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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机处的名字听着挺威风,实际就是养心殿内右门外的烂板房,值房的门道更是隐蔽,一条小窄路黑黢黢的隐在后檐墙与宫墙之间,像方才那跑两步都气喘的富态官员王大人,每次扭着那身宽体胖的贵体从这小路穿过,后面的人都免不了替他捏一把冷汗——怕他卡住在这扭头都嫌困难的小路里。
军机处是先帝金口玉言亲设的,那时候西北战事频繁,战报等往来文书必须立刻送达面圣。然而先帝每每要亲临内阁关心军务不仅麻烦,更显得有点儿*份,因此干脆命人在养心殿旁拾掇除了这破屋三四间,调来几个亲信学士,干脆在此处理起往来文书、草拟圣旨等事,过了几年,“大军机”“小军机”的人员都稳定了下来,先帝干脆将此处由临时改成了常驻,军机处的名字也这么定了下来。
先帝千古一帝,一辈子勤勉于政事,在位几十年,将大虞前些年因为穷兵黩武积累下亏耗干脆利落的的收拾出了个清明,如今的大虞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十之八、九是先帝一朝的功劳,他可堪十分的雄才大略、经天纬地。
先帝治国安邦的能耐足够在青史上大书特书一笔,武能亲征文能定国,前朝的本事发挥的大了点儿,无奈泽被不到后代,他自小亲自带在身边养大的太子如今的皇上,跟先帝自己比起来,无论如何都好像差了点儿意思。
其实这也不怪李承祚,说到底还是他爹的本事太大,大到连一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天下都能收拾干净。
因此承他衣钵的太子无事可做,安安生生地做个守成之君仿佛又太没挑战性,只好负责在他爹给他留下的乾坤盛世里胡作非为的作天作地。
李承祚是嫡非长。
按理说,大虞历朝选太子,选贤而不选长幼嫡庶,若是在诸位皇子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出点儿幺蛾子,如今这皇帝的龙椅还不一定是谁来做。
然而李承祚命好,这“幺蛾子”并非自己不想出,而是出到一半就夭折了。
李承祚乃是大虞第一个还未及冠就被皇帝钦封的太子,这其中牵扯的,乃是皇家往事。
众所周知,今上不是太后的亲儿子,却是太后的亲外甥——先帝元后与如今的太后是亲姐妹,元后生李承祚的时候先帝正亲征西北,元后难产,生下李承祚后便撒手人寰。先帝连夜从西北赶回京城,却只见到了大行皇后的棺椁,和哭的快要断气儿的幼儿,愧疚之心顿起。待到他处理了皇后的丧事,便昭告天下封元后的独子为太子,封元后的妹妹淑贵妃为继后,并命其抚养太子。
为人夫为人父的愧疚是一道坚固的屏障,李承祚就在这道屏障中长大,他在先帝跟前的时候还算努力,可一旦离了先帝的鞭策,就有点儿显得文不成武不就。
先帝让他办差,他只拿了个主意就都推给幕僚;先帝让他带兵,他去军营睡了三宿,哭喊着腰酸背痛,让御医寻了个“风寒”的病症,回来了,气的先帝差点儿亲自动手,送这败家儿子去见列祖列宗。
他也很忙,忙着游手好闲——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是京中败家子儿中的翘楚,让人戳着脊梁骨嫌弃之不学无术。
这胸无墨点又离经叛道的皇帝金儿子唯一能拿得出手让人称赞两句的,恐怕就是相貌了。史书有载,“太子仪表瑰杰,冠服端严,神情闲远,华戎叹异,为上所钟爱。”(注1)
人人都说“人不可貌相”,可人人又都在以貌取人,连先帝这贤德明君都没免俗。
先帝本就对这嘴甜人帅的宝贝儿子满怀愧疚之心,时常带在身边教导,之前哪怕李承祚犯错,也是打不舍得下手,骂不敢大声,总觉得太子还小总可以教,然而等到先帝终于发觉太子李承祚性情有异的时候,李承祚已经茁壮成长为了一个别出心裁的混账,软硬不吃不说,仿佛还奔上了随时准备丧权辱国的昏君之道。
先帝这才后知后觉地听说太子早就在京城远扬的“盛名”,毫无预兆的爆发了雷霆之怒。
这期间,先帝不是没动过废太子的念头,然而合该李承祚命中带福气。
彼年先帝动怒之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晚年多数时候都在和病榻难舍难分,很多事情处理起来,都显得力不从心。
主强则臣弱,而一旦一代明君显出了日薄西山的状态,被压制地久了的势力,就开始蠢蠢欲动。
之前说了,李承祚是嫡非长,在先帝的儿子里排行第二,上面的皇长子虽然是庶出,但是母亲林贤妃的母家彼时正得势,也是京城望族。
但凡是个皇帝,先不说他英不英明,那股子倔驴一样的气质总是一脉相承的,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坚决不肯受人摆布。
皇长子的母家那时候如果不做什么多余的事,也许皇帝废太子的念头会异常坚定,然而人蠢天都不帮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林家的把柄落到了太后手里,被太后一怒捅到了御前。
