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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时节,山上的晨雾还未全然消散,两侧的松柏间传来清脆鸟鸣声。
遥遥地,山路尽头,摆摆晃晃地走来一个半大的女孩子,肩上挑着把套着黑色剑鞘的长剑,长剑两侧各吊着个木桶,随着她每一步的摆动,桶中偶尔溅起些水花。
松郁寺因居于松郁山主峰之顶而得名,前殿弥勒后院韦陀,主殿供奉着如来与文殊、普贤。又供奉着日月光菩萨,十八罗汉,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上山之路缓而绵长,台阶扁平方正,每一阶都称得上是薄似书页,广若书面,极考验人的耐性。
此山附近的居民皆认为,只有真正虔心礼佛的人才能得见松郁寺的真面目。
不过对于天不亮就要下山挑水的女孩儿来说,这种说法确实十分可笑。
“阿焕!”庙门前有人扬声喊了一句,是个扫地的小沙弥,他踮起脚急急向挑水的女孩招着手,皱着眉十分不耐烦。
那被称作阿焕的女孩儿默不作声,加快了脚步,晃的更厉害了,直到走到了那沙弥眼前,才低低应了,“师兄。”
小沙弥上下扫了她一眼,“哪个是你师兄?”见她低头不语,小沙弥语气越发不善,“天亮的越来越早,你今日就这样慢,以后谁还敢用你?....”
女孩自知无法与他争执,只好低头小声解释,“慧远师傅闭关,今天多挑了些...”
沙弥意会过来,却也不肯给她什么好脸色,挥挥笤帚把她往门里扫去。
女孩名叫谢焕,康泰六年四月初八生人,今年年方十二岁,是大虞望族谢氏的幺女。
谢焕出生时满头白发,故而被族人视作妖孽。只是谢焕的生母杜氏爱女心切,执意要给她留下一条生路。其父谢缈拗她不过,恰好四月初八乃是佛陀诞辰,便宣称此女与佛有缘,派人送到实际上由谢家把控的松郁寺去了。
谢焕一路进了寺门,转了几个小弯儿,将水桶放在地上,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手臂,把长剑卸下藏在身后,拍拍腰便折身而返。
才刚没走了百余步,只见小路另一端走来一个半尼半俗打扮的小姑娘。这是她八岁时,嫡亲哥哥谢炼送来照顾她的侍女,她为之取名檀一。
见谢焕停在了一棵树下,檀一略弓着身,快步走到她眼前,声音哽咽,语气不忿,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师姐....他们真是太过分了,元灯大师才圆寂了一月有余,他们就这样待你...”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谢焕闻言也有些感慨,刚要出声安慰,突然听见头上古榕树无风自动,沙沙作响。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半空中,一道散漫中带着童稚清脆的声音,“佛门重地,原来还能有人哭的这么梨花带雨,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谁?!”檀一胡乱抹了抹眼睛,“偷听人说话,还不快下来!”
“偷听?”从老榕树上跳下来的绿衫童子甩甩手里的佛经,转向谢焕,“既然你都这样谨慎,让侍女不称‘小姐’,而称‘师姐’,就不该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听抱怨。”
檀一气的跳脚,“这怎么能叫人来人往啊?!”
也怪不得檀一气恼,这条小路曲径通幽,谢焕也只有送水时才途径这里。这童子若不是看中了这一点,怎么会单在这颗树上看书休息?
绿衫童子却满不在乎的笑笑,“是啊。”
他用右手卷握着的书指了指自己,“人来,”又做了个“请”的姿势撇撇嘴说道,“人往。”
“多谢小公子提醒。”谢焕略略向他一点头,随即拉着檀一转身向着禅房方向走去。
那绿衫童子见他们走远,蹭蹭借力踩了两下,与新绿树色再次融为了一体。
“师姐!”待到走远些,檀一果然憋不住了,“元灯大师刚去,师姐又这样忍着,现在连身量没师姐高的小孩子都敢冒犯师姐了。”
谢焕含笑转身,“冒没冒犯我不好说,不过我只知道,偌大一个松郁寺,能够带发修行的人,除了我们两个,再就只有一个人了。”
檀一闻言一呆,“师姐,你的意思是说,这孩子是....他还没死?!”
“叶氏遗孤,冠盖华族如今就剩下这么一个小叶辞,打从襁褓起就扔在这里,说白了就是扔给谢家。父亲不想背锅,皇上不愿毁名,青灯古佛,竟这么放过他了。”
“......”
