,若是这是什么能吹枕头风的人物,自己可是太冤枉。倒是贺琳,瞧着这丫头的轻狂样子,一面觉得逾矩,一面觉得有趣,道:“老臣问了两句。”
“唔,瞧着你的年纪,这人又叫你舅舅,我还真是......罢了,各位呐,秋白是家师故人爱徒,喜欢顽笑,这酒自然是不会大伤身体,否则各位饮了多年也不会这般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了不是?”郅澌掩唇笑道。
“小妮子!莫要胡闹!”公以回头剜了她一眼喝道。
“我要是说出来了你才要骂我呢......”郅澌翻了个白眼,轻轻迈着脚步上前,低声在公以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果然,周公以先是一愣,随之脸便烧红了一层,很快恢复了正常神色,却是朗声笑了起来,“这么说来,也不算有害处......”
“唔......火大伤身。”郅澌红着脸赧然笑道。
“哈哈哈,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怕......”周公以回头觑了一眼那站在原处的薛秋白道,“如是直言相告在座各位,秋白姑娘的酒,只怕是千金难求了。”
“太子殿下......此言何意?”堂中一位军侯府的偏将忍不住纳罕道。
“唔......”周公以沉吟一下,附到贺琳耳边将郅澌低语的那几个字原封不动地转述了,后者闻言也是相同的面色变了两变,摇摇头笑道:“诸位呐,饮酒万不可过度,伤身呐......”
“姑娘,何以只低声对殿下说了什么却把我等蒙在鼓里呢?”那位公子又道。
“唔......秋白这酒名唤栀子花酿,却同家师的酒不太一样,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她不知道家师独特的技艺,另一方面嘛,许是因为她在这里找不到那些上好的清甜泉水灌溉的栀子花,也没有通体晶莹的玉蜂。栀子花酒自然是要醉一醉栀子花的,和着清酒埋在甜井边的荫凉地里,到了日子取出来,秋白独加的,便是蜂子采食依兰花酿的蜜,再用上等鹿茸熏了三道,为了掩盖烟火气,她只怕又加了些陈皮之类的东西,倒进取出的酒里,埋进朝阳地里继续酿些日子,便给你们喝了。家师酿酒的时候本就佐了些滋补的东西,她这烟火熏三日的鹿茸,只怕是把药性透得更厉害了......这酒,多饮怕是无甚益处,适度吧。”郅澌认真噙着笑道,看得公以胸口里痒痒,不禁笑出了声。
“你只闻出了这些?”秋白讥笑着道。
郅澌摇摇头,“我倒是觉得草植酿的酒,本身图的是个清冽甘甜,你熏了这许多的鹿茸鹿鞭,错了味道不说,忒烧得慌了。痴铃草是个难得的好东西,你这么用有些糟蹋了。”
秋白摊摊手,有些失望道:“我还以为能胜你一回呢。那琼露酿的事你是不是也知道了?”
“秋白,你有话就去跟他直说,何苦如此呢?苦了人家也苦了自己......”
“你是被惯大的,你何尝懂我苦不苦。”秋白神色安然,轻声道,“你似乎很忙,咱们来日再会吧。”说着那秋白便摆摆手退去后阁。果不其然,如公以所言,堂中有些人望着那摇曳生姿几欲相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