这么一闹,先帝不禁开始怀疑太子是受人陷害的,废太子的打消了一半,另一半,只想等清查背后盘根错节的原委后再做定夺。
然而他的身体却没支持到那个时候。
三月后,先帝殡天,太子李承祚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天启。
先帝给他留了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和一个相互牵制的朝局——早些年先帝身子骨还好的时候,已经感觉到皇长子母家的勃勃野心,又怕皇后母家势大反而对太子形成掣肘,于是扶持了有兵权的丰城侯,而这位丰城侯,便是蒋溪竹的母舅,早年,蒋溪竹能够成为太子的伴读,也和这个缘故有关。
虽然陪太子读书古往今来都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是这也不妨碍蒋公子一路读出了真才实学,更不妨碍某些人将圣贤书都读进了狗肚子。
老天爷就是这么不公平,读书做人样样拔尖儿的劳心劳力,每天忙东忙西地恨不得为这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那本该守护这万千黎民的正主儿却在混吃混喝花天酒地的安享这盛世太平。
而即使这样,他们李家的基业竟然还没被这祖宗败了干净,也是奇迹。
蒋溪竹跟着那慈眉善目的张公公一路走出了军机处那窄的丧心病狂的门道,出了重重大内侍卫把守的门栏,前行几步,就是养心殿——李承祚登基后就搬到了这里。
养心殿外戒备森严,金琉璃瓦朱漆门柱,先帝居住的时候就没怎么苛责自己,内外修缮的金碧辉煌,虽然这殿名的意思取自“养心莫善于寡欲”。
到了李承祚这里,不苛待前面还要加一个“更”字,全然与养心殿那修身养性的意思背道而驰。
蒋溪竹自李承祚继位起便被任命为军机大臣,养心殿是常来常往,然而今日,年轻的丞相站在养心殿外,犹豫了一下,向张公公微微一笑:“劳烦公公向陛下传禀一声。”
张德英张公公是伺候李承祚的老人,自皇帝小时候就跟在身边的妥帖人,自然也知道年纪轻轻的蒋丞相与皇帝有竹马之宜,平日御前来往,从不见这位丞相如此生分,今儿是怎么了?
皇帝身边的人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儿,张德英一时想不明白,却不是糊涂,一转念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面上却是不显,顺从道:“不敢,相爷在此等候片刻,奴才通报了就来。”
蒋溪竹点点头,等在原地,不一会儿,内宫就传来了通传之声。
蒋溪竹整了整仪容,阔步迈过高高的宫门,直入了那陈设着皇帝龙椅的养心殿正殿。
殿内陈设简约不简单,明黄缎面靠垫儿铺就的御座前是雕龙刻凤的霸王怅,李承祚平日就该在这里批阅奏章接见朝臣,然而李承祚这皇帝当得太不走心,原本堆积如山的折子被散着放了好几堆儿,不是不想摞起来,只是一旦堆成了山,这桌案前站的无论是妖魔鬼怪还是王侯将相,统统要被折子挡住真容,皇帝最多能瞧见那来人是不是个谢顶。不仅如此,他那常用来做御批的朱笔十分随意的陈在案上,兀自显出一种多年无人问津的哀怨和寒凉。
蒋溪竹被皇帝十万火急地招来面圣,却连李承祚的毛都没看到,环视殿内一圈,只能和举头三尺那“中正仁和”的匾额相对无言。
他进门之前执意让张公公通传,一是为了礼数,二是想到了昨天的传闻,并不想将那不该入目的事情看个满眼,有意提醒李承祚遮掩的。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此一举了,李承祚根本不在。
蒋溪竹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西暖阁的方向传来脚步声。
蒋溪竹回头看去,只见明黄的帷帐后借着日光透来一个挺拔修长的人影,走路的姿势与京中纨绔那一摇三幌的顽主姿势倒是有天差地别,不显轻浮倒显厚重的沉稳,那是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天潢贵胄的生机。
帷帐一掀,一身龙袍的青年笑容慵懒,未着与龙袍相称的冕毓,只是齐整地用玉冠束起,勃发的英姿在金砖铺就的宫殿中烨烨生辉,万里江山的容光,都不及他那一双勾魂摄魄、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蒋溪竹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怔了一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为臣子却在御前失了仪行,忙掩饰自己瞬间的失神,低头行礼道:“臣参见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