主仆二人一路闲谈,待走到禅房前时,猛然发现门口站了五六个师兄弟,领头的正是这一辈资历最老的闻持师兄。二人不敢耽搁,忙加快了脚步站定在阶下,虽躬着身却不明所以。
闻持面色如霜,也不说话,啪的一声将一卷书甩在二人脚前。
谢焕只看了一眼,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中秋佳节,令你下山化缘,你倒好,不仅听了戏,还把这种东西带进寺里来。”闻持的语气并不是十分激烈,却低沉压抑的让人难受。
站在他身后的几个弟子有的似笑非笑,有的作壁上观,大都是来看戏的。
谢焕深吸了口气,自知在劫难逃,缓缓跪下,“阿焕,知错了。”
闻持冷眼半晌,台阶下跪着的主仆二人皆长发没地,一白一黑有种说不出的吊诡感。令他有些惊讶的是,这谢家幺女容貌虽清秀,却不如身后侍女眉眼妩媚,细看下颇有些颜色。
“罢了,你主仆本不是寺中的正经弟子,只是既然在此修行,到底还要守寺内的规矩。这样,念在你是初犯,就罚你抄上十遍的《妙法莲华经》吧。”
待到一行人走远,谢焕才敢站起身来,虽不知道为何这巴掌高高抬起又轻轻落下,却也长舒了一口气。
“师姐,中秋节那天,虽然我们赶上蜚蜚姑娘唱曲,带了这《牡丹亭》,可是师姐一向藏的小心,怎么连闻持师兄都知道了?”檀一吓的仍有些发抖。
谢焕苦笑,“元灯大师若在,他们才不会来‘发现’这种东西呢。”
檀一点头称是,亦是苦笑。
转眼间过了十来日,谢焕每天早上挑好了水,便回到禅房内抄录经文,虽然在别人眼中这是单调乏味的受训,她却抄的越发心平气和。
妙法莲华,花果同时而内敛不露,出自淤泥而纤尘不染。
值得一提的是,那天在树下遇到的那个绿衫童子叶辞,倒是时不时的从她的窗前经过,偶尔攀谈两句,只不过多半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就比如现在。
“你就那么喜欢看《牡丹亭》,喜欢到为此犯险吗?”
“算是吧。”窗子半开半合着,窗外是才发了绿意的樱桃树,遮住了说话人的身影。谢焕连头都不曾抬起,手下不停地抄着经书,却对来人是谁心知肚明。
叶辞“嗤”的笑了一声,把脸探进窗户,“小儿女,抄再多也无用。”
“中秋下山的时候,正赶上...你知道名角蜚蜚姑娘么?我在宛平城正赶上她唱了惊梦。”
谢焕笔不停歇,所以也没注意,当她提到蜚蜚姑娘这个名字时,窗外人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
“......我讨厌悲剧,过程怎样跌宕都好。”
“我看不是。”叶辞坐在她的窗棂上背对着她,晃荡着两条腿,“只不过是你也中意柳梦梅,见不得他落空罢了。”
谢焕搁下笔,瞪眼睛。
扑哧一笑,叶辞随手捡起一本《妙法莲华经》,啪的一下反手打在她的头顶,“被我说中了吧?杜丽娘?”
檀一正端着素斋茶点进来,气的把碟子一搁,伸手过去用力将窗子都合的死死地。
谢焕抬头看时,那绿色身影早已在檀一进屋时销匿在一片青青的樱桃树中,隔着窗子糊着的高丽纸,还依稀能看到树枝轻轻摇曳,几点小红结果,姗姗可爱。
不由叹了口气,拈了一块点心放在嘴里,食不知味。
“师姐!”檀一不平衡起来,“这叶家小子,怎么如此自在!”
谢焕一笑,“因为我姓谢,他姓叶呗!”又拣了一块点心塞进檀一嘴里。
檀一咬着点心,眉眼含笑,将角落里的佛案上的香换了,见室内的香雾再次弥漫开来,便悄悄退了出去。
谢焕又抄了半篇有余,刚才明明被檀一关好了的窗子突然又被人从外打开。露出一张稚气少年的脸,那少年头发头发松散,大约是在树丛里牵扯的,一条墨绿色发带堪堪随意地绑在上面。
谢焕忍不住抬手为他拨了拨。
叶辞咂咂嘴,也不客气,伸手拿了一块点心小口咬着,“你家这个‘春香’,人长得漂亮,脾气可真坏。好歹也在佛寺住了四年......”
谢焕趁他不备,使了个寸劲儿,推他拈着点心的手。
寺院的点心本就干如齑粉,叶辞不防,呛的咳嗽不止,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搁下墨笔,谢焕抱臂含笑,一脸看戏不怕台高。见他脸都涨红了,才悠悠然递过去一杯水,“急什么,没人抢你的。”还嫌不够让他生气,又挑挑眉。
叶辞的面皮涨的通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噎的,“你不怕噎死我偿命?”
“不怕。”谢焕明知他在玩笑,却半带正色而应。
“我死了,坏了有些人的‘仁德’名声,就是你的锅。难道...你想给我陪葬?真不怕?”
“不怕呀。”谢焕一脸无谓,“因为我姓谢,你姓叶呗。”
她姓谢,松郁寺也姓谢。如果叶辞真在寺里出了什么事,不管与她是否有关,谢家也多半会把这锅推到“年幼无知”的她身上。
谢焕只有十二岁,尚未及笄,生来白发被人视作不祥。是接手“叶辞之死”的最佳背锅人选,还能暗中合了上位者的心意,为谢家立功。皇帝不会重责,多半会轻描淡写地揭过.谢家尚有母亲和哥哥,更何况,松郁寺本身就是一道保命的屏障...
“谢焕。”系着墨绿色发带的少年垂起眼眸,“我告诉你我真的想活着。不到一百好歹也得八十,要不然多亏啊。”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她想起了二人初见时,他说的第一句话,语气戏谑。
叶辞撩起眼皮,“直面生死,你真当我是不惜命的人了?——我又没有你的本事。”
我的本事?——谢焕一时反应不过来。刚想抬头问他,只见窗前绿影婆娑,那少年又隐匿其中不见了踪迹。她只得再次捡起笔来抄写。
刚写了几笔,谢焕福至心灵,反应过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死而还魂,真当她是杜丽娘了?!